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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就立时间醒起,早上的报纸,怕已在门前了。于是飞快地奔跑出大门口,拾起了那画报纸。
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地翻出副刊来,查看她的专栏是否依然健在?
扰攘了半天穆澄才晓得跌坐在梳化上,呼出重重的一口气。
穆澄看到一地凌乱的报纸,她气馁得整个人似要瘫痪掉,别说动,就是连呼吸都困难。
平生第一次,她面对一种可以在下一分钟,自己就一无所有的恐惧。
如果事业与工作的生死存亡操之于他人之手,任由摆布,她穆澄还有什么?
还有的只不过是那好比一潭死水的婚姻,跟一个可有可无的丈夫罢了!
想起了陶祖荫,穆澄苦笑。
任何一个女人如她的条件与所作的贡献,怕都可以找到个一如陶祖荫的男人,做自己的所谓丈夫。
这个思想是悲凉、可怜、无奈、以致于绝望的。
她是如何收拾起支离破碎的情怀。支撑着荏弱无力的身躯,坐到方诗瑜办公室内去的,连穆澄自己都不知道。
方诗瑜把一叠签批好了的文件交给秘书后,就说:
“我这个上午不办公,请代我回绝电话与会议,并请代我关上办公室的门。”
秘书如言照做了。
“对不起,”穆澄说:“阻了你的办公时间。”
“不要紧,工作比朋友更易找到适合的。天下间没有永远的宾主,但有永远的朋友。”
这两句话立即又撩动起穆澄激动的情绪,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诗瑜,我不能像你般本事,可以随时另谋高就。我的谋生技俩只是独孤一味,一旦失掉了凭借,世上无人可以扶我养我。”
“你这最后的一句话,才是最没有办法可想的事。其余的都不应该是问题。
来,好好的告诉我,又发生了什么事了?”
穆澄于是把经过与感受讲了一遍。
“诗瑜,我承认我敏感。”
“凡是寄人篱下的人都敏感。世界上又有哪一个打工仔不发类同的恶梦?谁敢担保手上的一份牛工,可以永远保得住而不生变幻?一觉睡至大天光的人,只不过是不瞧这个方向钻牛角尖,以免预支愁苦而已。”
“我是突然的觉得不安全。连所谓销畅卖座的纪录都不能再起到保护作用了,你叫我怎么办?”
“因而你惶恐、怨怼、甚至气馁了?”
穆澄点点头。
“穆澄,这是很不必的。你必须学习面对现实。从事的角度去看事,抽离你对工作与工作机构的感情。首先,你要弄清楚的是,没有人认真的要去对付你,那位姓甘的与现在这位姓孙的,都如是。就算有人要对付你,你都要视若无睹,不当一回事。你别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把你当作与众不同的特殊份子看待。工作上头的人际关系应该尽量处理得简单一点,只一句话,合则留,不合则去,谁也不害谁,谁都不欠谁。能够做到这地步,已是我们的利益与尊严保障。”
穆澄静听着,没有造声。
“请相信我,世界上的特殊份了只有一个,就是养活你的那个人。”
“那是我的读者!”
“不,读者只是令你生活更舒适、更丰足的人,他们起着的只是锦上添花的作用。读者之于作家、歌迷之于歌星、观众之于明星,关系尽皆如此。明星需要大银幕与萤光幕作为媒介去争取臂众,正如你也需要出版社与报章去维持你的读者一样。故而,穆澄,我们无分彼此,都只不过是营营众生,仰承着老板鼻息讨一口安乐茶饭的人。”
穆澄在打泠颤。
“别说我们这起走在人家屋檐下的小伙记,就算威威煌煌地坐到行政立法局内的某些议员,要保住那名位,一样要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主子爱听的话。忙不迭的以各种借口,什么买回英军营地、贴补中东战争,将成亿成亿送回老家去,一样要准确地举起他们赞成之手,万一有谁午夜梦回。有半分民族正义感油然而生,怕也只会矛盾顿生,苦了自己。”
穆澄捧着那杯热茶,连连的喝着几口才说:
“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有。”方诗瑜答:“最釜底抽薪的方法是无欲乃刚,我们做得到吗?”
穆澄当即苦笑,心领神会。
是很可怜可笑的一回事,最有辉煌工作成绩与效率的打工仔,都做不到这一点。一日一有求于人,受惠于人,就必矮掉一截。
很清楚的一盘棋局放在穆澄跟前。
她再好再棒再勤奋再不计较,她的专栏都只不过是一份报纸内的一个小方格,也只不过是出版社盈利的一个百分比而已。
而回转头看,报章与出版社的支撑,却无可否认地正正是穆澄的全部。
他们可以没有穆澄。穆澄不可以没有他们。
那位孙先生其实不过在实话实说,出版社的确应该大公无私。个个作家的境况都不过如是罢了。请问,有那个作家不是出版社与报馆的员工?
“穆澄,不要对所有商业机构存有任何感情上的憧憬。他们是应该在商言商,不可能将整盘生意的命脉放在一单业务,或一撮职员身上的。这才是聪明健康而正常的做法。我们只能够自己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好想呢?正如你说的。我们要穿衣吃饭!”
“又未必,还是那句老话,何不站起来穿自己的衣,吃自己的饭,或者会更艰难辛苦一点,享受的程度与质素又减低了,但仍旧值得你一试,以求日后长远的安乐!”
“自立门户?”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机会与条件,你有。”
“我?”
“不是吗?手上有基本客户,已经封了蚀本门,那一个机构内的人轻易有这么一重强劲的关系与援引,而能支持他誓无反顾地另起炉灶?”
穆澄再没有说什么话,她仍然惶惑而逃惘。
聆君一席话,连带感情上怨恨那性孙的都觉得不必要与不应该。穆澄只觉得她虚虚幌幌、孤零零地,无所适从。
创业?
哪有口里说的容易。
自己半生未曾到外头接触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心里那份对社会的陌生与害怕,怎么向方诗瑜解绎?
不是身在困境中的人,不会理解,说了也是白说。
穆澄一向有什么愁苦问题解决不了,只消跟方诗瑜见一面。畅谈一会,就会得轻松过来。
只这一次成了例外。
方诗瑜除了答允以她公司的运货车,帮扶老会运载了那一万本书,算是解决了一项穆澄的困难之外,犹有极多的重要的忧虑与失望,凝聚在穆澄的心头,令她的情绪极端低落。
太阳每天升起来,照耀着大地,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要营营役役、勤勤奋奋、忍气吞声、诚惶诚恐地生活。究竟有其中的百分之几的人够胆识够能耐,自创天地?不也是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钟,一直捱至老死?
就算有那么一个细细的百分比,实行鼓起勇气,闯天下去,又有多少人真能自立工国。吐气扬眉?
她,穆澄何德何能?算是老几?
想着想着,发觉自己的境况比一般家庭主妇还要凄凉。
不是吗?手无寸铁、胸无点墨的女人,尚且可以叠埋心水,靠在丈夫身边过一世,管他是何咀脸,总之是长期饭票,理所当然的承受照应。
打一个残忍点的比方,白痴者虽没有机会尝过人间欢乐,可是也避过了尘世的苦楚。
不像她,试过有可观的事业。以之为生存下去的最有意义之依傍,突然发觉这个依傍是不牢固的、不可靠的、可以随时改变的,就仿佛专职主妇发觉丈夫有外遇,威胁到她日后生活的安危似,都那么的痛不欲生。
要回头,可以抓到的凭据,又是什么呢?
没有,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