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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钟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娃娃,净重六磅十一盎斯。
一等医生宣布说她可以进入产房,苑明立时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苑玲乏力地躺在床上,头发都让汗水给浸湿了,脸色和床单一样地白;然而她的神情却是满足而欣慰的,带着初为人母的骄傲。
“啊炳,”她笑着看向自己妹妹:“我的催生剂来了!”
苑明也想笑,但是声音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哽噎了。她抬头看看姐夫。尔祥的脸色并不比他的妻子好多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胡渣子乱七八糟地生了一脸。然而他也在微笑:一种百感交集的微笑。
“恭喜你们,”她微笑着说,泪水终于滚下了脸颊:“你们有了一个女儿。而我呢,终于升格做阿姨了!”
苑玲在两天后出了院,神采焕发地回到自己家里。苑明开始把妈妈交代的婆婆妈妈经全都搬将出来,天天给姐姐炖麻油酒鸡。在姐夫必须到工厂去的时候陪伴姐姐,跟她说笑聊天,逗小宝宝玩。虽然,刚出生的小婴儿懂得什么,差不多一逃邺十四小时都在睡觉,但是对苑明阿姨而言,这个小甥女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可爱了。
然而,在久别重逢的快乐之外,在新生命引起的新鲜刺激和感动之外,苑明心底却另外有着一缕新生的感情在不断地扩大,拒绝被前述的任一种情感所取代,并且有愈来愈强的趋势。是的,对范学耕的思念便如同春季里已然抽出芽来的花朵,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地抽茎长叶,在她心里蔓衍盘生。她无法加以制止,也不想加以制止。
只是啊,身在离台北千里之外的马来西亚,她能把这种情绪怎么办呢?
到底是知妹莫若姐。苑玲很快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而苑明在姐姐面前向来也是藏不住话的,没几天就把整本故事都向姐姐招了出来。这姐妹两个向来是没有什么秘密的。
当年尔祥追苑玲追得热烈的时候,姐妹两个也常常在台北那个小鲍寓里挑灯夜话。
只是这回说话的角色换了人罢了。虽然她和范学耕之间还只是开始而已呢,没有什么缠绵的故事可以诉说,但是女孩子家聚在一起本来就是这样,三分的事情说成了十分,还觉得没能说全哪!
心事既然全说出来了,此后的话题自然就总有一大半在范学耕身上打转。只说得苑明度日如年,恨不得能够马上赶回台北去。可是她又放心不下姐姐,只好强自压抑下来。
她坐立难安地在吉隆坡又呆了十天,突然间救兵天降她们的妈妈终究是放心不下女儿,亲身赶到马来西亚来了!
母亲既然来了,苑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立时着手安排回国的事宜。李太太是个开明的现代母亲,在知道了女儿的心事以后,和苑玲联合起来取笑了她好几回,便就放她去了,倒是她那姐夫颇有些蒙在鼓里,一路追问着她为什么要提早回去。苑明从来不是个会说谎的人,支吾了几句之后,看看搪塞不过去,就只有合盘托出了。
这一招之下后患无穷。尔祥是想到了就刮她两句,逗得她满脸通红,一直到她上了飞机以后,才算是逃过此劫。苑玲因为还要坐月子,没送她到机场去,就在家里和她话别:“好好照顾自己呵,明明,”她温柔地说:“恋爱可以是很伤人的。你和那个范学耕之间,速度不会太快了吗?当心不要受伤了!”
“如果是那样,我也没有法子。谁能保证恋爱的结果一定是团圆喜庆的结局呢?”
她告诉姐姐:“不管结果如何,我总会活过来的,不用担心。倒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呵!”
“有妈妈在这里,你还不放心吗?”苑玲笑得柔和:“放心地回家去罢。等宝宝大一些了,我会带她回台湾去一趟,咱们到时候再见啰?”
母亲则和尔祥一道送她去了机场,叮咛的话也大同小异:“有男朋友是好事,可也别恋爱恋得把爸妈都忘了啊!”这个开明的妈妈取笑自己女儿:“有空时多回家来!找给你姐姐坐完月子就会回去了,到时再到台北去看你,顺便看看你那个范学耕。”
“我”那个范学耕?苑明不怎么放心地想:他家还不见得是我的呢!毕竟我和他总共才约会过那么一次,虽然当时的情况激烈而甜蜜,可是一隔十来天,谁知道事情会起什么样的变化?说不定他早就在后悔他一时的冲动了不,不会的。另一个小声音安慰她道:他不是那种凭着一时的心血来潮就和女孩子胡来的人呀。文安表哥也说过他的名声挺好的呀。再说,你如果连自己的直觉都信不过的话,那真是什么都不必做了,还不如关起门来在家过尼姑日子干净些。
想是这般想,然而事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在飞回台北的旅途中,同样的问题在她脑中不断出现,往复盘旋,全无半点止歇的时候,害得她连飞机上供应的餐点都吃不下去。天,呵,天,这几个小时怎么如此漫长哪!
不管她在飞机上是如何的度秒如年,几个小时的飞行终究算是短的。她在傍晚时分回到了自己的公寓,行李一放便走到了电话旁边。她总共才离开两个半星期而已,可是感觉起来竟像是一辈子了!这就给他打电话么?她问着自己:女孩子家,这不会太不矜持、太不庄重了么?
去他的矜持相庄重!心底另一个声音在斥责她:你从来也不是个矜持的人,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改变你自己?如果他不认为你的坦白是一种优点,那么还是趁早发现了好些!何况是你自己答应过他:你一回来就和他联络的,还有什么可以迟疑?
她咬了咬下唇,义无反顾地拎起话筒,拨向了范学耕摄影工作室。
接电话的是范学耕的姑姑,那个好老太太。
老太太听她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很开心地和她闲聊了几句。苑明是喜欢这个老太太的。尤其那天在她怀里大哭一场之后,无形中老觉得这老太太很像她自己的什么亲人。
只是此刻的苑明完全没有和她聊天的兴致。随意寒暄几句之后,她单刀直入地逼进了本题:“范学耕在吗?”她问:“我现在方不方便和他说话?”
“那小子正在摄影棚里引发小型核爆呢。”老太太慢条斯理地说:“他这两个多礼拜以来都是这脾气,暴躁得什么似的。我说小姐,你”这个饱经人事沧桑的老太太慢慢地拉长了声音:“该不会正好和这码子事有什么关系吧?”
那句话使她心里头一块大石咚隆一声落了地。两个多星期以来的悬宕和操心突然间全都有了着落,苑明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起来,讲话也轻快了:“哎,姑姑,”她笑嘻嘻地道:“如果这码子事跟我没有半点关系,那我会很失望的。”听见老太太的笑声从话筒那端传来,她清脆地加了一句:“我现在找他来说话不打紧吧?不会打搅他工作吧?”
“打搅他工作?”老太太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但她的声音里是带着笑意的:“我的小姐,告诉你实话罢:我认为你已经打搅他两个多星期了!你等一等啊。”
“李苑明?你在哪里?”学耕的声音几乎是一种咆哮。
“在哪里?当然是在我的窝里啊。”她无辜地说:“我答应过回来以后跟你联络的。”
“你原来不是说三个礼拜的吗?”他简直是在指责她了。苑明对着话筒皱了皱鼻子。
“噢,你嫌我打得太早了呀?那好吧,抱歉打搅你工作,我下个星期再打给你好了。”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副马上就要挂电话的样子,学耕急得叫了起来。
“喂喂喂!”他喊。苑明对着自己偷笑了一下。
“什么?”她懒洋洋地问,听见他在电话那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如释重负的叹息,情不自禁地自心底泛起一丝女性的得意和喜悦。
“我不是嫌你我只是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是说,你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他简直是不知所云了。快乐的泡泡自苑明心底不断地往外冒,全凭她一点小小的意志力将之压了下去,才不曾当场笑出声来。
“我打这个电话本来是想请你吃晚饭的,”她故作不经意地道:“既然你似乎并不怎么高兴听到我的声音,那么”
“给我闭嘴,你这个调皮鬼!”他吼。苑明的笑声终于止不住地冒了出来。从话筒中她听见范学耕低沉的笑声,显然他终于从意外之中恢复过来了。
“晚餐,嗯?”他沈吟着道:“你打算吃点什么?”
“这个嘛,当然是主随客便啰。”
“没那回事。”他坚定地道:“我很乐意和你一道晚餐,可是这个账得由我来付才行。”
“有人要当冤大头,我当然是不会反对的啰。”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感觉到一种被骄宠的幸福。
“那好。我六点半过去接你。会不会太快了?”
“不会。”她向他保证。身为演员,她换衣服的速度可是第一流的:“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六点半见?”
“六点半见。”
六点半不到,苑明早已准备妥当了,不耐烦地在客厅里瞄着自己的表,每隔十秒钟就看一次。同一时间,范学耕在她门外踱着步子,同样不耐地猛看自己的表。六点二十五分,他实在忍不住了,不管时间是不是早了点,先按了铃再说!
看到苑明的那一剎那,他有整整一分钟忘了呼吸。她今晚穿了一袭白底洒淡蓝和粉红碎点的长袖真丝洋装,v形的领口虽然还称不上暴露,却深得引人遐思;颈间简单地挂了条珍珠项链。和衣服同一质料的腰带扎出她纤细的腰身,底下洒出一篷打着碎折,说不出有多么妩媚的裙子。一双细带子的白色高跟鞋托出了她匀称修长的双腿。那一头黑亮的长发则松松地挽起了几绺,用一枚珍珠发夹固定在脑后。
“我应该称你为妖姬,还是仙子?”他赞叹地道,双眼没有一刻能得离开她的身上。
“谢谢。你自己也不差呀。”她微笑着回敬,眷爱地看过他铁灰色的亚麻衬衫,深蓝的笔挺长裤,以及斜塔在肩上的暗红色外套。
学耕的眼色变深了。他向前走了一步,一手轻轻地掠过她的发丝。
“你还没告诉我呢,你究竟为了什么提早回来?”他低沉着声音问,灼人的目光彷佛要一直烧进了她的肺腑。
“我”热气灼上了她的脸。她的声音好似突然间哑了,嘴唇好似突然间干了;
然而她没有躲,也不想躲。她对自己的感觉知道得那么清楚,也早已准备好了面对它才回来的:“火车行进得太快了,我下不来。”她说,直直地看进了他的眼睛。
“而你打算下来么?”他的眼神比之前更灼人了。呵,天,一对照透她灵魂的眼睛!苑明情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以极轻微的动作摇了摇头。
她几乎是立时就让学耕给搂进怀里了。他抱得她那么紧,紧得她差一点出不了气。
一直到了现在,她才知道他原来和她一样地不确定、和她一样地患得患失。
“我好怕。”她细细地说,在他怀中不可抑遏地颤抖了起来。她是真的害怕。这种爆发式的感情不是她所习惯的,也不是她所预期的。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大卡车辗过一般,整个人全然失去了方位,失去了分寸。老实说她并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喜欢!
“你以为只有你害怕吗?我也一样啊。”他在她耳边咕哝:“老天,我可没有这种“一见钟情”的习惯!老实说我到了现在还无法相信自己会这样不理性、不冷静,不”
“不可理喻?”她替他接了下去。学耕不情不愿地笑了。
“差不多是这样。”他承认:“不过就目前的局面看,我们两个好像都已经陷进去了,”“你把它形容得龙潭虎穴一样!”她抗议。
“你有更好的形容词么?”他认真地道:“如果它不是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强烈,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是不是?”他稍稍地松开了她,而后捧起了她的脸:“你是个勇敢的女孩子,李苑明。”
“意思是说你自己也很勇敢啰?”她对着他皱了皱鼻子:“好吧,我们这两个勇敢的人要把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首先,我们去吃饭,我快要饿死了。”他实事求是地说:“然后我们顺其自然”他叹了口气:“不行,不能完全顺其自然。”
“为什么?”她一时没会意过来。
他看了她一眼,坏坏地笑了起来。“这还不明白吗?小姐,如果真要“顺其自然”的话,我现在真正想做的事,可不是带你上馆子去吃饭喔!”
苑明举手就打。学耕大笑着捉住了她的手,顺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他原打算只啄一下就算数的,却是情不自禁地又亲了一下,再一下。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将自己深深的埋入她的颈间的黑发中去。
“你好香。”他叹息着道。查觉到苑明哆嗦一下,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不情不愿的松开了她,却又很快地在她脸颊上啄了一记。“看看你对我的影响!”他咕哝道:“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我是个天字第一号的色狼了!走吧,乘着我的理性还在,咱们快去吃饭!”
苑明没有反对。事实上,她已经被他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吻搞得意乱情迷了,之前的恐惧不晓得都飞去了哪里。这就是恋爱么?她昏昏糊糊地想:似这般大起大落,似这般六神无主?恐惧中交杂着甜蜜,兴奋和不安?这,就是恋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