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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郁回到他片刻前好不容易闪现光芒的双眼。“我知道,我无法给你一个美好、永恒的承诺,但不是我不想或不愿意,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未来会如何。”她不禁脸红了。“我没有认为你在向我求婚,关辂。”
阴郁更深了,深得近似绝望。“我不能。永远不能。”他的口气像在宣读他自己的死亡声明。“我爱你,琬蝶。第一眼见到你站在我的客厅里,我对你就有种奇异的强烈的感觉。再见到你之前,我日日夜夜想着你,渴望再见你一面。等终于见到你,我知道只一面是不够的。我很自私,是吗?!”她胸臆间胀满浓浓的感情,无法言语,只能摇头。
“我是的。我可以给你一切,可是我也会剥夺掉你原来生活里的一切。因为和我在一起,你必须跟著我,一起躲在黑暗里。”“我也爱你,关辂。”
火焰忽然地跳进他眼眸,却仍逐不去深深的阴郁。“如果我此刻就遇上那个一直想要我性命的人,我也死而无憾了。”惊慌地,琬蝶的手指按住他的唇。“不要胡说。”
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回他怀中。这是他第一次采取主动碰触她而没有犹豫,他并且紧紧的、永远不放开她般的拥住她。“谢谢你,琬蝶。”他在她发间低语。
她想让气氛轻松些,便仰首对他调皮地微笑。“谢我也爱你?”
他笑了,可是眼神是严肃的,温柔而严肃。“谢谢你使一具行尸走向复活。”“你学会接受了。”她逗他,然后想起一件事。“你说你乘直升机来的?”“不是来这。我父亲在康乃狄克有座别墅,那边有个停机坪。我从那边开车过来的。”她张大眼睛。“你?你自己开车过来?你的黑熊保镖呢?
“黑熊?”他挑挑眉,而后笑出来。“哦,你是说马丁。他留守在别墅。”“你没让他开车护送你,要他守一座别墅做什么?”她急起来。
他居然露出个顽皮的表情。“这叫掩人耳目。”
琬蝶只一想就懂了。“可是还是太危险。你怎么可以单枪匹马开车乱跑?万一”她打住,又懂了另一件事。“怪不得凯文刚才来,一脸的气急败坏。”关辂必然为了急著来找她,片刻不曾稍停,把马丁留在别墅,一方面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同时叫他从那边联络凯文。她猜得分毫不差。
“我是可以打电话到车上,叫他掉头带你回我寓所,但是那样你会觉得我对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说明“我必须亲自来向你解释和道歉。凯文也该为他的擅自作主和无礼受点教训。”琬蝶摇摇头“千万不要再这样了,关辂。你不可以为了我拿你的性命冒险。”“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他凝视她的目光深情而灼热,有一会儿,琬蝶还以为他会吻她,但她心跳的期待了半天,他毫无动静。忽然她记起她碰他的手,握他的手,拥抱他时,他僵硬、无措的反应。关辂从未吻过女人,她顿悟。以他的自白,只怕他也未曾被人吻过。他所读的那些书没有教他如何接吻。而他生了那样一张美好动人的唇。只是本能直觉的,她踮起脚尖,嘴唇靠向他的。立即的,他浑身再度僵硬挺直,并在她的嘴唇快要碰上他的时,身子退开。琬蝶纵然尴尬,在看到他涨得通红,比她更难为情,且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对他生出混合著女性和母性的爱与疼。“你还怕我吗,关辂?”她问他,半开玩笑的。
他屈指用指节轻轻画她的颊。“原谅我。我还不习惯和人太亲密,我也不懂怎么做。”“我了解。”她捧覆住他的手,转脸亲吻他的手指。“下一次,让你的直觉引导你。很简单的。”他的黑瞳在她脸上梭巡。“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不介意和我待在黑暗里?”他问著,然而又害怕听到答案。琬蝶忽然明白,她不仅愿意和他待在他的黑暗世界,她愿意为他粉身碎骨。“你错了,关辂。你是个很懂得付出的人。你从一开始就处处为我著想。那就是付出。”她柔声对他说:“是的,关辂。我会和你在一起。你再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在她看见他的泪光之前,他又一次紧紧拥她入怀。
台湾嘉羲县朴子镇
吕木森忽地张开眼睛,腾身坐起来,汗珠大颗大颗滚下额头,淌过他长而卷密的睫毛,他用手背抹掉,因为他怕看不清楚。但他任顺著背部和前胸上起伏的肌肉流过的汗游过他的肚脐。他全身汗水淋漓,可是他冷得发抖。七月,即使夜里,白天的酷热也还逗留在空气里。他却冷得要命。
他醒了,他知道他醒了,然而如黑云般在他睡著后卷来的噩梦,就跟热闷的空气一样,在他知觉里逗留。那梦真实得每次都吓得他一身冷汗醒过来。醒了以后,还听得到声音。有人咒骂,有人咆哮,他听不懂,因为他们说的是闽南话。可是他懂闽南方言的。因此很奇怪,梦里他居然听不懂。他伸舌舔舔嘴唇。他的嘴唇很乾,口好渴。而且还有梦里感觉到的血的味道。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血,很像血就是了。有点咸,有点腥。
他看一眼他旁边沉沉的熟睡的女人。她其实还是个女孩,十八岁,和他同在工厂做工的装配员。她身子底下是他早上去上工时穿的衬衫和裤子。她的腿弯了起来,虾米似的弓著身体。她年轻的胴体在月光下泛著乳白,风吹过来,拂动了她的头发。她的脸红红的,是满足的表情。他和她都是第一次。在野地里,水塔边小林子里的草地上,他在他仍一事无成的二十七岁时,失去了他的童贞,也换了一个女孩的童贞。可是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丝毫没有爱意,也没有情欲。他曾自慰过,可是那也不是出于欲望,是一种冲动,需要释放出体内的压力和紧张。还有无边无际的恐惧。多半是那个梦造成的。它每隔一阵子就会偷袭进他的睡眠中,情境泰半相同。
他看到一个小男孩,全身光溜溜的没有穿衣服,缩在一个墙角。墙壁上的漆斑斑驳驳,所以他想那是一间很旧的屋子。里面有些杂碎的东西,没有家具,所以是间没有人住的空屋。但屋里有其他人,两个或三个男人,大声叫哮吵架。然后男孩变成他自己,赤条条的身体脏兮兮的,嘴角淌著血,脸颊淤紫,大概是被打的。他蜷曲著双腿,脸埋进腿中间,咬著嘴唇。用力咬著,因为他很害怕,他想哭,可是他不敢哭。那些男人其中之一从隔壁房间走进来,大声对他吼些他听不懂的话,走到他前面时,男人硬扳起他的脸,然后他就醒了。
梦总是到这里就结束了。吕木森不知道这个梦有何意义,或他为什么重复的作著这个梦。它使他感到很不舒服。梦里的胁迫感和隐含的暴力令他烦乱不安。每次作过这个梦的接连好几天,他老想着那个破布娃娃似的瘫在地上的男孩,好像男孩和他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联。他起来走过长及腰的蔓草堆,芒草刺扎著他的皮肤,但他的感觉集中在乾渴、带著血味的嘴,脑海里充满梦里似清晰似模糊的影像。
他一直走到小河边,弯身用手捞水泼在他汗黏黏的脸上和身上。水凉凉的,但奇异地冲掉了他梦醒后全身的寒意。他再捧一掌水,喝一大口,又捧一掌,再喝一大口,直到他舔嘴唇时,里里外外都不再有血的味道。
他不想回那个女孩身边,便在河边坐下,抱著曲起的双腿。她说她爱他,那女孩,阿莲。吕木森仅感到罪疚。不是因为他占有了她的处女身,在这一点上,他觉得他们是扯平了。而是他并不爱她。他已经一连几天下班回去时,阿爸都烂醉如泥。事实上自从他提起要去台北,阿爸就变得心情极度恶劣。他喝了二十几年的酒,阿森很少见他醉过,顶多是喝得差不多了,回房间倒头大睡。醉成那样,他必然是喝得相当多。
阿森觉得阿爸是故意的,这样他就没有机会再跟他提去台北的事。阿母自然又把气都出在他头上,并且又开始翻老帐。说什么阿爸自从带他回来起,才开始喝酒,而且酒不离身,越喝越多,简直把酒当一日三餐外带消夜点心。念到最后他阿母开始咒骂,对他狂叫:“死死出去啦,x你娘的杂种仔。”
他令天下了班就没回去,骑著脚踏车没目的的在镇上乱晃,然后骑到废弃的旧水厂后面,把脚踏车一扔,任意走着。走着走着走到了水塔,阿莲就在那儿的一棵树下等著他。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她说,有点得意又有点腼腆。
她跟著他漫步闲走着,爬到水塔上看夕阳,天黑时他在水塔顶上躺下来,看着天暗下来之前就出来挂在天上眨眼睛的星星。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只记得自己就像一望无际的天幕,一无所有。然后她的脸俯到他脸上,遮断了他的视线。接著她开始吻他的嘴。后来她对他专注的热情使他暂时脑中空白,他的身体自动反应。事后他只感到空虚。他们连衣服都没有脱,只褪下裤子。而后他们从水塔上下来,在草丛中走着,摘野浆果吃。她把手塞进他的大手掌里,他笨拙地牵著她。第二次他们脱光了衣服。他记得他当时暗暗问自己:他为什么和她做这件事?它除了动作和感官上的刺激,及事后宣泄般的刹那快感,毫无意义。而且当他睡著,做完那件事的疲倦反而把他推入更深的黑暗。
夜风拂过,阿森猛地打个寒颤,一股怪异的寒意又刺进他骨髓,比自噩梦中醒来时的寒冷感更糟。一只手碰碰他的稞肩,他跳了起来。阿莲站在他后面,已经穿上了她的布衣洋装,手里拿著他的衣裤递给他。他默默接过来穿上时,她还把身子转了过去。“我要回去了。”他对她说。
她仍背对著他,点点头。
“我载你回家吧。”
她摇摇头。“怃免啦。”
“太晚了,还是我载你回去好了。”其实她家离水厂不远。他不过觉得忽然对她有责任似的。“阿森,”她轻轻说,声音好像在哭,仍然没有转身。“我阿母要我嫁给中葯房的儿子。”“哦。”他不知道他还能说什么。
“可是我爱你。”
他没说话。
“可是我阿爸不会同意我嫁给你。”
他皱一下眉。他想都没想过要娶她。
“我嫁给中葯房的儿子好不好?”
这算什么问题?但她既然问了,他似乎应该回答。“好啊。”
她转过来了,脸上挂著两行泪,眼神哀怨。“我不会怪你,今天是我甘愿的。”他没说话,看着她。她呜咽一声,捂著嘴,跑开了。
阿森在原地站了好久。他到底做了什么?她又为什么那么做?
他真的无法再在这个小镇待下去了。当他骑著脚踏车往回家的路上去时,心里想着。他心底有另外一个声音,大声对他吼了好一阵子:去台北,回台北去。回台北去?他从来没去过台北。他不知道他去台北要做什么,可是他非去不可。好像那边有什么在等著他。他必须找机会再和阿爸谈谈。
院子里静悄无声,阿森把脚踏车靠墙放著,正要走向自己房闲,忽然他又感觉到那股子血的味道。它弥漫在空气里。他背脊再度窜下那股寒意。转个身,他朝西井阿爸的房间走去。房门是开著的。
“阿爸。”他站在门外,对暗暗的房间轻轻喊。“阿母。”
没有声响,连阿爸震天响的鼾声都没有。阿森觉得奇怪,一脚跨过门槛。“阿爸?阿母?”
他阿母歪斜在床上,没有他阿爸的影子。阿森甫要走出去,血的气味猛地冲进他鼻腔。他冲到床边,摇摇他阿母。“阿母!”然后他看到一双遽张的眼睛,朝上翻,瞪著天花板。他去扭亮灯泡时才发现他的手剧烈颤抖著。黄色灯泡照著床上他阿母已气绝的尸体,她身体底下的床罩泡著一大滩血,她胸前和肚子上的衣服都给血水浸湿了。依然,阿森伸手徒然地探探她的鼻息,而后他跟枪跌撞出房间,腹中翻搅欲呕。“阿爸。”他喃喃,冲出西井,奔向客厅。他阿爸俯身趴在地上的血泊中。“阿爸!”他跪蹲在地上,将他阿爸翻转身。“阿爸!”他惊恐地喊“发生什么事了..谁做的?阿爸!”气若游丝的吕进财卖力地张动眼皮,一只血淋淋的手却以猛然的劲力抓住阿森的手。“紧走。紧卡紧走”“怎么回事?是谁?是谁杀了你们?为什么?”他愤怒、恐慌、惶惑,全身都在颤抖。“走怃通给他们找到你”“谁?阿爸,他们是谁?告诉我呀!”
吕进财痛苦地闭上眼睛,又勉力撑开。“我不是你阿爸去找你亲生的阿爸他会会”阿森觉得他阿爸肚子上那个刀口彷佛是刺在他身上。“我亲生的阿爸?”
“没有时间了。紧去。台北姓关任何人问,怃通讲你是”“我是谁?阿爸,你说我是谁?”
吕进财的手指无力地挪向皱巴巴、旧兮兮的裤子。阿森马上明白了。
“你口袋有东西要给我?”
吕进财点点头。阿森颤抖著手一阵摸索,最后在他阿爸裤腰上缝的一个内袋摸出一样束西。一只金质怀表。“这是你的,带去找你阿爸。姓关关乐。”
“关乐?我亲生阿爸叫关乐?”
吕进财的手指指向他,但已无法说完他想说的话,手垂落在已变成血红色的胸前,头歪进阿森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和他阿母一样,双眼难以瞑目地愤张著。“阿爸!阿爸!”阿森痛哭地把他阿爸的头搂在怀中,他的裤子和衬衫都染上了他阿爸的血。他的抽搐震动了房间里的空气,悲伤自他胸腑间倾泻而出。他不知道他哭了多久。当他感到筋疲力竭,他慢慢放下他阿爸的尸体,缓缓站起来,这时才又看到他握在手里的金质怀表。他泪眼模糊地看着它,忽然,像有一道光强烈地自表面闪照出来,穿进他的脑子,照亮了片断的记忆小心哦,这可是太爷爷留下来的家传宝贝呢。
可不可以借我戴一下下,爸爸?
他闭上眼睛,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像。一个高大的男人,像个巨人。他睁开眼睛,听到自己急促呼吸的声音。听到有人在另一个房间争执。放他回去?你起肖啦?你没听见他的交代吗?
吧!杀一个婴仔,我不干!
他低头看看死在血泊中的男人,他叫了二十几年的阿爸的男人。噩梦如黑潮席卷而回。只不过那不是噩梦,是他失去的记忆。他的亲生父亲不叫关乐。躺在地上遭人残酷地杀害的男人不是他阿爸。吕进财是当年绑架他的绑匪之一。他不叫吕木森。他叫关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