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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鱼尾,一直没有痊癒。
没有任何外伤的灿金尾鳍,仅能轻缓拂动,稍稍泅挪短暂片刻,游不远,游不快,有时她甚至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变回了人类双脚,动手摸去,仍只是碰触到漂亮的金鳞尾鳍。
负屭乐于暂代为足,带她重游鮻族人荒废良久的故园。
她缅怀的家乡一草一石,与她记忆中早已相去甚远,有太多东西里没在横生蔓延的苔草之中,难见原貌。她凭藉脑海内的相思,逐一觅寻哪处是族长爷爷最常坐的宝座大岩,哪处是她与姊妹们共居的螺屋,哪处又是族人们欢喜祭祀的聚集之所
“我以前住在那里,本来应该有间螺屋,从螺屋洞窗望出去,可以远远看见星岩,一闪一闪的,我当它是一大片银河,很是美丽。由陆路仰头望天,总感觉天好遥远,没有星岩来得好看”
“那边还看得出来,是鲸形石,我们在那儿下方团团围坐,一起唱歌、泅舞”
“守护兽黑蛟的骨骸,已经掩埋在海沙底下了吧”
她说着,他听着,走遍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她没有悲伤哭泣,只看得见淡淡的怀念愁思,他缓漫步行,随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望去,试图认识她自小生长的环境及故事。
“海牢由这方向过去是我和他头一次见面的地方,他被关在里头,但我觉得那不是关,海牢不可能囚得住他,他是束手就缚,我总有这种感觉他与氐人很不相像,身上没有鱼鳞,也不是蟹人或鳗精”
这并不是负屭想探知的部分,他对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情史不感兴趣,很嫉妒地完全不想多听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玩意儿?”负屭随口问。说不定是海蜇或是八爪鱆吧,哼。
“我问过,他只教我猜,我猜过好多好多种,他都摇头。”
“没有告诉你答案?”存心隐瞒吧,小人。
“我听见鲛鲨那时候喊过说他是龙子”
“连我的名字都敢冒用,再盗窃身分也不算什么。”负屭不屑冷嗤。
“他一直对我很好,一直”她眼眶有些湿润。
正因为一直如此,正因为不曾有过例外,才更教她难以释怀,不懂为何“负屭”会弃她而去。明明他是那般怜爱她,见不得她落泪,又怎会忍心任她在人界陆路傻等
“是他把你带上陆路的吗?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没陪着你一起上去?”
“他跟我说,我们整族人遇见鲛鲨偷袭,他只来得及救出我,他不放心我留在海里,我第一次看见他流露出惊慌恐惧,我不曾见过他那样,他在我心目中,是个无所不能的强者,我无法想像,有谁能令他惧怕惶恐?鲛鲨吗?它们之于他,明明弱得不堪一击,他为何非要我踏上陆路不可”
可惜这个答案,她再也求不到正解,随“负屭”的消失而一同湮没。
“沉默的他,平时话便不多,对于你刚才问的那些,他更不可能告诉我”
负屭不情不愿地走近海牢,横陈倾倒的牢栅,囚不住任何东西,一些鱼儿小蟹,躲在里头,占地为王。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死了,才回不到你身边?”残忍的假设,不无可能。
“我宁可相信,他无情无义地活着,活得很好。”
逃避现实吗?也罢。负屭不多说了。
“让我下来。”她轻声央求,负屭扶她站好,蒲扇般的尾鳍支撑着她挺立,她慢慢游去,抚摸着一石一柱,当她前行数寸,回过头来,眸儿因那道直射而下的幽光微微眯起,同样暴露在光芒之中的负屭,与记忆里残存的美景交叠融合,曾教她惊为天人的“负屭”此刻挺立于眼前的龙子负屭,竟是如此神似。
“他真是将你模仿得唯妙唯肖好些时候连我都会错认。”
“被我知道是谁冒我之名及模样,我绝不轻饶他。”负屭冷傲面容上,确实布满杀意。
“你真倒楣,无事沾惹一身腥。”想想还颇同情他。
“不全是倒楣事,我若不叫负屭,若没有这张脸,你也不会对我多看一眼。”他还是拜冒牌货之赐,才与她牵丝攀藤上关系,真教人不舒服。
“是这样吗?”连她自己也不确定。
她有时想着,她若真是专情的人,在相信他不是“负屭”的情况下,不该对负屭产生关注,即便容颜相同,不是“负屭”就不是“负屭”她怎能因为相似的五官及神韵,便把全盘爱恋挪移到他身上呢?
面貌的雷同,绝不能等于爱情的代替
她必须坦诚,负屭“负屭”两人都让她心烦意乱。
“你在人界陆路上,没有遇见半只令你怦然心动的雄人类?”
“你是指,像第一眼看见负屭看见他时,那种难以挪开视线的感觉吗?没有,我没有遇见,当了人类如此多年,对于人类,我仍是会怕。”她回答完,也觉得对他同样好奇。“你呢?谈谈你吧,以前有没有刻骨铭心的爱人,曾不曾爱上过哪条氐人?”
“没有。”
“龙女?”
“没有。”
“天女?”
“没有。”
“真的?但总有雌氐人很爱慕你吧?”光那张脸,就是少见的世间凶器,专司用来屠杀少女芳心。
他深思片刻“有一只曾经大剌刺地送海葵花给我,拜托我接受她的感情。”
“你接受了吗?”
“若有,我此时怎会在这里?”应该在龙骸城的温暖床榻间,拥抱他的六龙子妃才对。
“是只怎样的鱼姑娘?”她对于喉间一股突生的酸意感到不可思议及羞愧,希望他没有听出她不该有的翻腾起伏。
“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老是笑,傻呼呼的哼唱着情歌,说是要求偶,这样还不够,她跳起舞来,绕在我身边打转,说他们一族向来总是雌性主动出击。”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怎么记忆片片段段,拼凑不出一个完整?他甚至是在自己开口说了出来之后,才好似重填那部分的回忆
确有其事吗?他身旁有过这样一条鱼姑娘吗?好像又没有,不会是他把梦境里的片段误以为曾经发生过,拿出来说嘴?
鱼姬的脸色,变得苍白。
他说的故事,她太耳熟了,几乎是同一时间,脑海深处,有两道遥远遥远之前的交谈声音,正重复上演——
我喜欢你,请你接受我的追求。
你又在玩什么游戏?
我们鮻族是由雌性自个儿挑未来伴侣,雄性只能被选,我喜欢你,只喜欢你,我唱求偶歌给你听,把你勾回家,你就变成我的了。
你惊喜到完全说不出话来吗?
是惊吓。
干嘛惊吓呀?对了,我会跳舞哦,我们求偶时,都是这么跳着的。
你明明只是绕着我转圈圈,没资格称之为跳舞。
哎哟,那、那送你海葵花嘛,好不好?好不好?跟我在一起嘛。
你这是默许了?
我不是鮻,不信你们那一套凰求凤。
不给追哦?你好小气。
你让我追,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
我会被族人笑耶,只有追不到人的笨鮻女才沦落至雄鲑倒追的下场
我让你求偶倒追,回去也会遭我兄弟笑。
不然在我族人面前,你假装是我追到的,回你族人那儿,假装是你追我的,这样不就好了!那那那你接受罗!太好了!
不要再跳那种看起来有点蠢的求偶舞。
我是开心在转圈圈啦!
原来所谓的求偶舞,就是将雄性转得昏头转向,再伺机下手的舞蹈。
你嘴真坏。
鱼姬倍觉晕眩,几乎支撑不住自己。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背吗?”她努力挤出这句话来,平稳口气却已不在。
“背?”
“一眼就好。”
这突兀的要求虽令负屭心存疑惑,却也没拒绝,他扯开襟口,luo裎上身,背向她,忽闻她冷冷抽息声,负屭转首,看见她脸上难以置信的震惊神情,以及用着如遇可怕妖魅的眼神,紧盯着他的背部,泪水不停由她眼眶间漫溢出来,融入冰冷海水中。
“骗子”她数度吐纳间,硬生生咬牙道出这两字。
“什么?”
“你这个骗子”她拉开两人距离,越退越远,直至贴到海牢残毁的破墙,才知已无退路。
“你为何说我是骗子?”负屭伸去的手,被她一把拍开。
“你就是骗子!”她涕泪纵横地吼他,使出浑身力量,勉强将负屭推开小小一步,闪过他要游出海牢,负屭反手握住她的腕,换来她奋劲一咬,狠狠地,咬伤他的手背,挣脱了他,踉踉跄跄游开。
负屭正要追上,右掌本能抚上后背,他的背,并无异状,只是一片布有龙鳞的背脊,他是龙,身上有几片鳞便要受此莫名其妙的控诉吗?!他何罪之有,让她一连叫他三次骗子?!
“鱼芝兰!”负屭轻易追上她,她根本无法游远,短短咫尺之距,便抓住她。
“放开我!”她抗拒地挥舞双手,推他、扯他、攻击他。
“鱼芝兰——”她的拳打鳍踢,对他造成不了伤害,他只担心她会弄伤她自己。
“我不叫鱼芝兰!那不是我的名字!你明明知道我的真实名儿——你真可恶!我竟然相信你这般荒谬的谎言,信了你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你用一个又一个的谎,再三骗我,你觉得很有趣是吗?!看我被你耍戏在掌心之间,满足了你的玩乐兴致吗?!”她多恨自己力量不够,打不痛他,打不伤他
“你说得很混乱!我完全听不懂!”他钳扣她的双手,阻止她零落无力的绵绵拳雨。
“不懂的人是我!你怎还有脸装出一副全然状况外的神情?!”她简直是叹为观止,到现在他仍在作戏?!
“你到底在说什么?!”负屭几乎要动怒了。
“说什么?我说我被骗了一次又一次,说我之前蠢到受你那遭人冒名的说词所欺,说我已经弄清楚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负屭!从头到尾我否认过吗?!”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你是哪个负屭?”她凛着泪眸,直勾勾看他。
“龙骸城六龙子负屭!”
她泪眼迷蒙,又充满沉沉剧痛,不断地点动螓首。
“你是负屭,也是负屭,自始至终,没有第二个人你不想认我便罢,何以罗织成串假话,再一次闯进来,扰我心湖,你究竟想要什么?你非要亲眼看见我因你癫狂致死,你才愿意放过我吗?我已经不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我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要让你这般报复我?先是百年苦等痴盼,又再以局外人姿态出现,严词否认你就是负屭,更端出义愤填膺的扞护态度,为我打抱不平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的戏,演得这么好,让我相信,你是无事的人;让我相信,你只是凑巧和负屭生得一模一样;让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当你看着我狐疑于你到底是不是负屭时,你心里,在笑我愚蠢吧?在笑着你又成功戏弄我于股掌之间,像个傻子”她的声音虚软下来,泪珠止歇不住,纷纷滚入咸苦海水,她唇角扬起自嘲的笑,美,却悲伤至极,她垂下眸,再也不愿望向他。
“我与你口中的负屭不是同一人!我罗织了什么谎?!我没有说过半句假话!你凭哪一点扣我罪名,把我和那只混帐视为同一人?!”负屭擒扣她的膀子,若不是她看起来已是弱不禁风,他真想用力摇晃她,将她摇醒。
她不说话,闭上长睫的眼,仍旧源源不绝溢出眼泪。
“鱼——”本欲再喊她“鱼芝兰”的声音乍然停顿,他不是这样唤她鱼芝兰是个假名,她叫
鱼姬,他听她对参娃这般自我介绍过。
但此刻他脑海里,浮上的却是另一个名儿,一个他未曾听过,但又镂刻极深的昵称:
“囡囡。”
他脱口同时,她张开了眼,眼里除去水雾,还有恨。
这不对!他不是抛弃她的无情人!他真的不是!
但他为何会唤她“囡囡”如此亲密的称呼,若非熟稔,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昂屭此刻比谁都更混乱应该是他在何时何地曾听她提过这两字?
是吧?
是吗
他试图回想,她是否向他说过半次有关“囡囡”这个名儿无论如何想,亦找寻不到攸关的记忆。
她没有提过,至少,从他由人界陆地带回她迄今,她不曾提及。
可是他却知道!
她用眼神反嘲他——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是“负屭”不是那只混帐“负屭”可是你知道只有“负屭”才知道的事情,你还要狡辩?还要再拿怎样的谎话继续欺骗我?
“这太不对劲了我没有失去任何记忆过,我可以发誓,若是真的,我一定会记得,一切都不合理——”
“够了。”她摇着头,撇开脸不看他。“我不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我只信我亲眼所见,你可以继续假装你不是负屭容我先提醒你,做戏之前,该要销毁的东西,别忘了先处理掉,才不会不经意间露出马脚,坏了你戏弄人的好兴致。”她说得无比冷淡,伸手拨开他握在膀间的钳制大掌,艰难且笨拙如孩童学步般摇摇晃晃,游回星岩方向。
负屭明白他应该要立刻追上去,他问心无愧,凭什么受此控诉和仇视?!
容我先提醒你,作戏之前,该要销毁的东西,别忘了先处理掉
此话何意?
让我看看你的背
背
一切反常,就是由此开始。
他的背。
负屭双掌在海潮前后方分别轻缓一划,两片薄膜般的水镜,包围着他,后头那面,清楚映出他的背,再投射于他眼前那一面水镜。
精壮结实的脊背,几片银白色龙鳞,毋庸置疑,是属他所有,比雪更洁白,也有雪所比拟不上的圣洁辉光,迸发出夺目璀璨,他的龙形态,就是一尾无瑕银亮的龙,通体彻白,不带一丝丝杂色——
既是如此,此时掺杂在银白龙鳞间,亮得刺眼的澄金色小鳞又是什么?
它不及龙鳞大,不及龙鳞坚硬,只有区区数片,嵌在那里,当他伸手碰触到它们时,依然没有忆起它们是从何而来,但它们一点也不陌生,他见过它们——
它们是她鱼尾上,灿美如金的鮻鳞。
那是她的鳞。
她第一次饮下“脱胎换骨”时,一片片剥落的鳞。
她哀悼哭泣着它们脱离身体时的疼痛,仿佛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再也回不去大海的命运。
他拾起那几片金鳞,万般珍惜,说着他会亲自保管它们,直至他回到她身边
她亲眼看见他把一小部分金鳞,植入他的背脊,那片银灩闪闪的龙鳞之间,有了她的存在。
那时她有多深受感动,如今便有多锥心刺痛。
谎言,数之不尽的谎言,一个堆叠着一个,到现在她仍身处其间,无法脱身。
我不曾受过伤,不曾失去记忆。他说的那般笃定,否决了她在心中为他的不归所做过的猜测。
你怀疑我是那个欺骗你的男人?!他的不可置信,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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