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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他以前是何模样?
“小鱼,你抹太多了。”埋怨里混杂咕噜咕噜的冒泡声。
思绪远扬的鱼芝兰歉然停手,望着自己捧在左掌心里的那尾龙鲤金儿,它好温驯地侧躺,溃烂的鱼鳍鱼鳞覆上一层草药膏,它半边身体仍泡于水里,没有离水窒息之危。
小池畔只有鱼芝兰及龙鲤一尾,方才出声埋怨的人,是谁?
“你恢复情况不错,陈公子或许过两天便会把你移回大池里去。”鱼芝兰对着掌中龙鲤道,若此时周遭有人经过,定以为陈府有个老爱与龙鲤说话的少爷已经很新奇,没料到又来个犯傻的姑娘,也与龙鲤自言自语。
“比起大池,我反倒喜欢小池多一些,大池全是淤泥和青苔,还有慕永倒入鸡鸭鱼肉的浮油,险些闷死我。”龙鲤鱼口一张一合,像在说话,可又不似人类声调,充其量只是呜噜呜噜的吃水声,然而鱼芝兰字字句句皆能听见听懂,一鱼一人,沟通无碍。
“陈公子已经知道不能拿人类眼中的珍稀佳肴来喂养你,大池清淤换水也持续赶工,你就别再用这件事怨怼他。”鱼芝兰笑应。
“你帮我跟他说,池里多放些小活鱼小活虾,我自个儿挑着吃,不用替我准备剥好壳的虾及剔了刺的鱼。”吃起来多没挑战性,口感也不鲜甜。
“好。”
龙鲤金儿尾鳍拂水,形似悠哉。“幸好有听得懂我说话的你来,否则,我不知会被慕永给折腾成啥模样。”
刚开始以为鱼芝兰与寻常人类无异,是在她要求陈慕永及管事以木盆将它盛搬至这处水池时,它因害怕而正欲挣动时,嚷嚷着人类根本听不懂的鱼语“你要干嘛?!”却听见她回答“好孩子,我是来替你治病,忍一忍,别因挣扎而弄伤自己”——
她竟然回答了它?
凑巧,一定是凑巧。
隔日,她再来,带了药膏要替它抹上,它又咕哝着:行不行呀?我长这么大,没听过有鱼儿能涂的药。
行的,不过因为鱼儿潜在水中,药膏会被水冲淡,所以抹上药膏后,最好能稍稍扶着鱼身,让药性渗透发挥,这药膏对鱼儿无害,即便是溶于水,也不会伤到鱼儿。鱼芝兰对陈公子说话,回答的却是它嘀咕的疑惑。
你能听见我说话?它这回直接问了,得到的答案是她垂眸一笑。
后来它才知道,原来是同类。
“陈公子以为他的行为对你是疼爱,完全以人类观点出发,虽显愚昧,但无恶意。”鱼芝兰掌心没入水面底下,让龙鲤金儿泅回池里。
“我知道他的心意,也明白他是好人,只是笨了一点。”金儿鱼头探出池面。
“骂人家笨,口气怎还这么娇羞?”鱼芝兰取笑它。
“我哪有娇羞?!”它甜嗔。
哪没有,现在不正是?
鱼芝兰怕金儿鱼皮薄,经不起戏弄,只能意味深长地冲着金儿微笑,笑它的心思,彼此心知肚明。
“真羡慕你,我也好想变成人类。”金儿突地有感而发,发出幽幽叹息“我还要修练多久,才能做到呢?我很怕他等不到我修成人形,就寿终正寝”
“我才羡慕你,是条悠游的鱼儿。”鱼芝兰仿效金儿口吻,没有叹息,却同样感慨。
“变成人类不好吗?”金儿困惑地问。
好与不好,岂是点头或摇首所能道尽?
三言两语,囊括不了她的领悟及感受,好的地方自然有,她遇见的人,获得的照顾,全是那般的好,若没走这一遭,这辈子怕是永远不可能认识大家;不好之处却也不会更少,在陆路的满满孤寂和无助
“你是因为爱上人类,才甘愿变化为人吗?你现在已经拥有美丽的容貌,你心爱的雄人类应该很疼爱你吧?”金儿只知她是同类,以为她也是龙鲤,并不知道更多关于鱼芝兰之事,她亦从不开口提及。
鱼芝兰的眸子有一瞬间染上薄亮水雾,然而也仅是氤氲了黑白分明的盈盈秋瞳,并未凝聚成泪,乾爽的雪白双腮间,倒映着日光落在池面,粼粼波光的反射辉芒,一点一点,像未乾泪痕,布满脸上。
鱼芝兰粉唇弯弯,淡淡含笑,摇首道:“我不是因为你口中那些美好的情爱而变化为人,我上岸,是为了活下来。”
“海里危险吗?”金儿的世界只有大池小池,没见过汪洋大海,心虽向往,也只能向往,要是把它丢进咸咸海里,不出一盏茶功夫,它就会翻肚死亡。
“比起太平盛世时期的人界,是危险不少,海虽宽阔,却日日上演为求饱食的杀戮血腥,强食弱,大食小,不是吃,就是被吃,相较起来,这几十年来的人界祥和许多,没有战火,没有恶斗,平静安稳。”
“人界还有分太不太平呀?”
“早些年,笼罩战火中,街上冷清,空气中净是腐屍和腥血臭味。”她所提及的“早些年”很漫长,数十年前之事,金儿尚未出世呢。不愿详述太多教人不舒坦的世间丑恶面,鱼芝兰将话题转向那位元正穿过月洞门,往这儿步来的儒雅男人,目测他走过来仍有一小段距离,加上他文质彬彬的温吞走法,还得费上一些时间,足够鱼芝兰再问一句:“你与陈公子,如何相识?”
“我是他由街上摊贩手上买回的,那时我不过巴掌大,被人钓起,嘴上还破洞流血哩,卖我的人,以为我是黄鱼,要卖人去煮食,是他可怜我,买下我,拿人类伤药替我抹伤口,我也就这么在陈府待下,让他养成现今这副又大又壮的模样。”金儿提及初识回忆,傻呼呼直笑。
“陈公子看起来是个心软之人。”
“对呀,心软到怕我困在小池里会闷,年年替我拓宽池面,心软到怕我无聊,时时念诗给我听,陪我说话,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我也很想回应他说话,不让他被旁人指指点点,说他怪,说他傻,说他犯了疯病,可是我没办法。小鱼,你教教我,你是如何变成人类?”陈慕永越走近,金儿问得越急,想快些得到解惑,这几天,它总是旁敲侧击,想从她口中探知一二。
它想变成人,好想好想,想到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鱼芝兰可以变人,它应该也可以,只要她愿意传授它方法——
“不,我不能告诉你。”鱼芝兰起身,螓首微摇,发鬓随之波动流曳。
“小鱼!”金儿这声唤,陈慕永听不见,他向鱼芝兰走了过来。
“小鱼姑娘。”陈慕永咧开嘴,笑着喊她。
“陈公子。”鱼芝兰福身。
“我家金儿情况越来越好了吧。”
“嗯。”鱼芝兰轻颔,这男人脸上的阳光笑靥,相当耀眼,是个单纯爽朗之人,莫怪金儿倾心了。“所以,我不会再过来,陈公子好好照顾它,我前几日叮咛的几项要点,您多留神。”
“你不再过来了?”陈慕永一脸愕然,还以为能再见她数回,失望之情,全藏匿不住。
“我不好耽误太多正事,毕竟我是严家丫鬟,当家允我拨空来,我已相当过意不去。”
“这样呀”陈慕永面露遗憾。
“小鱼!你、你说不再来是什么意思?我刚刚说错了什么话吗?”金儿吃惊叫喊,在池里啪啪拍水,淩乱飞溅的水珠,仿佛是它此时的慌乱汗水。
鱼芝兰恍若未闻,也不回身看它,任凭它像热锅上蹦然乱跳的鱼儿,说着人类听不见的话语。
“金儿很喜欢你,它一定是听懂你方才所言,舍不得你了”陈慕永如此解读金儿的反应,别说是金儿喜欢她,就连他也对鱼芝兰颇有好感。
她身上恬静致秀的气息,以及对鱼儿的博识,教他佩服,相识短短几日,他与她很有话聊——全是聊些鱼经——她柔柔说话,淡淡微笑,专注听他说些金儿的事时,神情是那般安详宽容,未见半丝不耐,在她身边,很是自在和怡然,一点也不难受,他甚至期待着她每日进府替金儿涂药的时候。
“陈公子,您太多愁善感,鱼儿的行径有时全只出自于本能,无关喜不喜欢、厌不厌恶。您以为您吟念诗词时,它冒出水面是为附和,实际上它不过是上来透透气,并非听懂您词句里的风花雪月,与其面对鱼儿吟诗作对,不如找些知心友朋共用,会来得实际。”鱼芝兰言尽于此,曲膝告退,便要远去。
“小、小鱼姑娘,稍慢。”
鱼芝兰回眸,轻轻扬眉,等候陈慕永道出唤住她脚步的原由。
“关于你治好金儿的酬谢——”
“我说过,不用了。”
“我过意不去,我这支簪子,当做是我一点心意,请你收下。”
美丽的晶钗步摇,素雅别致,鎏银钗身镶有水蓝色圆晶,仿佛是清澄雨水凝形而成的宝矿,钗尾再串坠两条细长银链,尾端分别各系有同色蓝晶一颗。
晶钗与她的衣裳正是相同色系,陈慕永送礼方面,颇具用心。
“我不能收,谢谢陈公子好意,医治金儿是出自我本身意愿,并不想以此来获取利益。”
“小鱼姑娘我只是发现你髻上没有饰物,之前还有朵蓝色钿花,这几天没瞧见你戴,才、才会一见到这枝簪子便直觉它适合你,你可以不把它当成酬金,不视为获取利益,它、它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你别推辞,好吗?”陈慕永有些言不及义,话说得急急乱乱,杂无章法,一脸担忧着她的推拒。
鱼芝兰低吁,没有过多喜悦,接过晶钗步摇。“小鱼收下便是,抵去所有酬金了,可以吧?”
陈慕永欣喜地开怀而笑,俊颜淡淡红了,再三点头。
“小鱼姑娘,陈府随时欢迎你来看看金儿。”陈慕永一路相送,送至府邸门口,一副依依难舍的模样。
鱼芝兰笑而不应,这一次,不再回首,漠视背后那道遥遥凝望的目光,步履坚定地渐行渐远。
她不会再来,她已经做绝了,斩断金儿的奢念,无论金儿如何修练,短短数十年间,它只能是条龙鲤,只能眼睁睁见陈慕永娶妻生子,或许看他子孙满堂,或许与他生离死别,或许瞧尽陈府代代更迭
它只能是一条爱上人类的龙鲤。
她一点都不愿让金儿误以为它与陈慕永有机会结为连理,怀抱修练成人的奢望,无论做何牺牲,只求能换得和陈慕永相遇相恋。
那太苦太苦了,请别这么做。
当初若也有谁来阻止她,该有多好。
她不要金儿变成第二个她,一条眷恋着水,却再也回不去的鱼儿。
薄薄雨丝,轻缓兜头落下,鱼芝兰与街上行人无异,为躲这阵突来小雨,加快步伐,稍稍宾士起来。
晴时多云,偶阵雨,便是这个时节最习以为常的变化,不消片刻,雨势会下得更剧,她忘了带纸伞出门,明明前两天还记得的。
果不其然,小雨瞬间变为嚣狂骤雨,豆大雨水,哗啦啦倾倒,她躲进一处卖热汤的铺子匠下,因自觉阻碍人家生意而抱歉,便掏出几文钱,要了碗馄饨汤,换取能在铺里躲雨的光明正大。
汤很快便送上来,白稠大骨汤水间,三三两两薄透的面皮包裹着饱满肉馅,浮沉于汤中,洒些葱花提味,乍见不很是寒酸,气味却极香。
鱼芝兰小口舀起吹着,她不爱吃太烫口的食物,无论过多久,总是习惯不来,以前刚踏上这儿时,食物确实是最困扰她的一道难题,酸甜苦辣咸酥软脆,每种口感她都适应不良,几乎只有馒头和白饭是主食,加上她惧火,起灶火煮食更是艰难的工作,她索性生食鱼肉,偏偏这具身体虚弱得不足以接纳人类捞捕上岸的不新鲜鱼类,往往小小一口,足教她吃尽两三日上吐下泻的苦头忆起过往,淡淡的酸,涌上心头。
她是在好久以后才学会生火煮食,第一道凭己之力捏出来的食物是馄饨,她喜爱它煮成之后的别名:团圆茶。团团圆圆,举家围着小火炉,分食在汤中载浮载沉的馄饨。她捏的馄饨不美丽,有几颗还破了,内馅和在汤里,弄浊汤水,可是她告诉自己,下一回定能做得更好,这一次的成果被笑也无妨。她煮了好大一锅,盼望团圆,那锅汤,最终冷了腻了,她一颗一颗慢慢吃掉,隔两日,再煮另一锅团圆,他说他会尽快归来,只是不确定归期,兴许是今天,兴许是明日,兴许要等到后天她想让他亲口品尝她的团圆,贪心地想听他赞美,再见他一口一口将它们食入腹中。
她吃怕了团圆茶。
她不再煮一大锅的团圆茶。
她等不到她想要的团圆。
“已经好几年没吃过馄饨了”调羹舀起一颗,热气窜鼻,暖得好陌生,明知仍烫口,她忍不住张嘴咬下。
皮破肉汁溅,藏在面皮底下的油脂,比起大碗中的汤水还要更烫人,舌尖是先感觉到热灼的痛楚后,才在嘴中嚐到肉香。
她没有吃过热的馄饨,她总是等着与他分享,等到灶火烧尽、汤冷皮糊,才喝掉冷冷的团圆茶,自我安慰着,他有事耽搁,赶不回来,明儿个一定会归来,明日再为他熬煮一锅吧
她煮的汤,总是咸了许多,像海水,比不上摊子老板的好手艺。
她煮不来这样的香。
不知是舌头被烫着的疼,激出乾涩眼眶内的泪水,抑是为那时傻气的自己抱了委屈,她掉下眼泪,和入汤里,形成微不足道的小涟漪。
她小口喝着,热呼呼的汤,似乎更咸一些
雨未停,忘了纸伞之人,不只她一个,有人仿效着她躲雨的路径,钻进汤铺,她本不去留意,直至躲雨人的身影笼罩在她身上,久久不曾挪开,教她此时落坐的一方天地变得更灰、更暗,她才不由得缓缓抬头,水润眸光往那袭洁白不沾水湿的衣裳上挪——
定在她曾经日日夜夜冀盼归来的冷峻面容。
负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