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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
周普料不到竟会有人来喝止,看他是个下人,胆子又横了,斥道:“哪里来的臭小子?还不快给本少爷滚开,不然有得你好看的!”
秋别怎会让他走?忙喊:“元宝,你别走!”怕他若惧于周普威势而离去,自己清白恐将不保。
这一声“元宝”叫得金元宝精神为之一振,但看秋别一双美目中露出些微的求恳之色。他自见了秋别,就将她视作心目中再尊贵也不过的仙子;如今仙子有求于他,哪怕就是要摘了他的脑袋,他也毫不犹豫,何况只是要他留下这等小事?
“我不走,-放心。”为示决心,他还拍拍自己胸脯保证。指着周普犹抱秋别不放的手,结结巴巴道:“你你放开她。”
周普毕竟是个主子,面子要顾,不好在下人面前对秋别纠缠,于是放开了她。
秋别连忙站到金元宝身旁,金元宝一挺胸脯,涌起一股保护弱小的气概。
脱困之后,秋别不愿多加逗留;她是个凡事深谋远虑的女子,对周普意欲轻薄之事,眼前先不和他计较,只轻轻道:“元宝,你陪我去拿东西,我一个人拿不动。”这是饰词,她怕周普不死心,又追上来,故要金元宝相陪。
金元宝以为她真有事吩咐,当下点了点头。
秋别也不收拾碎了一地的药碗盛盘,抬脚就走,金元宝跟在后头。
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周普懊恼不已,一阵顿脚,拂袖去了。
走过紫藤花架,看看离开已有一段距离,秋别一颗提紧的心才稍稍放落,停下脚来,在她身后的金元宝跟着住脚。
“多谢你啦!”秋别颔首欠身为礼,柔声道:“幸好你来了,不然我就危险了。”
金元宝笨拙的深深弯了一个腰回礼,乡气十足,连连摇手道:“别这么客气,我没做什么事。”想起周普的蛮恶嘴脸,又道:“那个少爷真是──真是不好。”
因他此言,触动秋别,不由得细看金元宝。只见他前些时日打架的伤痕已经平复,经过一番梳洗,穿上整齐衣衫,甚是眉清目秀,何尝逊于周家诸子弟?而朴拙憨厚,心地良善,犹有过之。不禁感慨天地不公,让金元宝这么一块浑金璞玉,落在市井之中,做个人人轻贱的乞丐。
她轻轻喟叹,他却发现到了,问道:“姊姊,-什么事不开心?”只要秋别能展颜一笑,就是要他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辞。
秋别自不会把这段心思告诉金元宝,微笑道:“没什么。你做得还习惯吗?”
“很习惯。”他本来脸上带笑,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黯。
“怎么了?”她奇怪。
他迟疑了一会儿,据实说道:“再过两三天事情做完,我就得走了。”没说出来的是,他为看不到秋别而难过。
秋别以为他因为即将无工可做,又得像以前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而在烦恼。她感激他,仗义相救,又惜他保有难得的赤子之心,有心想帮他一把,问:“元宝,令尊今年贵庚?”
金元宝面现疑惑之色,道:“什么是另鳟──桂羹?”以为她说的是吃的。
秋别失笑,金元宝想必不曾读书,她说话太过文诌诌,难怪他听不懂,忙改口道:“你爹今年多大岁数?还能做事吗?”
“-问我爹几岁啊?”金元宝这会儿可懂她的意思了,笑逐颜开:“他今年四十七,属牛的,身体可硬朗了──”接着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金开的事。
看得出金元宝侍父至孝,这让秋别更坚定想帮他之心,和声道:“你这样行乞下去也不是办法,以后你总要成家立业,养老扶幼,总不能连片瓦寸土也没有。我想你不如留在周府做个几年,存一些银两,做将来讨老婆的本钱。至于你爹,我也找个较不辛苦的工作给他做;你们两父子聚在一处,也有个伴,不胜于在外风霜颠波?”
金元宝一听大喜过望,他正愁不能长留下来,秋别不但挽留他,连他父亲也一并有了打算。他喜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时忘情,捉住秋别双手连连摇晃:“谢谢姊姊,谢谢姊姊,-对我真好。”
秋别对金元宝逾礼的举动,只是微微一笑,知道他是发乎真情,并不是有意轻薄。
轻轻脱出手来拍拍金元宝手背,温柔一笑:“我和老夫人说一声去,明儿个你到怀桐院来找我。”翩然转身,徐步去远了。
金元宝出了好一阵子神,秋别的话句句清清楚楚在心中重又覆过一遍。用力一捏自己脸颊,很是疼痛,这竟不是作梦了?
他欢天喜地的呼啸跳叫,下午做工时倍加有精神,脸上笑容不断。旁人见了只当他傻气发作,有的好笑,有的摇头。
周老夫人感染风寒,在秋别细心调护之下,病情慢慢好转。因年纪有了,病去如抽丝,这儿咳咳,那儿酸疼,总好得不完全,还是待在房里休养,一切事情由秋别来报告请周老夫人裁示。
早起梳洗完毕之后,秋别命冬望去厨房煮莲子羹,自己往周老夫人房里来请安。秋别就睡在怀桐院外屋,周老夫人睡内屋,半夜有什么要吩咐,立刻便能应命。
掀开隔障内外的珠帘,房内西南角博山炉内烧着一支静息香,香烟袅袅从炉内飘出,床帷内有人影移动,夹杂一两声带痰的咳嗽,周老夫人起身了。
秋别忙上来掀帷用络子束好,拿起折好放在床头的外衫抖开,披在周老夫人肩上,扶着她手臂下床,道:“老太太怎不多睡一会儿?这辰光还早。”昨晚周老夫人咳得厉害,秋别在外屋听见她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曾安睡。
周老夫人微一蹙眉:“再躺下去这把骨头就要散了,不起来走动走动怎行?-来替我梳头吧。”
坐到妆台前,对着菱花镜,秋别站在周老夫人身后,左手捞起周老夫人灰白的头发,右手拿着象牙梳细心梳理,道:“您昨天说想吃莲子羹,我叫冬望去厨房做了。昨晚听您咳得这么厉害,记得东大街养生堂的清肺镇咳丸您吃了有效,我再去叫人配药好吗?”
“也好,昨晚突然咳了起来,咳得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唉。”周老夫人长叹一声:“人老了,再过不了多久两腿一伸,两眼一闭,也就去了。”
秋别一听这心灰失志的话,心上像针刺一般,她扮出欢颜,手上忙着替周老夫人梳好头髻,双手轻按在周老夫人肩上,笑道:“谁老了?瞧您这皮肤多光滑,一条皱纹也无,看上去最多三十,要是走出去,人家还以为您是我姊姊呢!”
周老夫人被她故作正经的语气逗笑了,两人视线在镜中交会,笑道:“-就是这张嘴会说话,死人也能让-说成活的。多亏有-这个伶俐丫头,我才过得几天快活日子,将来不知哪个好福气的娶了-去?”
“我才不嫁呢!我要侍奉您到两百岁,等王母娘娘派仙女接您上天宫享福,我拉着您衣角一道去。”
言中善祷善颂,周老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摇头道:“贫嘴丫头。”言虽如此,实则深喜。
此刻,冬望捧了莲子羹进来,向秋别挤眉弄笑道:“秋别姊姊,有个人在外头等-呢。”
“谁?”秋别略一思索,记起昨天自己叫金元宝来怀桐院找她,叫道:“哎呀!我差点忘了。”
“谁啊?”周老夫人问。
“我昨儿个本要向您禀告,一忙就忙忘了。”秋别将金元宝的事说了,周老夫人一边听一边点头,不住赞叹。
待秋别说完,道:“真是个好孩子,英雄每多屠狗辈,侠女从来出风尘,这句话竟不是虚言。虽然是个小乞丐,孝义却是不亏。快把那个孩子叫进来我看看。”
冬望欠身笑道:“是。”
不多久冬望领着金元宝进来。听说老夫人要见,金元宝罕见贵人,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不敢进去;但想到秋别也在里头,不由得勇气大增,于是跟冬望入怀桐院。
屋内样样精致新奇,但金元宝看也不敢多看,只见抱厅上坐着一位面目慈和、神态安详的老妇人,必定是周老夫人。不待冬望提点,金元宝扑通一声手脚灵便的跪了下来,往上磕了三个头,道:“金元宝给老太太请安。”
周老夫人微笑道:“真有礼貌。你叫元宝是吗?抬起头来我看看。”
“是。”金元宝依言仰起脸,和周老夫人视线相会。他这回正眼看清周老夫人的面容,心里却又胡涂了,彷佛身在一片迷雾之中;这周老夫人,他好像是见过的。
周老夫人凝目细看。只见金元宝眉如墨画,目如晨星,长得甚是清秀斯文,看他的举止行度,忠厚朴拙,秋别之言果然不差,立时便喜欢上这个年轻小伙子。
“元宝,你家中有什么人?今年几岁?”
“我只有我爹一个亲人,从小我们父子俩就相依为命,没其它的人了,今年十八。”
“听说你都会留些吃的带回去奉养你爹,是真的吗?”
“是。”迟疑了一会儿,金元宝支支吾吾道:“不能带东西回去吗?我都是拿我自己的份,我没有多拿剩的。”
周老夫人见他老实得可怜,安慰他道:“有多的你尽管拿回去,你是一片孝心,我怎会怪罪你?府里的东西吃不完也是可惜。”
“多谢老夫人。”金元宝这才转忧为喜。
周老夫人愈看他愈是喜爱,见他还跪在地上,于是叫他起来。见金元宝长得一表人才,联想到膝下这些儿孙个个不肖,竟还不如一个街头要饭的小乞丐有孝心,又想到爱儿早死,爱孙失落,至今生死不明,只怕是天人永隔;自己上了岁数,还有几年可活?身边无个可靠的一儿半女可依,一时触动心事,忍不住悲从中来,神情惨凄。
“老太太。”秋别服侍周老夫人多年,知之甚深,知道她是想到早逝的周绍祖和失踪的周桐。倘若周桐还在世上,也和金元宝差不多大了吧?
周老夫人是钗裙里的豪杰,虽然伤心,很快就拂去了。向秋别道:“-替他找个工作安插在府里吧。这个孩子很难得,-多照顾他。他爹-也安排个事让他做,有其子必有其父,他父亲谅想也是知仁识义的,只是一时时乖运蹇,流落做乞丐。积善人家必有后福,瞧他一脸聪明相,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能帮他就多帮一些。不知怎地,我实在打心底喜欢这个孩子。”
秋别应声是。
金元宝随父亲四处乞讨,什么样的嘴脸都看过,周老夫人亲切温柔的长相风仪,是他从不曾领受过的。他和周老夫人只是初见,她便如此惠爱,心中感激不已;伏下身来朝周老夫人不住磕头:“谢谢老夫人,谢谢老夫人。”
“别磕头了,快起来吧。”愈看得久,愈觉得金元宝的身形、容貌肖似已去的大儿子周绍祖,招手道:“站近些我瞧瞧。”
金元宝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周老夫人所坐的螺钿紫檀木椅前。
周老夫人凝目看了一会儿,眼眶中浮起水雾,低声喃喃道:“真像,真像──”
“像什么啊?”金元宝顺口问。
周老夫人不愿再提起伤心事,只道:“没什么。你先下去吧。”金元宝不再多问,退后两步,向周老夫人磕了头,这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