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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着三分钟,我讪讪地,他大方地,然后我就告辞。
连咖啡都没喝一杯,更不用说手拉手之类的接触。
他是否有妇之夫打什么紧。
那时连听到他的名字都很悠然,深深叹口气,很希望很希望死在他怀中。
要是死在他怀中,由他办身后事,由他担当一切,想着往往会不自觉红了双眼。这何尝不是至高至深至大的寂寞。
劳苦担重担的人希望在他那里得到安息。
至今我仍记得他办公室的间隔,每早晨光下他宽大的桌子,他身上整洁不显眼的西服。
我们都渴望被照顾被爱,在这个关键上,人都脆弱。
到最后失望次数太多太多,只好自爱,真可怜。
我用手掩着双眼,躺在沙发上,感到手上润湿。我哭了么,为着什么?
无名的眼泪最痛苦,心底积聚的委屈,平时被笑的面具遮盖,在适当时候一触即发。
“佐子,佐子。”
“不要理我。”
“你在想什么?”
我用手指抹去眼泪,但它慢慢地不听指挥地沁出。
“怎么了?”
我带着眼泪笑,笑是真的,泪亦是真的。
“在想一切不如意的事。”
“别去想它,想下去简直会死。来,去吃饭,去跳舞,去玩,胡胡混混又一日,来。”
我们终于又见到赵氏姐妹。
茶居吵得要扯直喉咙讲话,句句都叫出来。
我开了录音机。与她们谈完话,开着来细听录音带,内容很杂。
经过整理,我尽量把每一句话记录下来。
以下便是我们一小时的对白的摘要。
赵怡芬出场:“来一碟子肉丝炒面,面炒焦些,这里的厨房是不错的。月娥,你不是喜欢炒腰子吗?再加拼盘,吃些点心,也差不多了。”
真惊人,这么能吃,胃口太好的人一向给我一种凉血麻木的感觉,近年来抬头都只见远忧近患,简直已经没有吃得下的人,她们两姐妹倒是奇迹。
赵月娥:“饭不能白吃,梁小姐,徐小姐,怎么,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
“姚晶的女儿?”
杯碟筷子声交错。
“姚晶的女儿”
此时我用一架不用闪光灯大光圈的山型莱架替她们两姐妹照相。
人们对于闪光灯特别敏感,马上知道有人在拍照,如不用闪光灯,按多少张都无所谓。
“姚晶的女儿”她俩不断沉吟。
姚晶真的有女儿,又一次被证实。
“她在什么地方?”
“一出世就过继给人了。”赵月娥说。
“你的意思是,孩子并不是在姚晶身边。”
“一出世就给抱走,我们也没见过,听说是个女孩子。”
“多少年之前?”
“那年她自上海出来没多久孩子约十七八岁吧。”
“谁领养了这个孩子?”
“我们不知道。”
“姚晶有没有去看过她?”
“据我们所知,从来没有,她也不提她,我们故意在她面前问起,她也没有反应。”
“故意”问起。为何要故意问起。是有心挖她疮疤,还是特地要出她洋相。
当然,不必替姚晶担心,应付她们这样的人,姚晶的演技绰绰有余,谁也别想在她面孔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那女孩子,十七八岁了。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父亲是谁?”
“姚晶的丈夫。”
“她以前结过婚?”编姐几乎打破杯子。
“共结了两次。”
“这个男人,他在什么地方?”
“不再有消息了。”
“是个怎么样的人?”
实在太渴望知道。是二流子?阿飞?当时两个人都十五二十?他骗她?对她不住?
“不”
“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中年人。”
“中年人?”我们错愕之至。
“是的。”
“怎么会!”我说。
“是一项买卖,当时他们来到香港,不能安定下来,他们父女都不安分,于是她认识这个生意人。”赵月娥说。
“是正式注册结婚?”
“是,婚姻注册处注册。”
“咦,噫!但是姚晶从来没有办过离婚手续。”编姐大大惊异。
她重婚,她在美国重婚。
她前夫却没有提出抗议,为什么?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抢着问。
“马,姓马,他叫马东生。”
无论如何,这位马先生是个值得尊重的人,因为他守口如瓶,如果他也像此间一些轻薄的男人般,占了便宜得着甜点,还到处去大叫大唱,姚晶会怎么样?
这算不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她的男人都为她沉默如金,连小小的石奇在内,皆为她守秘密。
“怎么才能找到马先生?”
“我们有十多年未曾见过面。”
“怎么能找到他?”
“他一直做成衣外销的生意。”
“谢谢你们,”编姐说“多谢你们的资料。”
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问她们“为什么说这么多给我们听?”
赵怡芬忽然说了非常发人深省的一句话:“心中有秘密,不说出来,知道秘密何用?”
说得太好了。
我们把这一段录音对白听了又听,听了又听。
其中夹杂着不少“月娥,快吃,凉了就显油腻”与“喂,灌汤饺,这里”之类的废话。
我与编姐的结论是,她们不喜欢姚晶。
“为什么?”
“因为偏心。”
“别胡说,公道自在人心嘛。”
“人心?人心早偏到胳肋底下去了。”她说“我弟有两个女儿,大的似明星女,二女似小丑鸭,他有一次说两个孩子俊丑差那么远。”
“谁晓得还有下文,他竟说:‘二女多美,大女多丑。’听者皆骇笑。世事有什么公道可言,爱则欲其生,恶则欲其死,越是与众不同,越得人厌憎,所以都说平凡是福,你懂得什么?”
哗,教训是一套一套的。
我们尚得设法去找马东生先生。
“你去纽约找张煦,我去找马东生。”
“别调虎离山,咱们俩永不分离,一齐找马东生,见完马东生后找张煦。”我们像是得到所罗门王的宝藏地图,一直追下去,不肯放手。
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明查暗访,还出到私家侦探,才追到马东生先生踪迹,并拍下照片。
我已经好久没见到杨寿林,工作很忙的时候抬起头,也很想念他,但不至于想到要找他。淡下来了,毫无疑问,他也没有主动同我说声好。
很令人惆怅,以前有一度,咱们也有颇浓的情意,该趁那时候,加些面粉,冲厚些,不至于弄得现在这样。
太迟了。
我又拿起马东生先生的照片细看。
他刚自家门出来,家住在九龙塘,是那种改建的三层颇具规模的洋房,正在登上一部柯士甸。车子有十年历史,他身上的西装也有十年历史。
他长得像一个江北裁缝,胸凹进去,背凸出来,微驼的身型,已经畸形的脊椎,上了年纪,缺少运动的中老年人都如此。不过马东生先生在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没有英俊饼,说不定也就是现在这样子。
二十年前,他是一宗买卖婚姻中的男主角。
姚晶那时大概只有十多岁,她还没有进电影界。
拍戏是她与他分手之后的事。没想到这个秘密维持得那么好,那么久。
孩子也是在姚晶进人艺林电影公司训练班之前生下的。我们不明白的是,照马东生的经济情况看来,他能够负责这孩子的生活有余,为什么女儿会过继给别人?
编姐说:“我看张煦未必知道这么多。”
“我认为他是知道的,这足以解释后期他对她冷淡的原因。”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编姐失笑。
我想一想“或许张煦不介意,但是很明显,他家人很不满意。”
“又不是他家人娶老婆。”
“但你不是不知道,世家子一离开世家,便贬为普通人,他们是不肯违背长辈意愿的。”
别说得那么远,就算是寿林吧,如果家里不喜欢他同我来往,他还不是掉头就走?
新文报只此一家,他身为总经理,离开我还是离开他家,选择是很明显的。
“张家又为何因这种小事而跟姚晶过不去?”
“我不知道。他们有他们的苦处,有点名望的老家族,恐怕人面很广,媳妇有这种历史,叫亲友在背后议论纷纷,大概是难堪的。”
“会吗?”编姐很怀疑。
我们是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下班把房门一关,扭开电视,又是一天,当然不觉得生活有何痛苦繁复之处。
年前再婚的女友参加新翁姑的晚宴,碰巧是母亲节,那婆婆向我女友说:“你也是母亲,祝你母亲节快乐。”
真是暧昧,也分不出她是关心还是刻薄,我听了马上多心,直接感觉是这个婆婆不好相处,替女友捏一把汗,果然,过没多久,她跟丈夫分开。
人际关系千丝万缕,哪里有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故事。
是以到后期张煦住纽约,姚晶住香港,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就是因为其中夹杂牵涉的人太广。
我问对编姐说:“你仿佛很久没写稿子,快操练操练。”
“写不出来,有时候星期五兴致勃勃地开始写,一日也有三五千字,正在庆幸下笔顺利,一个周末后再也续不下去,抽屉里又多了一叠废纸。”
“日子久了也不再尝试,只写一些小品,三五百字,日日清。”编姐说。
“将来谁写姚晶的故事?”我说。
“你。”她始终不肯动笔。
太辛苦了,这样的大任竟落在我身上。
我也得先找到答案再说。
马家佣人对我们涸仆气,放我们进屋子里。
马东生的屋子布置很舒服,家具是五十年代所谓流线型的式样,保养得很好,现在看上去不但不觉古老,反而新奇,在怀旧狂热影响下,连一支柏克五一金笔都是难脑粕贵的,何况是满堂名贵家什。
等足一小时,他打过电话到寓所,佣人把我们名字回过去,他约我们第二天见面,打发我们回去。
但是第二天再去的时候,佣人不肯开门,我们中了调虎离山计。
我们马上知道毛病在什么地方。我俩太过大意,暴露了身份,马东生马上知道我们是为姚晶而来,警惕十分。
幸亏我们已有电话号码,但打来打去,佣人只说马先生人不在香港。
我看整件事要静一静才能再把他交出来,穷逼一只惊弓之鸟,对我们来说,也没有好处。
“来,我们先去三顾草庐,别忘记朱老先生。”
我们去得很及时,朱家大小十余口,已办好移民手续,日内就要动身,看到我俩,朱老很是诧异。
他问:“你们还在做姚晶的新闻?”
“不不不,不是做新闻,只是搁不下手。”
“与你没有关系的事,知道那么多干嘛?”朱老问。
“不,我一定要查出为何她要把遗产交给我。”
“因为你可爱呀,那还不够?”他也很会说话。
“不够。”
“你们不会在我这里再得到什么。”
“我们已找到马东生。”我说。
这小老头。
他一直知道马东生,偏偏任由我们绕圈子。
“他不肯见我们,那是没有用的,”我用很卑鄙的手法“朱先生,请你告诉他一声,我们必要时会得在他家门守上几日几夜,请代我们向他保证,我们绝不会把他所说当新闻写出来。”
“这又是为什么?”老先生不原谅我们“他是个正当生意人,你们何必去騒扰他。”他对我们的神色有点厌恶“别人为了二十年前的旧事来打击你的生活,你又如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一代年轻人只有私欲。”
这样的控诉是很严重的,我马上噤声。
编姐白我一眼“她不会说话,朱先生,你不要怪她。”
“你们两个人,放着正经事不做,还想知道什么呢?”
我说:“我想见姚晶的孩子。”
“孩子更加与你们无关,为什么不让她好好过日子?”
我勉强地笑道:“朱先生把我们说得像蝗虫似的。”
“你们难道不是?”他站起来“电话,尽管帮你打,人家见不见你,我可不敢担保。”
他走开。
我无端给他骂一顿,觉得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