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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侧着耳朵不语。
对方也知道她马上认出了他。
“没征求你的同意就来了。”
杏友发猷,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元立说你看不见,我倒是有点心急,后来同医生谈过,知道你很快会康复。”
这一点不错是周星群。
杏友不知盼望过多少吹可以再次听到他的声音,经过千万次失望,已经放弃,没想到今日声音又再出现。
并不是她疑心生暗魅,他真的就坐在她身边。
“元立同你长得很像,可惜这次你看不见他。”
杏友忽然想说:不要紧,我本来就是个有眼无珠的睁眼瞎子。
可是话没说出口,多年委屈,岂是一两句讽刺语可以讨回公道。
杏友本有一万个一千个问题想问周君,可是事到如今,知道答案,也于是无补,干脆把疑团沉归海底。
她不发一言,眼前一片黑暗,便她心如止水。
周星祥的语气似当中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像他与杏友话别,回家,就昏睡到今日才醒来,一切与他无关,他担不上任何关系,不负任何责任。
太可怕了,天下竟有这样的人。
“我一直都很挂念你,但家母告诉我,你愿意分手,换取一笔生活及教育费用。”
是这样一回事吗?好像是,庄杏友已经记不清楚。
“我与庆芳的婚姻并不愉快,她从来不了解我,一年倒有六个月住在娘家,二人关系名存实亡。”
杏友忽然有点累,她躺回枕头上。
“你不想说话?”
杏友没有回答。
“你仍在气头上?”
杏友大惑不解,这人到底是谁,站在她面前不住攀谈。
这个人完全没有血肉,亦无感情,他根本从未试过有一天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她当年错爱了他。
杏友心底无比荒凉,更加不发一言。
这时周星祥起了疑心“杏友,你可听得见?”
杏友动也不动。
同事们的花篮一只只送上来,杏友喜悦地轻轻抚摩花瓣。
终于周星祥说:“我告辞了。”
他轻轻离去。
杏友起床,走到他刚才的位置,坐在安乐椅上,座垫还有点暖,证明周星群的确来过。
不过已经不要紧,她挣扎多年,终于学会没有他也存活下来,一切欺骗成为她不得不接受的锻炼。
看护进来“喂,有礼物给你呢,想不想看?”
杏友没好气“可以拆纱布了吗,为什么不早些做?”
“庄小姐,你不像是对护理人员发脾气的人。”
“为什么不像,我没血性?”
看护笑嘻嘻“成功人士应比普通人豁达明理。”
杏友答:“我不知多失败。”
看护请酱生过来,二人异口同声说:“让我们分享你这种失败。”
万幸杏友的视线清晰如昔。
她唤安妮来接她出去,一边收拾杂物。
一只考究的丝绒盒子就在茶几上。
一定是周星祥带来的,他在家顺手牵羊,随便把哪位女眷的头面首饰取来送人。
杏友打开盒子一看,只见是两把精致的琳琐插梳,梳子上镶着银制二十年代新艺术图案,盒子里边有制造商名字:莱俪。
杏友盖上盒子,并没有感慨万千,这是周星祥千年不变的伎俩,她现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有人进来。
“看不看得见有几只手指?”
阿利伸出手掌在杏左面前乱晃。
杏友笑说:“十二只。”
“安妮走不开,我来接你回家。”
“劳驾你了。”
阿利忽然转过头来,狰狞地说:“我应该一早占有你。”
杏友哈哈大笑“谢谢你的恭维。”
“我们算不算和平分手?”
“当然,对你的慷慨大方疏爽,我感恩不尽。”
杏友又会得开口说话了,与阿利对谈,毫无顾忌困难。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仍然是少女,白衬衫,大蓬裙,自学校返家,才打开门,迎面碰见周星祥。
她惊喜交集的说:“星祥,我一百找你,原来你却在家里等我。”
周星祥笑嘻嘻“你是庄小姐?”
“星祥,别开玩笑,元立正哭泣,还不快去哄他。”
梦到这裹醒了,杏友出了一身油腻的冷汗,无论如何无法安睡,只得起身淋浴。
身型比从前扎壮得多,再也穿不下四号衣,连鞋子都改穿七码,再不加以控制,就会变女泰山。
天亮,她回到门市店,帮安妮点存货,共罗夫取制成品的时候,经过冒白烟的街道,看到卖甜圈饼小贩,却又忍不住买两只往嘴裹塞,唇上沾满白糖粉。
看,这就是几乎名满天下的时装设计师,不事事亲力亲为,如何担当得起盛名。
庄杏友的故事说到这里,忽然中断。
我如常到她那实施简约主义的家去,充满期待,预备把故事写下去,管家却告诉我,庄小姐进了医院。
“什么?”
“庄小姐这次回来,就是为着诊治,她没同你说?”
完全没有。
我马上逼管家把院址告诉我。
避家微笑“你明早来吧,第二天清早地出院。”
那一日我志忑不安,碰巧日本人问候,我问山口这样诉苦:“至亲患病。情况严重,担心得寝食难安。”
山口问:“是什么人?”
“姑母。”
“因为你像她?”
“你怎么知道?”
“许多侄女都似姑妈。”
“没想到日本人渐惭也聪明起来。”
“几时亲身来考察我们。”
“山口,你可信山盟海誓?”
“永不。”
“为什么?”
“无可能做到的事,等于欺骗。”
我沉默。
“你的想法也与我相同吧。”
我又问:“直至石烂海枯呢?”
山口困惑“那真是好长的一段日子,我不知道,现代人不大会想这种问题吧。”
“咄,整个身体找不到一个浪漫细胞。”
他笑了“天天问候一个从末见过面的女同事,与她谈石烂海枯的问题,已经十分浪漫。”
是吗,当事人却不觉得。
第二天清晨赶到庄家去,很少这样早外出,空气清新得很:才停好车,管家已经笑着启门。
“庄小姐,请进来。”
泵母坐在窗畔,精神还不错,便服、头发盘在头顶,用两把精致玲珑的插梳作装饰。
“昨天你来过?”
“请问身体有何不妥?”
她略为迟疑。
“是眼睛吗?”
“不,”她终于说:“是淋巴腺癌,同家母一样。”
我睁大双眼,猷在那里,心中突感楚痛。
她反而要安慰我:“今日医学昌明,比从前进步。”
“是,是,”我连忙忍下眼泪“请继续说你的故事。”
“你还想知道什么?”
“许多许多事。”
“像什么?”她微笑。
“周元立最终有否成为小提琴家?”
“他十五岁那年赢取饼柏格尼尼奖章。”
“然后呢?”
“十八岁自法律系毕业,一直帮他祖父打理生意。”
“他今年多大?”
“同你差不多年纪,廿五六岁。”
我失笑“我哪裹还有机会做妙龄女郎。”
这时杏友姑母别转头去拿茶杯,我呀地一声,就是这一对发梳,这是那人迭给她的证物。
她见我目不转睛,顺手取下“送给你。”
“可是,这是值得珍惜的礼物。”
“友情才最珍贵。”
“太名贵了,我不知是否应当拒绝。”
“大人给你,你就收下好了。”
她替我别在耳畔。
我问:“你与元立亲厚吗?”
她点头“我俩无话不说。”
“他父亲呢,他的结局如何?”
杏友姑妈忽然问:“你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我一征“我不知道。”
“你是小说家,你替他作出安排。”
“但他是一个真人。”
泵妈笑了“他是真人?他从来不是真人。”
我搔搔头,姑妈的措辞有点玄,我需要时间消化。
“那么,”我跨在她面前间个不休“你以后有无遇到合适的人?”
泵妈抬头想一想“我分别到翡冷翠及巴黎住饼一年,学习语言。”
我面孔上挂满问号。
“曾经碰到过一个人。”
“是位男爵!”
“不不不,”她笑不可抑“只是个普通的会计人员。”
啊,任何写小说的人都会失望“你俩有什么发展?”
她摇摇头“他至今还是我公司的会计。”
我不置信“庄否友的遭遇为蔑么日趋平淡?”
她也忽然纳罕起来“给你一说,我倒也不禁有点失望。”
我真爱煞这位姑母,与她说话,永不觉倦,时间过得飞快,往往逗留五大小时而不自觉。
她家里往往有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味的食肴,以及学不完的秘诀。
像一次我问她:“香槟佐什么菜式最适宜?”
她大吃一惊“香槟就是香槟,怎么可以用来送饭,暴珍天物,我一向只净饮。”
那日下午告辞,管家送我到门口。
她忽然说:“庄小姐,恕我冒昧多言。”
我转过头来“你太客气了。”
“庄小姐,你姑妈的病情比你看到的严重。”
我垂头“我也猜到。”
“她需要休息。”
“我明白,以后她不叫我来,我不会自动出现。”
“请原谅我直言。”
我看着这忠仆“请问,彭姑是你什么人?”
避家意外“庄小姐认识我姑妈?”
“我听说过她。”
我喏然返家。
母亲看着我“自修,你这阵子情绪上落很大。”
“妈妈,你与杏友姑妈可是同一辈人。”
“讲得不错。”
“你嫁给父亲之后,生活堪称平稳舒适,无风无浪。”
母亲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看我“今天替妈妈算命?”
“为什么有些女子遭遇良多,最终成为传奇,而有些女于却可静静享受不为人知的幸福满足?”
“因为我们安份守己。”
“不,妈妈,还有其它因素。”
母亲抬起头想一想“是因为命运安排。”
母亲微微笑“笔耕那么些年,口角仍然如此天真,不知是否用来吸引更加童稚的读者。”
圣经上说的,先知在本家,永远不获信赖,就是这个意思。
母亲说下去:“每个孩子都受大人钟爱?一出生就注定好运厄运了。”
“对,”我赞同“当初,一个个都是小小女婴,受父母钟爱”“的确是,你就比杏友姑妈好运。”
“怎么可以那样讲,杏友名满天下,岂是我们家庭主妇能比万一。”
“她始终遗憾。”
“我肯定她有她的快活满足,只不过最近她身体不太好,所以心情略差。”
已经有记者朋友前来采路“你认识庄杏友?介绍我们做一篇访问。”
“不方便。”
“咄,是否又看不起中文传媒?”
“别多心,我也是写中文的人。”
“如是新闻衷漂,生活杂志,一定即获接见。”
“你别胡涂加以猜测,根本是我没有资格做中间人。”
“真的,”她一诉起苦来不可收抬。“我们这种本地葱,每期才销十万八万册,总共只得一个城市的读者,比不上世界性、国际性的刊物。”
“哗,你有完没完,牢騒苦水直喷。”
“所以,凡有本事的人一定要离了道里飞上枝头,拿护照,讲英文,与西洋人合作,否则,获东洋人青睐,也聊胜于无。”
我没好气“义和团来了,义和团来了。”
“介绍庄杏友给我。”
“她是极低调的一个人,没有新闻价值。”
“你错了,你没有新闻触觉才真,听说她的成功,主要因素是擅长利用男人作垫脚石。”
“一定会有人这样诬告任何一个女名人。”
“不然,一个华裔女,如何攀爬到今日地步?”
“凭力气。”
“我也有蛮力。”
“这位姑奶奶,我不想与你再谈下去。”
“举手之劳,都不愿效力,你这种人,天诛地灭。”
人心不知几时,已变得如此暴戾。
不过从中也可以得到教训:如有可能,最好不要与行家牵涉到共事以外的关系,工作归工作,娱乐是娱乐。
山口死心不息,仍然游说我出面宣传。
“我有一个假设,你且听听是否可行。”
“请讲。”
“我想替你拍一辑宣传照。”
“山口,我说过不协助宣传,贵出版杜应该用更多时间精力来干实务,不必一直动脑筋要花招。”
“任何商品都需宣传推广。”
我叹口气“我们之间意见有很大分歧。”
“我可以做得十分有品味。”
“怎样做?”
“假设你是一个冰曲棍球手”“我不会该种剧烈运动。”
“不要紧,只是拍硬照。”
我不出声,且听他胡扯。
“开头的第一张照片,你全副武装,面罩下右不消是男是女,然后,你逐样装配除下:护颈、护胸、护眉、护膝”
我不相信双耳。
“最终脱下面罩,露出真面目,原来足华文作家庄自修。”
我一生尚未受过比道更大凌辱,却很平静的间:“为什么要跳脱衣舞?”
“收取震撼感,换取畅售量。”
“可是同宣传少年歌星一棣?”
“是呀,你说得很对。”
“我以为你们尊重写作人。”
“所以才策划这样庞大的宣传方针。”
“我决定换出版杜。”
山口明笑了“你尚未起步,不宜跳糟。”
“那我愿意放弃整个海外计划。”
“很多人会替你可惜。”
“再见。”
币上电话,连自己都觉得功亏一赞,十分遗憾,可是每个人都一个底线,我的忍耐力十分疏浅,一下子沉不住气炸起来,绝非将才。
杏友姑妈叫我:“来喝下午茶,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我正气闷,欣然赴会。
到了她那里,喝过一碗甘菊茶,心头气忿略为平静下来。
泵母端详我“自修,为何一脸愤怒,十分伤身。”
我摸着自己面孔“看得出来吗?”
“你何尝有加以掩饰。”
“唉,还以为已经炉火纯青,处变不惊。”
我只得把刚才的事说一遍。
“怪不得有至理名言曰人到无求品自高,我有所求,就遭东洋人乘虚越洋侮辱。”
泵母说:“这人对你事业会有很大帮助。”
“他也如此夸口。”
“那么,或者,大家可以忍让,达成协议。”
“姑妈,你有什么忠告?”
“我那一套,颇不合事宜了。”
“姑妈你别推搪我。”
杏友姑妈笑“你那行非常偏激,数千人争生活、各出奇谋,其中排挤倾轧,可猜想大概,有人愿助一臂之力,需好好抓紧。”
我猷在原地,这番话好比醍醐灌顶。
她说下去:“廿五岁之后,是专心一注努力的时候了,还发脾气要性格,一下子础蛇,就被后来的人起上,那时后悔莫及。”
我听得背脊凉飕飕。
“时间飞逝,叫我们哭笑不得,你要是想做出名堂来,就得作出迁就,否则,你爸也可以养活你一辈子。”
啊,从来没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肺腑之言。
我愣在那里。
“看,说中你心事了。”
我握着姑母的手,轻轻摇几下。
“况且,你也并韭十分讨厌这个日本人。”
“咄,此人如此猥琐。”
“可是你天天愿意听他的电话。”
“其人非常有趣,能为我解闷。”
泵妈笑了,被她说中,算是另类感情。
“这样吧,叫他亲自来见你。”
“嘎?”
泵妈笑“可是怯场?”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怕彼此失望。
正想分析这种情绪,姑妈忽然抬起头来“啊,”她说“元立,你来了。”
我笑着转过头去,内心充满好奇。
“我替你介绍,这是你表姐庄自修。”
我看到了周元立。
他高大英俊,浑身散发着一股书卷味,长发,便服,一手拿着一束黄致瑰,正过去与母亲拥抱,听得地介绍人客,百忙中与我点头。
他是我见过所有男子里最好看的一个。
虽然第一次见面,却像是认识了一辈子,我正在亲笔写他的故事。
他向我招呼:“自修你好。”
他把花插在水晶玻璃瓶中,坐下来,握着母亲的手,同我说:“多谢你时时来陪我母亲。”
任何女孩子都会希望她是收花人。
我张开嘴,又合拢,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泵妈说:“我要服葯休息,你们两人谈谈。”
忆,庄自修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因职业关系,演艺界英俊男生不知见过凡几,可是从来没有人像周元立那样吸引。
他笑笑说:“原来,你是我表姐。”
“是。”我咳嗽一声。
“如何算法?”
我呻吟:“有点复杂。”
他拨起手指来“我的外公与你的祖父是兄弟。”
我畴蹈“正确,于是我父亲与你母亲是表兄妹。”
“所以你们两位都是庄小姐,我是你表弟。”
“没有错。”
眼神有点忧郁的他笑容却带有金光。
我端详他“你头发那样长。”
他笑着反问:“又怎么样?”
“做律师可以如此不修编幅?”
“帮爷爷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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