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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间我明白了。她当然已经到了家,她生了气,所以故意不来接听。
我放下响筒。思龙。
我取饼外套下楼,开车往石澳。
在途中我焦急。思龙,你必须听我解释。思龙,你有知识,你具分析了解能力。小宇是我的终身责任,他需要爹爹的时候我必需在他身边。思龙,对不起,我没有全心全力付你的爱情。
车子到石澳,我奔下小路,听到海浪声。
她的屋子有灯光,我大力拍门,何光熄灭。
“思龙!”我喊道“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她不应。
“思龙!”我喊“你听我解释!思龙!”
棒壁房子的犬声叫起来,邻居显然是洋人,自睡房窗口探首出来骂“闭嘴!”
我犹自敲门。“思龙!”我说“求求你,求求你!”
邻居洋妇骂:“猪猡!我要报警了!”
我的声音几乎呜咽。“思龙”我坐在她门前。
她还是不应。
海浪一下一下打上沙滩,我捧着脑袋坐在门口。
过了很久,犬吠声平复下来,我头昏脑胀,思龙
思龙终于出来,纱门“咿呀”一声地开了。
我抬起头来。
她蹲下来“扬名”她抱住我“我也不过是一个女人。”
“思龙,”我紧紧拥住她“思龙,你搬来与我一同住吧。”
那夜我没走。
第二天上班满眼红丝,我都不知多久没有睡足一觉了。
开会的时候,与新来的女编剧谈论青年的一群剧集,剧中有一个风流成性的中年男人。
女编剧看我一眼,与方薇眨眨眼,她笑说:
“最好让施先生客串,哈哈。”
哈哈哈。这是我对外的形象吗?我真做梦也没想到。
我已中年了吗?中年人,风流的中年人。
年轻的女孩子说:“施先生,你是不是传说中的‘齐人’?”
齐人?我呆呆的看着她。方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年轻的孩子们,他们说话如刀片,伤人而不自觉。
我沉默着。
她天真的打量着我。“男人是否起码有两个女人才感到自豪?施先生,听说你太太与女朋友都同样的美丽出众?”
我不知如何回答,站起来就走开。
下午总经理开会,跟我发牢騒,说我未有将手下的人“物尽其用”
“你瞧,施,你看清楚一点,合约上每位编剧每年应交剧本七十二个半小时,但是平均下来,每人只交了三十个半小时,有一半薪酬是浪费掉了,只除出方薇,她特殊,公司还要补她薪酬,你看看这情形,是否应该设计把工作分配得均匀一点,抑或减少人手?”
我沉默很久。
我说:“第一,编剧不是‘物’。”
总经理笑说:“那么‘人尽其用’。除了方薇外,还有别人能写吧?你怕别人不听话?”
“什么意思?”我反问。
“我听闻人家说你也很有点忌才。”他坦白说。
“忌谁?”我已经很不舒服。
“当然不是任思龙,”老头子哈哈地笑,眨眨眼“我知道你们终于获得到互相了解。”
“这是我的私事。”我铁青着脸。
他咳嗽一声“嗳,我是说,其实思龙是不必辞职的,她工作能力强得很,但是她坚持要走,我们与她又没有合约,啧啧啧。”
我待他说完,并不搭腔,冷冷的看着他。
没想到这件事自头到尾成了整间公司的笑话资料,他们在我面前并不忌讳,由此可知他们轻蔑的程度。
“扬名,我要说的还是节省能源。”他话归正传。
“我认为创作才能是没有办法用得尽的,不是每个编剧都可以不停地写下去,有时候筹备过程也需时间。”我尽力耐心地解释。
“这我知道,”他看我一眼“我又不是新任总经理。”他不客气“但这一行还是有职业好手,不见得人人要经过你那无懈可击的制度才能生产剧本,不错制度可以把水平提高,可是你那制度有没有把某一撮人的才能压下去,也许下意识你不想再有新的高手冒出采?”我忽然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不一次寻常的开会,而是他在控诉我。我紧张起来,按捺着性子。
“你有什么具体的证明?”我问。
总经理胸有成竹,慢吞吞的说:“因为你手下有一个辞职的编剧,跑到对台去,创作出一个绝成功的剧集。”
“谁?”我问。
“你应当知道梨花泪的作者是谁。”他讽刺地说。
“我们各台的制作方针不一样。”我说“他们的编剧由导演挑选引导,我们这里一视同仁,编剧时常与不同的导演合作。”
“这我不管,我只想你物尽其用,扬名,走宝的事不能天天发生。”
“总经理,可并没有天天发生。”
“听说你很照顾自己的同学?凡有中文大学的毕业生来请求你,一律收留,不顾经验能力?”
我实在忍不住了“请问你这些消息始源来自何方?”
“扬名,别动气,你是一个部门的主管,你要对公司的收视率负责,你的职权与义务相等,你是中文哲学科出身,对管理科学似乎未加深入研究呢。”
“总经理,你升我职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如此怀疑过。”我的脸直挂下来,气憋得慌。
他凝视我良久。
“扬名,我只是劝你工作当心一点。报上说我们这里的高职位年轻职员,把百分之八十五的精力花在巩固职权上面,扬名,我不希望你是其中一名。”
“你怀疑我?”我说。
总经理叹一口气。“我有如此说吗。”
我闭上眼睛三秒钟。我应该有骨气地站起来,大声说:“我辞职!你另请更高明的人好了。”
但是我有帐单要付。美眷那边的租金与赡养费。思龙又要搬过来。
我折下腰。“我明白。”
“扬名,别介意,我觉得我们之间坦白一点比较好。”
他伸出手。
我与他握一握,若无芥蒂,但是我自己都知道我的手是冰冷的。
“今天就到此为止。”他说。
“我先回去了。”我说。
我拉开门走出总经理室。
我在走廊停一停。就在这里,不多久前就在这里碰到思龙,第一次认识她。那时候我们两个人都是意气风发的吧。我叹口气。
我们已经花费太多的时间来与生活斗争,已经够累的了,我还有什么精力来恋爱呢?我疲乏地靠一靠墙壁,拿纸杯取水喝。
那边两个女秘书在低声说话。
“什么人在里面?”
“台那边过来的,创作组主任施扬名。”
“干什么?要紧吗?”
“在吃‘排头’。”
“干吗?”
“老头子就喜欢这一套。前天营业部来说施扬名不过是中大毕业生,若没有电视台,不过在私立中学教一辈子书,如今工作机会好,升到这地步,小船不堪重载云云。”
“不能这么说吧?”
“谁知道。老头子喜欢听闲言闲语。”
我头上“嗡”地一声。
过了很久,我才把士多房的门开一下关一下。女秘书们的对白马上静止了。
我步出走廊,不敢看那两个女郎的面孔。
我叹一口气,我的仕途不过如此。到此为止。
我有什么能力恋爱呢?恋爱原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回到创作组,玛莉迎上来,我跟她说:“我要早走。”
她诧异地看着我。
“我精神不佳。”我补上一句。
但是精神不佳并不是请假的理由。我忽然怀疑我的存在价值,在这机构中,没有我,太阳一样照升起来吧。根本如此。
回到家中,美眷的电话跟到。
“叫我找房子搬?”她问。
“是。”
“目前的租金贵得发疯,中下的住宅区都得一千余二千元。”
“你总不能带着三个孩子,一辈子住娘家。”
“那需要增加一大笔开销。”她说“你收入够吗?”
“这你就不用顾虑这么多了。”
“我一辈子没赚过半个铜板,我想任思龙大概会带着钱过来贴你吧。”
我不响。过了一会我说:“你去找房子吧。”
“家俱杂物呢?”
“买新的也可以,回来这里取也行,我用不了那么多。”
“真没想到是任思龙,我还对她特别好。真奇怪,你不是一直恨她吗?”美眷讽嘲地“因恨生爱?”
我是罪人。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鞭挞我。
“用一个可靠的女佣,把以前带小宙的那一位请回来吧。”我说“先把节蓄用一点再说。”
她不响,过了一会儿她说:“其实由我搬回你这边住,那么你搬到任思龙家去,岂不两家便宜。反正房子写的也是我名字。”
我沉默一会儿。我说:“你喜欢这里,你住也不妨,我原先只当你会介意,我另外找房子好了。”
“我是不舍得动那点点节蓄,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没个调动,那怎么可以。”
美眷长大了。从几时开始,她也懂得为生计打算。
“就这样吧。”美眷挂断电话。
我用手托住头。奇怪,我心中没有丝毫柔情蜜意的感觉。今晨才与思龙分手
小宇放学回来,乖乖的做功课。我在他面前已没有丝毫尊严,他做功课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他对母亲的爱。
思龙随后便来了。
我一开门,看见她穿一件浅湖水蓝裙子,杂花薄料子大衬衫,把她衬托得明亮。
我睁大眼,小宇也转过头来看。
思龙微笑“从现在开始,”她轻轻地说,
“我不净穿白色,我会尝试做一个颜色女郎,因为你给我生命带来颜色。”她脸色绯红。
我被深深感动。随即悲哀地想,我何尝配得起她,我这个卑微的人简直用假感情在害她。我握紧思龙的手。
小宇显然听到了,老大的不愿意,瞪着思龙。
思龙单纯的喜悦感染了我,我忘记今天下午的不快算得什么呢,谁人受了钱财不替人消灾呢。
我对小宇说:“你到爹爹书房去做功课吧,记得答应过你母亲什么。”
他不响,收拾簿子进书房,掩上门。
思龙回头笑说:“事实上做女人的最终目的是嫁人与养儿育女。”
她看上去那么精神焕发,如此的动我心弦。
我说:“各人的办事能力不一样思龙,你会做一个好的主妇?”
“自然,”她兴奋的说“我念商科管理,理家也一样的道理。”
这触动我心底的事。“你知道吗,公司里有人批评我只念过中大。我这才知道大概编剧组也需要牛津哈佛的学位才站得稳,可是我偏偏用我的同学,得罪了人。”
思龙不响,看着我。
“记得吗,那时你多么瞧不起我,”我微笑,
“只因为你自己是放过洋的。”
“我从来未曾看你不起。”思龙很温柔“你应该相信。”
“可是你看上了我为什么会看上我?”我怀疑的问,我拉着她的手问“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问?”思龙说“感情的事哪儿分析得清楚?”她微笑。
“你一定要说给我听。”我坚持。
“因为你喜欢吃云尼拉冰淇淋苏打。”她说。
“思龙。”我把头埋在她手里面。“你与我在一起,失去很多吧。你那些医生律师朋友,可以正式娶你为妻,供给你生活的人。”
她笑笑“我如果告诉你,事实上没人要我,你相信吗?”
“不相信。”
“所以”她说“货物时常被人拿进拿出,不一定是出售得快,看看又不花钱,没什么关系,只有你是具诚意的。”
“我?”我问。
她不肯再说。“我肚子饿了,有吃的没有?”
我点点头。我们到厨房去做三文治。小宇闻香味而至,他说:“我也要。”他面孔向着我,不肯看思龙。
思龙给他一客鸡蛋火腿。他很勉强的说声“谢谢”回房。
我说:“小宇将会跟他母亲住。我们已经说好了。”
思龙抬起头来。
“我与你去找一层房子,这里让他们住。”
“哦。”
“我的收入并不见得有多好,这是我遗憾的事。”
她迟疑了一会儿,慢慢的吃着三文治,然后说:“如果你不介意,我石澳的家不是很好吗?”
“我搬到你石澳的家去?”
她点点头。
我说:“我很介意,我不会那么做,那是你的家。”
“可是如果我一走,那里便空置下来,多可惜。”
“把它退租好了。”我说。
“再想租的时候,便找不到这么好的屋子。”思龙说。
“这是小问题,”我说“不必担心。”
“我还是觉得住石澳好得多。”她说“那里有四间房间,还有图书室,非常自由。”
“ok,”我问:“租金是多少?”
“四千八。”
我倒吸进一口气。“这不是我可以负担得起的。”
“我没有叫你负担。”她说“我一向一个人住那里。”
我看着她“思龙,你的月薪有多少?”
“我并不是靠月薪渡日的,我父母有钱留给我。”
“那是你的事。”我不悦。
她失笑“是为了中国的书生气节吗?”
“请你不要取笑中国人,思龙,你也是中国人,只不过因为你父母有些钱留下来,只因为你放过洋,并没有资格去取笑中国人。”
她一惊,然后客气地笑一笑“好大的脾气”她取饼外套“我本人没有受气的习惯,你心平气和的时候再想清楚吧。”她走过去开大门。
“思龙”
“再见。”
“思龙。”我拉住她,道“思龙,你的个性”
她轻轻挣脱“再见。”
我生气“这点小事你就说再见,你要说多少次?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叫受气,什么叫逞强?你明知道我不会这样放你走,别闹这种意气好不好?”
“我今天已经累了,扬名,你对女人的态度要改一改,女人分许多种,你说话的态度要视人而定。我们明天再说吧。”
她拉开门走。
“为什么不跟我找一层小单位?”我推上门。
“扬名,我住不惯大厦中的挤逼小单位。”她重新坐下来。
“可是我只配住大厦中的小单位,我就是那么一个人,思龙,你如果爱我,你不会反对。有什么事,请你与我辩白,请你不要一走了之,表演得那么潇洒。”
她看着我“当初你喜欢我,岂不是因为我比旁人都潇洒?”
我深深叹一口气。恋爱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当恋爱终于牵涉到生活的实际一面,思龙的敏锐又原形毕露。
她已经习惯了自我中心。别人都得迁就她的心意,适应她的空档。爱情与否,她不愿意改变她的生活方式。
而我,我也习惯了对美眷发号施令。我一向是一家之主,从大到小的事都经过我的决定,美居谠我全权信赖,毫无异见,多年来我控制她的思想灵魂,满以为每个女人都是这个样子。
但是思龙有她的主意,她不可能成为我的附属品,她的主观强过很多男人。
我想了很久,我说:“这样吧,我们去找一找房子看,如果没有合意的,再做决定。”
她自己回了石澳。
我们去找过好几次房子。房租贵得很,地段又不好,有些地方连车位都没有,自然不合她的意思。大热天,下班后整条街都是人,只有她的脸色是冷的。我决定由我物色地方,不必她劳动。
我一直在想,如果思龙爱我足够,她不应该注重生活上的细节。但是思龙也许亦在想:如果扬名爱我足够,他不该把自尊当一回事,在石澳暂居算什么。但是我打算娶她。与美眷离婚之后,我要娶她,这自尊不是暂时问题。
我终于没有搬到石澳,我寻了一层很朴素的小房子,一床一椅一桌,作为我“王老五”之家,美眷自娘家搬回原址。思龙仍住在自己家。
美眷说:“她不会跟你吃苦的,你那薪水虽然不算低,七除人扣下来,养不活她她是聪明人,不见得人人像我,十七八岁跟定一个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偶然也跟别的男人去听音乐会。”我说。
美眷拨拨头发“肚中怀着你的孩子,我能上哪儿去?有男人会爱我这么多吗?”她瞪着我。
我说:“美眷,我心中真的很烦。”我吁出一口气。
“烦?任思龙能够了解你,跟她说好了。”
“美眷,你不再关心我了。”
“关心别人的男人?”她反问。
她在折被单,茶几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无线电。
“是小宇的。”她见我注意,告诉我。
无线电里在播一只歌,字句很奇怪:
“我永远不再堕入爱河,
恋爱实在代价太高,
因此我只预备与你共渡一年,
我们将在阳光下歌唱,
我们将每日欢笑,
然后我将离开,吾爱,我将起程走”
美眷听不懂这种歌词,她仍在折被单。但是她与我渡过了十整年,她是我的妻子。
“我嫁你那年,你的薪水是多少?”美眷问。
“八百。”我说。
“我们住在什么地方?”她问道。
“租人家一间民间。”我知道她的用意。
“我有没有抱怨?”她又问。
“没有。美眷,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别再提了。”
“所以你应该想想,人家爱你多少。当然,她出身与我不一样,人家是身娇肉贵有学问有气质的女人,没想到,我以为教育程度高的女人才肯吃苦,像我们这种人虚荣心才重。”
“美眷。”
“好好好,我不说,”她烦起来,坐在床沿,
“你走吧,我们星期六再见。”
“美眷,我们不能做朋友吗?”我恳求。
“我不是仍然与你交谈吗?我并没有打你骂你。”美眷说。
我说:“但是你对我两样了。”我摇摇头“我不敢再要求什么,我知道我错在什么地方。”
“你不必自责。”美眷说“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
“你那表哥有没有来找你出去?”我想起了问道。
“有。”
“他这人是标准的小人。”我说。
“扬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他是不是不住地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我问。
美眷说:“扬名,我想休息一会儿,我们下星期六再见。”
这是她第二次逐客,我只好站起来走。心里面不住的问自己:施某,你的面皮几时变得这么的厚?
我拉开大门,表哥站在门外。
“扬名,好吗?”他拍拍我肩膀。
他手中拿着水果糕点。我觉得至少他是关心美眷的。
我向他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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