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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腰鼓棒,敲敲把杆的钢筋架子说可以了,可以了,不要那么低级趣味。但大家都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不会让黄小玫做示范动作,也不会让男兵托举她了。尽管从此后黄小玫每天都悄悄替他的保温杯加满热水,替他清理烟缸里的烟头,替他晒练功鞋,灌暖壶,搬录音机。每次上舞蹈课,他把烟头搁在某人高高地控在空中的腿下,说给我控好,掉下来一寸烫死你。黄小玫便命也不要地控起腿,大家换动作了她还控着,等教员上来也给她用一样的刑。

    但他对她很宽容,她怎么练都随便。黄小玫还是抓紧一切机会和他说话,对他笑。有时她老远叫着“老师”追上来,满嘴话急着要讲,到了跟前,又只是喘着粗气冷场,让教员跟着她局促地受罪。有一两回,教员问她可是有什么事。她一楞,突然明白这样的师生交往得有个名目,有个话题。她说老师,我妈妈来信了。教员心想,这下苦了,她妈妈来信也要跟我报告了。她又说老师,我告诉了妈妈,我们来了个新教员,对我可关心了。教员加快脚步,给她弄得又惭愧又窘迫又烦恼。他匆匆往天桥上走,步子身姿都在说他多么想摆脱这场谈话。黄小玫跟着他,紧赶慢赶,把她母亲的感激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走到天桥顶上,教员说谢谢谢谢,代我问你妈妈好。黄小玫听不出他话里的句号,还是紧紧跟着。文工团有两个院子,院墙上跨的天桥是两边往来的主要交通。教员在终于甩掉黄小玫时心里有所触动。他最初给她的那点重视真经用,以后的冷落、忽略都消耗不完它。到了第三年,新兵熬成了老兵,老老兵们就不再对他们说,哎,谁谁谁,你去锅炉房顺便帮我打点洗脚水。

    又来了一批新兵,对萧穗子他们这批兵说,我们正好去锅炉房,要不要顺便带点洗脚水?老老兵们更潇洒,下连队演出都懒得和萧穗子他们争角色,行军时也懒得霸占好铺位,霸占仅有的脸盆夜里当尿盆。一切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不变的就是黄小玫。女兵们对她早就失去了探索的兴趣。都知道她在熄灯一小时之后开始繁忙。从夜里十一点到十二点,她有许多事务要处理:读信,看相片,数钱,吃东西。但人们不知道她有一块不大走动的老式女表,是她母亲送她的参军礼物,她也总是在这时分拿出来戴一戴。好了,来看看这时的黄小玫。她戴着手表,插着耳机,吃着宵夜,手脚的准头极好,从来不会碰出响动。

    有时她会忽然摘下半导体耳机,听谁在梦里说了句什么。有一次谁说“集合了集合了!”她搭上去说:“在哪儿集合?”那女兵在梦里一楞,被另一个世界来的声音吓住了,好一阵才说:“自由散漫。”黄小玫给这个在梦里做指挥员的女兵逗坏了,嘎嘎地笑起来。女兵又楞了,然后也嘎嘎直笑。那是一种很陌生的笑,让黄小玫毛骨悚然。黄小玫觉得讲梦话的人和平素都有些两样。这个区别使她夜里这段生活更加多采。也有人会半梦半醒地突然发脾气,大声说又吃又吃,真讨厌,是人还是耗子偶然有谁白天记起夜里的事来,指着她问:“你有什么事非要半夜偷偷摸摸干”她只是不一般见识地笑笑。她夜里享的福她们怎么能想象。黑暗中她的世界一下子那么辽阔,她秘密的自由使干成化石的油炸馒头吃起来美味无比。黄小玫半靠在墙上,一个袖珍手电照着母亲最近来的信。

    信很简单,说她托人给黄小玫带了东西。她微仰起下巴,躺得舒舒坦坦。假如谁此刻醒来,一定不会相信这是同一个黄小玫,浑身自在,伸展得像在海滩上日光浴。窗子外面的梧桐树给月光照出花斑,投在墙上。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梧桐叶子的图案,专注得连一只老鼠从她帐顶上跑过都毫无察觉。老鼠是这个女兵宿舍的熟客,多次咬穿她们的口袋,猎取半块饼干或几粒瓜子。偶然的,也猎到过巧克力。第二天女兵们被布满参差齿痕的巧克力吓哭了,谁也没料到一只老鼠能把东西糟蹋得如此狰狞。最初的惊恐过去,谁开了口,说好可惜,其实剜掉老鼠啃的地方还可以吃。谁又说,对呀,拿刀好好剜一剜,给小黄吃。她们一本正经地请客了,把那块不堪入目的黑玩艺搁在黄小玫桌上。在黄小玫不声不响用纸捏起它,把它扔到门外垃圾筒里时,大家快活死了,说哟小黄,你还嫌耗子呢?

    已经是凌晨两点,黄小玫还没有瞌睡。她的失眠全是因为那个从上海捎东西的人要到达了。母亲终于也像所有女兵的母亲一样,以捎东西来证实母爱。捎来的巧克力会证实,她是个把女儿当宝贝的母亲。她会马上把她难得的财富分给同屋的女兵们。她们会一拥而上,分享她短暂的阔气。第二天中午黄小玫沿着走廊走来,脚步弹性十足,见谁都指着手里的网兜说:“请客喽,我妈给我带吃的来喽!”午睡刚起床,人人照例闹着点“下床气”拖着折迭椅去排练厅政治学习,黄小玫一吆喝把她们吆喝精神了。女兵们这时都忘了平时对她的嫌弃,对她一贯的欺辱,立刻热热闹闹地和她重新建交。她们跟着她进屋,看她拆开网兜里包的一层层人民日报,听着外面集合哨在催命,都嘻嘻哈哈地说快点快点。黄小玫红红的一张团脸,由于失眠前额上出了两颗青春痘,圆溜溜的已经成熟。大家催得太急,她心狠手辣地撕扯起来,终于从无数层报纸里拿出两个老旧饭盒。

    打开一个,里面是满满一饭盒“萧山萝卜干”第二个饭盒上面缠了胶布,撕开来一看,又是一盒萝卜干。谁风凉地笑起来,说这回够小黄吃到复员了。黄小玫犯了错误似的,眼睛也不抬了,说:“我妈妈知道我最爱吃这个。”她把饭盒朝大家让着“吃吃吃,每人多抓点!”谁说走喽走喽,学习喽。现在政治学习比萝卜干味道好了。那盒缠胶布的饭盒里有张小字条,打开读了才知道母亲意思。她嘱咐女儿一定要把这一饭盒萝卜干送给那位教员。黄小玫没有照办。她有一点意识到,假如照办了会比较荒诞。

    又一批新兵来的时候,老兵和老老兵都改变了审美观和廉耻观,都不再为束平的胸脯自豪。她们发现在男、女一同上舞蹈课时,胸脯上那点颤动招来了男兵们魂飞魄散的一瞥,她们随之也有了魂飞魄散的剎那。她们托人去上海买一种胸罩,两个鼓凸被一圈圈密实的针脚行纳成两个靶子。因此在萧穗子这批兵熬成老老兵那年,她们突然又来了一度青春发育,个个胸脯挺出生硬的曲线。这天更过分的事件发生了。谁在晾衣绳上发现了一个垫了海绵的乳罩,并心虚地盖在一块毛巾下。偏偏赶上三极风,毛巾吹落了,把它给暴露出来。女兵们一批批跑来看,看它多么不要脸,竟垫出了两毫米的丰满度。黄黄的旧海绵是化妆用的,缝得又蠢又粗,做贼一样完成这点针线活也是不易。女兵们相互都不敢对眼,怕眼睛稍不磊落会引起怀疑,或让人认为自己在找别人疑点。

    傍晚所有的衣服都被收走,只有这个乳罩还挂在绳子上示众。都知道灰蓝的暮色里潜伏着多少眼睛,看它到底属于哪个败类。一场薄雨后,它湿淋淋的耷拉着,畏罪瑟缩似的,更是一副贱样。快要熄灯的时候,萧穗子和另一个女兵从隔壁院子的卫生室回来。走上天桥,见一个人在桥栏杆上压腿。黄小玫。没什么奇怪,女兵们喜欢在天桥上压腿,聊天,磕瓜子,顺便观看天桥下的巷子景观。两个女兵只说快熄灯喽,还练吶。黄小玫立刻放下腿。如果街灯再亮些,她们会看到她脸上有个热切愿望,把她们留住的愿望。但她们实在对她太不感兴趣了。若稍有一点兴趣,会明白她压腿所取的角度是有目的的。那个乳罩在一盏路灯的余光中不像白天那样脏兮兮的,而是白得晃眼。

    谁也不知道,当所有人都已放弃追捕时,黄小玫仍在狩猎。熄灯后乳罩的主人一定会出现,黄小玫对此很有把握。她想邀请穗子她们和她一块儿看好戏,让她多两个眼证。夜晚冰冷黏湿,典型的成都冬夜。黄小玫原本就过分丰厚的头发在湿气里彻底伸张开来。此时谁若看见她,真会给她蓬起的头发吓一跳。冰冷黏湿的初冬侵透了她的绒衣,衬衣,然后就在她血液里了。这点苦头她是能吃的,耐心也足够。每年例行的身体检查,她就是凭着耐心等到最后,然后混进妇科档案室,和某个护士搭上讪,偷看到其它女兵的检查记录。并不是每个人的检查结果都值得看,看都是看那些平时最得势,最作贱她的女兵。她得看她们那个关键栏目里,是否也填写着和她的一样的“未婚形外阴”

    黄小玫从不拿某人的核心秘密去攻击或报复。正如此刻,她在稠厚的冬雾里等候她的猎物,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猎获这些秘密出于什么动机。她也不知道,在几年后,辉煌起来的她将把这些事情当笑料讲给萧穗子听,而穗子会心里发寒,半晌无语。穗子没想到她会如此阴暗。又过一些年,穗子觉得她的阴暗情有可原,因为她必须时刻准备着,一旦侮辱不可承受,她能亮出一颗咬人的秘密牙齿。黄小玫不能不准备,她知道一切无法追究的丑恶怀疑最终都会在她这儿落定。她已经感到人们的怀疑在那天下午开始转向,在傍晚渐渐指向她。对于曲线的可怜巴巴的妄想大多数女兵都有,大家却要以她黄小玫来判决这妄想。黄小玫开始打哆嗦。成都的冬天是阴险的,柔柔的就把你冻伤。

    黄小玫多肉的手从在这个时节开始红肿,皮下渐渐灌浆,饱满,然后,在某个夜晚暖和的棉被里,它们将一个接一个迸裂,达到最后的成熟。去年的疼痛复活了,开始细微地拱动,咬着她的手指,脚趾。但她还是坚守,她相信不会白守一场。叫池学春的男声独唱演员在全国走红是七十年代末。池学春出奇的高大,出奇的英俊,也出奇的儒雅。那时没人运用谦谦君子这个词,若用是该往池学春身上用的。平时男兵们下流起来,他总是疏懒一笑,嫌他们脏了他的耳朵。他像是不知道众人给黄小玫的待遇,偶然在洗碗池或锅炉房碰到她,都微一撤步,细声说你先来。池学春曾有个开医院的祖父,所以他是小半个医生,谁得病他都慢条斯理讲出不少理论。男女舞蹈演员都很喜欢他,喜欢他一面给他们针灸一面慢悠悠地,带点口吃地神吹。

    他会讲北京的王爷府,讲法国叫做“印象派”的画家,讲世界上最贵的“银鬼”汽车,讲太平洋岛国的土著。他的结巴不伤大雅,反而倒更让他显得温良可爱。他似乎从未察觉女兵们对他的暗恋,因而待她们从不厚此薄彼。春节后一天早晨,一个新兵的母亲拉着那个新兵进了文工团大门。她走到男兵宿舍的楼下,一手插腰一手指出去,嘹亮地开骂。这是个街上的女人,骂街是登****唱,首先骂得抒情言志,然后才骂出道理。人们渐渐听出是某个男兵坏了她的女儿“两个月前我们还叫你龟儿解放军叔叔哟;解放军叔叔吃豆腐拣嫩的吃哟!”大家刚出完早操,站在一边看她嗓子越吊越高,越来越尽情地发挥,都在想,这个事件可不是一般的男女作风案,咱们里头终于出了个流氓。上午练功文工团的招牌男高音哑了。

    起初大家没注意,但一连几天两个院子没有池学春的歌声,女兵们先警觉起来。她们的日子过得不香了,因为每天听见那多情、悠扬的“光辉的太阳朝边疆”她们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希望。她们开始打听池学春怎么了,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一个大雾的早晨,紧急集合哨响了,命令是取消练功,立刻带折迭椅到第一练功房,任何人不得缺席。五分钟后,那个十四岁的新兵上了台,指着池学春就控诉起来:春节她去男兵宿舍串门,串到池学春屋里,同屋们全回家过年了,池学春便用拥抱和亲嘴招待了她。这个揭发给了所有人一记闷棍。最初的麻木过去后,女兵们首先心碎了。这个谦谦君子骗取了多少她们的隐密慕恋啊。当领导请大家发言,对池学春的行为做批判斗争时,另一个女兵站了出来。她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女兵,和池学春站在一起是天仙配的二重唱搭子。她痛哭流涕地揭发池学春不止一次吃过她类似的豆腐。人们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兵有点不大地道,因为人人都看得出,长久以来是她始终给池学春担着一头热的剃头挑子。

    接下去一发不可收拾。女兵们一个接一个站出来,说池学春是个“混进革命队伍的黄世仁”六、七个女兵全成了喜儿,上去要和池学春拼了。池学春啊池学春,你白白地英俊,白白地可爱;你白白地糟蹋了我们这么多爱慕。池学春坐在折迭椅上,架在膝头上的两只大手修长高贵,托着他没处躲藏的面孔。一滴滴液体落在地板上,谁也不知是汗还是泪。女兵们都还存一点幻想,认为拯救这个浪子只能是自己。原先领导们计划的批判帮助会议已经变了性质,变成了群众性自发的诉苦报仇大会。

    两个多小时的沸腾情绪在黄小玫站起身时达到最高沸点。人们一看就知道黄小玫经过了内心的殊死搏斗才站出来的。她也是沉痛而愤怒,走到台上说:“池学春,我总算认清了你这个虚伪之极的两面派。”大家眼都一大,为黄小玫的用词在心里鼓掌。她挑的词还真是那么个意思。她两只手上的冻疮个个圆熟,此刻手与手痛苦地扭绞着。她的头低得太狠,有人看见她厚厚的头发上别了十来个发卡,头路也挑歪了。她告诉大家,池学春连她也没放过,一次在水池上洗衣服,她脱了鞋坐在池沿上踩床单,池学春跳进来帮忙,两只不怀好意的脚在她的脚上乱搓。

    人们轻声“欧”了一下,池学春这个动作狎昵得他们浑身痒痒。女兵们开始对池学春死心了。黄小玫的揭发使她们重新衡量了池学春的档次。“然后呢?”某个男兵追问。“然后池学春就就就就。”不堪继续的黄小玫咬住嘴唇。事情似乎再次变了性质,变得滑稽起来。黄小玫最后也没说池学春到底恶劣到什么程度。半年前那个午睡时分,光天化日下在公共场合池学春能对她有什么大动作?人们很难想象。池学春四平八稳一个人,犯错误也不会太没风度,所以黄小玫的控诉一结束,众人竟来了个小小的笑场。会一直开到午饭时间,叫解散时,一个老老男兵说:“老池怎么啦?瞎抱!

    抱她还不如摸你自个儿呢!”这才是放开的一阵笑。黄小玫的脊梁感觉到人们的鬼脸。她快起脚步逃了。她的控诉中有多大成分的事实,她自己也胡涂了。她没说那天是她见池学春洗被套,是她主动跳进水池帮忙的。他的脚确触碰了她,但那个不怀好意的暧昧感觉或许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如果没有其它女兵的控诉,她始终以她的痴心妄想把半年前那个明媚午后当成她一个人的私藏。白色的雾化了,太阳光里,树枝和地面一层晶亮的细细蒸气。黄小玫听见人们还在乐。他们怎么会想到,所有心碎的女兵中,最最心碎的是黄小玫。七九年一月,中越边界起了战事。

    仗打得突然,军区一时派不出足够的前线记者,萧穗子正好腻味了舞蹈,就请求上前线当临时记者。她很快就领了“五四”手枪和“特派记者证”搭上了成昆线快车。车停在一个小站时,上来一群野战医院的护士。穗子一打听,知道她们恰好同黄小玫一个医院。黄小玫一年前在演出中受了重伤,恢复后改行进了护训班。后来听说她去这所野战医院当了护士。女护士们告诉萧穗子,黄小玫是她们医院头一批请战上前线的,那批人里只有她一个女兵。穗子从女护士口中听到的是另一个黄小玫,泼辣果断。穗子本来不打算去前线包扎所找她,这一听来了好奇心,准备头一个采访就从黄小玫开始。一年前的一场演出中,黄小玫顶替一个生病的女演员参加了一个集体舞。她换了服装,梳好头,正要上场,一个女演员向她发难了,说黄小玫穿的备用服装是她的。

    她说:“裤子给你这么一撑,以后谁还穿得了啊。”结果只好挑了一套颜色略有差错的备用服装请黄小玫凑合。那套服装的裤腰上少一颗钮扣也来不及钉,就别了根大别针上去。上台不久,导演在侧幕就看见黄小玫的动作迟钝,常常过火的面部表情这时荡然无存。再细看,发现两寸长的大别针开了,针尖消失在她腰里。每次她跳到侧幕,导演便说:“小黄好样的,坚持住,下来一定给你请功!”她的动作越来越难看,但还不至于影响全局,导演接着鼓动:“加油,咬咬牙,就快结束了!小黄是咱今晚的英雄啊!”熬到最后一个队形了,全体演员排一条龙,跟斗过场。这是黄小玫的顶得意的一个动作,现在不行了,每翻一下,针尖就往深里戳一戳,她落花流水地向前对付,终于倒在了舞台中央。

    队形煞不住了,立刻倒成一副多米诺骨牌。大幕仓皇坠落,乐队丢盔弃甲地停下来。所有演员包围了黄小玫,恨不能一人给她一脚,说她可算挣到一个轻伤不下火线的英勇表现了。导演替她拔出那根别针后,她还一动不动地瘫在原地,好像等着照相。她的脸上一层水痘般的大汗珠子,谁上来跟她发脾气,她就仰脸看着谁。导演有些不忍了,说谁腰上扎那么个大别针也不算轻伤。他伸手要拉她起来,她却摇摇头,嘴唇无力地松开。大家火气更大,说太进入角色了吧?亮相亮那么久可不好看。

    害我们摔那么惨,我们还没哼哼一声,她来劲了!导演最后把她背起来,弄到门诊部去了。诊断结果出来后,导演才明白,与她撕裂的膝盖半月板相比,黄小玫她对那根别针毫无知觉。穗子记得女兵们凑了些零嘴送到医院,那是她们第一次以近似庄严的眼光看她。女护士们谈了不少有关黄小玫的事。萧穗子一再感觉那是个陌生的黄小玫:打静脉点滴打得一流,上药动作轻巧,还会剃头缝衣,在伤兵里简直就是明星。除了伤兵们叫她“玫姐”这一点让穗子觉得肉麻,她把黄小玫其它的细节都记在采访本上。穗子到了那个包扎所时,黄小玫却负伤被送下火线了。见到黄小玫是在省里的战斗英雄报告会上。那之前,穗子已看了报上注销的她的大照片,知道了她在战场上负伤的经过。黄小玫在一个夜晚把一位重伤员背了十多里地,奇迹一般救下了伤员的性命。

    路上黄小玫的腿伤发作,只能用绳子拖着人高马大的伤员爬坡过河。穗子想象这样一个黄小玫,浑身军装磨烂了,血肉模糊的身躯在热带的草丛上拖出血色轨迹。当她和伤员被人发现时,两人身上的血招来了大群的热带蚂蚁她的想象中,那就是一幅很好的英雄主义电影画面。有生以来第一次,黄小玫过人的隐忍精神显示了正面的价值。黄小玫一见萧穗子马上从层层迭迭的记者中突围出来。穗子发现她的亲热是真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抖。黄小玫问起她的同屋们,问领导们可有换班的,舞蹈队的女兵们有谁结了婚。萧穗子看着她胸前挂满功勋章,军装特别神气,笑容也是另一种笑容,在她黑亮的热带皮肤上显得暖洋洋的。因为女英雄极少,所以黄小玫比男英雄们更受关注,也更忙。

    穗子和她约定的长篇采访一再延迟。她一天有三、四场报告要作,中学生小学生都说她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英雄,像“英雄儿女”中的王芳。不久黄小玫的报告作到了文工团,团首长全出动了,开了三部吉普去宾馆接她,车上还贴有“欢迎我们的英雄女儿回娘家”的红标语。吉普车还在一里外,文工团的锣鼓就震聋了几条马路的人。然后又是大炮仗小炮仗,黄小玫一下车就傻在那里,像是根本不认识这个地方。大家交头接耳,说不像啊,瘦了那么多,精神多了。就是黑了。黑了好看一些。哪止一些?好看太多了。瞧这眼神,多亮,一点不贼眉鼠眼了。别鼠啊鼠的,人家是英雄。听说还要提拔她当政治部干事呢。那不就要拿连级工资了?还住干部宿舍呢。

    就是五个人合用一个厨房的那种?四个人。黄小玫跟每个人握手。池学春留团察看的处分刚刚到期,此时见黄小玫走到跟前,突然上去行了个军礼,两人都红着脸笑起来。大家楞一会马上跟上趟,笑得东倒西歪。两年前的批斗会大家那样煞有介事,如今在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的黄小玫跟前,显得闹着玩似的。事情出在一个礼拜之后。黄小玫在一次演讲中碰上一个人,上来就紧紧抱住她,叫着那个几乎被她忘了的乳名。她正想挣脱他的怀抱,又听见一个女人叫着同样的乳名。她把脸挤到那怀抱之外,发现叫她乳名的女人竟是母亲。那个早离她半世远的乳名就这样一声一声,从生叫到熟,叫到她从这个缺席了很久的亲生父亲这儿认领了它。

    他们幸福地看着她,母亲说爸爸复职了,又要做部长了,又会有小车坐了。她应接不暇的对他们笑,对他们“咱一家人总算破镜重圆”的提法心惊肉跳。当晚回到宾馆收到了池学春的信,约她去人民公园走走。信上说当时声讨她的女兵中,唯有她是诚实的,没有小题大作,而是大事化小。也唯有她事先没有勾引过他。他说直到她回文工团演讲那天,他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始终对她怀有的同情。也直到听完她的英雄事迹之后,才意识到他不配同情她,因为她是个多么有力量的人,有着忍辱负重的古老美德。

    黄小玫一夜没睡,不断打开台灯,瞪着信上那一笔漂亮的钢笔字。天亮的时候,她走到宾馆花园里,还是瞪着那张信纸上的漂亮字迹。人们事后回忆起那天早晨,才知道那便是黄小玫的最后一个清醒形象。这本该是她一生中最灿烂的一天,上午在体育场有一场几千人的演讲,然后亲父亲的小车来接她,到成都唯一一家西餐馆去和亲母亲吃破镜重圆饭,晚上有池学春陪她,去花好月圆地走走。穗子没能如愿完成有关战斗英雄黄小玫的长篇采访。

    因为黄小玫过分紧凑的演讲安排,也因为轮不上穗子这样的临时记者来写黄小玫这样的著名英雄。她们聊过两次,都是叙旧式的闲谈。后来穗子再次被派去了野战医院,回到成都不久,借调到北京去了。好几年后她碰到成都的一个老战友,问起黄小玫。那人很惊讶,说不会吧,你什么也不知道?穗子想北京的军官们近两年忙着学跳“的斯可”连她自己都觉得离英雄啊光荣啊颇遥远了。老战友说,黄小玫疯了。

    人们在宾馆花园里见她独自走了一早晨,脸上挂着个类似遗像上的永恒微笑,非常非常美丽。当天上午她走上体育场的讲台,大声说:“你们别把我看成女雷锋,其实雷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她不可遏制地笑起来,就像她多年前听到同屋女兵在梦里发出的另一个世界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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