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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以前曾拿數學研究過易經,現在卻比鄭先生還更憊茲茲,必要人聽他撰的對聯,
訴說他的處世做人,要你做他的知音。
這三人,本來思想不同,尤其曾猛是個草包,靠思想為活的,但是他們合得
來,因其沒落是一,便連曾猛的性如烈火,說話像汽車的排氣管放瓦斯,骨子裏
也與鄭先生陳先生一般是憊粗粗,所以不曾起衝突。他們常在鄭先生房裏,不然
就是在曾猛房裏,買來燒酒,拿花生米或醃肉過過,沉緬于冗談,形勢像是作長
夜之飲,但便是那飲酒亦沒有一點慷慨相。
鄭先生的寢室就在我隔壁,我怕他來我房裏一坐就不肯走,宁可我先到他房
裏去一回。亡命以來,我是逢人皆和氣,學一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警戒
著不可與人爭是非,但不知鄭先生與曾猛從何看出我有著一點高不可攀的神情,
竟是對他們無慈悲。他們的存在,要向世人求證而不得,可比玉泉山關公顯聖,
叫喊還我頭來,但我不能像普靜的與以一言點悟,這樣就要有不吉了。
一次是步奎拿一份試題來問我,我說有個字義不通,這句話也平常之極,焉
知是鄭先生出的題,他剛巧也在我房裏,當即目露兇光,大聲叱道、“你是甚麼
東西!”他走回他自己的寢室,又出來立在廊下,還大罵不已。我一句亦不回口。步奎氣道、“真可怕,一個人怎麼會這樣慘!”
還有曾猛我也觸犯了他。是在他房裏,我、步奎、鄭先生陳先生與曾猛五個
人,步奎是來尋我的,我已要走,卻因說了一句吳天五的古文有工夫,想不到曾
猛就裝醉大罵吳天五,我來不及拿話給天五收拾,已經夾頭夾腦罵我是資產階級
的走狗了。我與步奎回到我房裏,曾猛還在大罵,也是罵到廊下,聲音就像破鑼
破鼓,使我想起古詩裏有一句是“戰敗鼓聲死”
十五年前我在廣西教書,同事也有是從時代的前線退下來的,都沒有像這樣
子。時光真是不饒人,今又曾鄭的奇拔,乃至董先生的漸漸要學成通儒,乃至金
校長的勵精圖治,都是“斜陽餘一寸,禁得幾消魂”
可是其餘許多教員,年紀多在四十以下,三十以上,單是教書養家,亦有很
要朋友的。他們既少野心,亦無卑屈,看來庸庸碌碌,卻熱絡現實,有市井之徒
的正直大氣,這就健康。牡丹雖好,全仗綠葉護持,他們與英雄美人倒是性情最
相近的。其中有一位教手工圖畫的陳先生,還有一位訓育主任方先生,他們家裏
我去過,都有世俗人情的好。我還與方先生上街去喫酒,用錢甚少,亦今天真是
風光遊冶了。方先生樂清人,對訓育主任我本來有成見,且又他是國民黨員,焉
知他這個人竟是不錯。
尚有少數新教員是步奎的一輩,剛從大學出來,最是他們身上鍾有抗戰時期
的朝氣。他們多思想左傾,但他們的好處有在是非之外。八年抗戰的性格是民間
起兵,使毛澤東亦見之心驚,不得不收起他軍事共產主義而與之合流。這雖是詐
術,但他的中下級幹部是真的謙遜了。前此從北伐末年到抗戰前夕,共產黨人都
悲慘決裂,夜嘯如狐狸,但是這回我在雁蕩山看見的三五支隊與他們政治指導員
,以及在溫州看見的馬驊他們,竟明淨無粗獷。這班年青教員思想固然左傾,但
他們在當面背后,提起金校長,或吳天五先生,或叫我一聲張先生,還比別人至
心在禮。一個人的品性與他的待你如何,是只要聽他叫你一聲的聲音,即可以曉
得的。他們是世人的子弟,亦即可以是天的子弟,天下大亂要出來真命天子了。
如今也真是時勢艱難,同事家裏連請人喫一餐便飯亦請不起,吸煙的人連一
根火柴都要可惜。惟步奎新做了一套學生裝,是呢的。他是肖梅亦在教書,兩人
都賺薪水。一天下午我外婆家裏,獨自坐在阿嬤窗前階沿上,看着那破院子與堂
前間,與簡陋的桌子椅子凳子,不禁一陣心酸。我不要世上這樣貧窮破落!為著
愛玲的緣故,我要這世上是繁華的,貴氣的!這樣想着,我在小椅子上坐著的人
亦會一站站起來,好像昔人的投袂而起。
如今並不是“斜陽餘一寸”如今的時勢是易經裏的第三卦、“屯,剛柔始
交而難生,動乎險中,大亨貞,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利建侯而不宁。”而
隨即果然來了解放軍,只見遍地都是秧歌舞。
原來國軍的精銳,邱清泉黃伯韜等幾個軍團已在淮海戰場覆沒,惟餘桂系的
軍隊在武漢,蔣介石退居奉化,副總統李宗仁出主和議,未幾陳明仁與程潛叛變
,鄂湘並陷,桂軍亦盡。中華民國三十八年三月,解放軍渡長江,毛澤東的總攻
擊令,真真神旺,那文章令人想見周武王誓師孟津當年。
我料得第二次世界大戰,卻料不得中國竟然抗戰。料得德國日本敗戰后美蘇
將衝突,國共將內戰,卻料不得會是這樣的解放軍。因為抗戰與這次的解放軍皆
是生于中國歷代民間起兵的氣運,蕩蕩如天。蘆溝橋事變與八一三事變當時,國
民政府當局如何應欽等,完全不信會發生這樣偉大的抗戰,而這次解放軍的破竹
之勢,亦是連毛澤東都想不到會有這樣快。那八年抗戰與這次解放,皆真真是白
虹宵映,素靈夜歎,民間聽說國民政府已出奔台灣,竟是糊里糊塗,連我是喜歡
推測時事的人,亦無想無念,這種糊塗是好比元旦這天的過得草草。
南京沒有抵抗就放棄,上海杭州一路響應起義,解放軍晝夜趲程,望見前面
的城池早已遍插五星旗,他們的游擊隊在安民籍府庫以待了。我與梁漱溟的通信
遂一時中斷。李宗仁代行大總統職務時,報上登載李的親筆信敦請梁先生出任行
政院長,梁先生拒絕了。他自上次國共和議失敗,即回四川北碚,專心辦勉仁書
院,來信聘我去當教授,就可寄來路費,這是我重新出世之機,焉知不到幾天,
經過南京武漢到四川的交通一旦梗絕,且溫州亦于五月裏解放了。溫州也是行政
專員響應起義,雁蕩山與瑞安鄉下的三五支隊于一日拂曉進城,再過一個多月,
康生的野戰軍纔開到的。
前人說兵敗如山倒,又曰、王者之師,有征無戰,看了這回的情形,真是這
樣的。歐陽修序五代史、“自古興亡之際,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是為不盡
人事者說,而今之史學家惟知事務與辯証法,卻是應該曉得尚有天命。毛澤東貪
天之功以為己力,此所以天下至今未定。
解放初期,真的迢迢如清曉。我在山河歲月裏所寫的,一旦竟有解放軍來證
明,私心幸喜。我知道民間起兵有這樣好,果然給我親眼看見了。秧歌舞是黃帝
的咸池之樂,周武王的大武之舞,漢軍在九里山的遍地楚歌,與秦王破陣樂的生
于今天。
我受愛玲指點,纔曉得中國民間的東西好。但我一次曾給瞿禪說玉蜻蜓裏志
貞哭靈的唱辭,情之所發,到得無保留,卻能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與詩經一樣
是漢民族的,瞿禪到底亦不省,焉知倒是解放軍做了我的知己。山河歲月裏我寫
中國文明的興與賦,初次曉得“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這個興字,不勝之喜,但是
君毅讀了亦不省,這更使我懷念初期的解放軍。
我研究得中國可以說沒有土地間題,現在亦只須均田,而解放軍果然是行的
分田。我研究得中國的治道治術,周以前皆入于周禮,周以來直到今天只須是周
禮的翻新。其王官亦是王民,此即比代議制好,其產業政治軍事一體,立法司法
行政監察一體,亦比蘇維埃好,其尊王大一統,亦比聯邦制或中央地方集權分權
制好。而解放軍初期的制度,亦果然好比是周禮的翻新。至于文化人的感情與思
想,那是只該用秦始皇漢高祖乃至黃巢的方法來對付,纔得天地清安。
我不喜“蔣介石偉大”那樣的書名,不喜東條英機,也不喜麥克阿瑟,一種
東西,若是像城隍廟裏的神道,威靈顯赫,或像白蛇傳裏的法海,是個超自然的
大力,且總歸是他有理的,我都不喜,見他倒下來,我比誰還更開心。又如地主
與世家,也叫人看了心裏不舒齊,他們原做不得甚麼大惡事,因不比西洋的是一
個階級,但單為他們的沒出息,也已該有一次掃蕩,使他們亦出來見見天日。
又有一些東西,它原本是好的,但在某種情形下,會使人宁可不要,如愛玲
說周佛海家裏的許多值錢的東西,如我所見葉蓬沈啟無的材藝,及那位溫中同事
鄭先生的博識。乃至七寶亦不足惜,乃至功業與道德亦不足稱。卻是這種好的東
西需要解放,纔又可以風吹花開水流。中國的革命是革天命,是一代人的新的格
物致知,物無不親,物無不敬。所以我見了初期的解放軍有這樣高興。但是其后
落于共產黨的政權,他縱有千般的好處,我變得對之一概不屑,也仍是這道理。
纔解放沒有幾天,溫中的老派教員惟驚疑。在膳廳喫飯時,有一位王先生說
解放軍無學,他的辭典研究不被尊重,言下不勝冤屈似的,旁邊幾個教員附和,
說解放軍進城,見了人家洋房裏的現代設備亦不識。他們都是對解放軍又輕視,
又無奈。惟鄭先生不發一言,只沉重的歎氣,仍低頭喫飯,我看出他是比誰還內
心恐懼。飯后步奎到我房裏,氣道、“他們這種態度是很不應該的!”我亦說解
放軍雖許多東西不識,卻遠比他們識得的好,且解放軍要識得也並不難。
在雁蕩山見過的三五支隊政治指導員,今是溫州市委,兼溫州人民日報社長
,我到報館去看過他兩次。一次去,他留我喫午飯。有鄉下來的代表都是穿短褐
的耕田夫,飯開出三桌,椅凳不全,就立著喫,飯是糙米飯,一碟吹蝦,一大碗
醃菜,上面舖著薄薄的幾片豬肉、都是毛,大家就這樣的喫。這裏好比喜事人家
,主人與動用人在商討有那些事已做了,等會再做那幾樁,現在且開出飯來胡亂
喫一些。又一次是我去時,那社長剛午睡醒來,報館裏他住在前庭一個廂房。只
見晝長人靜,他房裏的簡單,好比弘一法師當年在延慶寺。他是要人,共產黨又
開會特別多,我看他每天總要工作十四五小時,卻難得仍是這樣的清純,身上沒
有權力感。我問他今后或想要結婚麼?他道、“今后大約還有十年十五年,不能
去想自己的生活改善,我這個人已給了黨了。”我聽了有一種妻涼的喜悅,看着
他,叫我想起紅樓夢裏的一句詩、“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傍。”
我向他說起新近野戰軍開到,四鄉抬豬羊花紅勞軍,我道、“如雁蕩山的鄉
村,你也知道,家家飯米都無著,那裏獻的豬羊?莫說用人之財不可竭,便用人
之情亦不可盡。”他平靜地答道、“這只是兵士與人民兩相好的意思,兵士遠來
辛苦,也要自己人肯親熱。”我聽了隨亦沒有意見。我對初期解放軍,是好比對
愛玲,即使有些地方于我不慣,亦無條件的接受。彼時學校裏的教員每天上午要
集合一次學習敲鑼鼓唱歌,有一節是、
共產黨,他辛苦為祖國,共產黨,他一心為民族,
他抗戰八年多,他改良了人民的生活。
那調子如聽母親或姊姊訴說家裏艱難,要你有志氣云云,連我亦真心感激。
我所見的共產黨員,如那姓金的政治指導員與馬驊,他們去盡私意,絕對服
從黨。就好比這個黨是庾信賦裏的鏡子、“鏡乃照膽照心,難逢難值。”所以康
生的野戰軍到后,即發動鄉下鬥地主城裏逼公債,馬驊他們還是往好處去想黨的
政策。而且開新朝是有一種好像天地不仁,所以鬥地主逼公債做得那樣慘,馬驊
他們亦照樣相信黨。此即民間起兵雖被變質為共產黨政權而沒有發生兵變的緣故。其后更三反五反,殺人如麻,則是共產黨要把民間起兵的餘勢及其再燃的可能
,轉換方向,消耗以至永絕。
溫州解放,溫中甌中及高商的共產黨教員,一朝都當起全校員生的生活指導
員,你與他三日不合,他當即面孔一沉。他們向來只在城市做左傾文化活動,不
比馬驊與三五支隊的那政委是生在民間起兵裏。我不禁拿他們來比鄭先生,一樣
的會忽然翻臉,亦即是一樣的沒有出息。其后野戰軍開到,臉上個個兇相,我纔
覺得這已不是解放軍而是共產軍了。
十月一日共產黨國慶節,溫州閱兵,所有組織都到,所有秧歌舞及綽龍舞獅
子拋彩瓶俱全。抬著毛澤東的照片遊行群眾的隊伍,共產軍的隊伍。看了那軍容
與武器,真真叫人感覺大威力。但我排在教職員聯合會的隊伍裏遊行得幾十步路
,就一人離隊站在橋上看,想起歷史上的兩個人。一個是虯髯客,在茶肆見了李
世民,默然心死。又一個是顧炎武,望見大清兵在山下經過,如大事已不可為。
我是在雁蕩山時見了三五支隊與那政治指導員,默然心死。但今見了共產黨的大
軍與毛澤東的威靈,我反為心思又活了起來,讓他亦只讓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