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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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试释玻璃球游戏及其历史
一般而言,对于浅薄者来说,对不存在的事物也许较之于具体事物容易叙述,因为他可以不负责任地付诸语言,然而,对于虔诚而严谨的历史学家来说,情况恰恰相反。但是,向人们叙述某些既无法证实其存在,又无法推测其未来的事物,尽管难如登天,但却更为必要。虔诚而严谨的人们在一定程度上把它们作为业已存在的事物予以探讨,这恰恰使他们向着存在的和有可能新诞生的事物走近了一步。
阿尔贝托斯塞孔多斯我们的愿望是把我们能够收集得到的些微资料,也即关于约瑟夫克乃西特,或者如玻璃球游戏档案中所称的游戏大师约瑟夫三世的生平材料,写人本书之中。
我们当然清楚,这种尝试多少违背了玻璃球游戏团体的治理原则与习惯,甚至是背道而驰。因为尽量消灭个人主义,尽可能将个体纳入专家学者所组成的团体之中,正是我们最重要的指导原则之一。由于这一原则在悠长的历史岁月里始终受到极彻底的遵守,以致今天想要寻找到曾在这一团体中起卓越领导作用的若干人物的生平以及其精神思想资料,简直是难于登天,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甚至往往无法判明这些人物的本姓原名。隐姓埋名乃是这一团体遵奉的精神标志之一,并且几近百分之百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我们如此固执地试图确证游戏大师约瑟夫三世的若干事迹,并至少粗浅地勾画出他个人的整体轮廓,实非出于任何类型的个人崇拜或者存心反抗习俗;我们深信,我们完全是为了服务于真理与科学。古人说:人们越是深入而彻底地去探讨一个命题,结果却越是不可抗拒地陷于反命题的误区之中。我们不仅赞同而且尊重隐匿个人姓名的想法,这是我们这个团体以及我们精神生活赖以存在的基础。但是,我们略略测览一下这个精神团体的早期历史,也即玻璃球游戏的发展过程,事实却无可辩驳地向我们表明,在发展的每一阶段里,每一次扩建中,每一种变化内,每一项进步抑或保守的重要环节上,莫不切切实实地留下了每届主持者的个人痕迹,尽管这件事并非他个人独创,但他无疑引导了这种变化,并起着促使其臻于完善的作用。
毫无疑问,我们今天对个人作用的认识与以往年代传记作家和历史学家的认识已大不相同。以往年代的作者们,尤其是偏爱写个人生平的作家,我们不得不说他们总只看见个人的特性并把这种特性视为其本质,如:他的固执,他反常的举止以及他独特的个性,是的,还常常干脆涉及于他的病理问题。我们现代人则与此相反,甚至不写这些人的独特的个性,除非我们遇见了特殊人物,他们已抵达超越一切正常性与独特性的彼岸,他们竭力使完美的个性淡化,竭力完成自己超越个人的无暇使命。我们只要认真观察,就会发现早在远古时代就已存在的这类理想,例如,古代中国人中的“圣贤”或者“智者”的形象;又如,苏格拉底伦理学说中的理想,就同我们今天的理想几乎没有差别,而许多巨大的精神组织,如罗马天主教会,在其鼎盛时期也曾具有类似基本原则,事实上,许多出自该教派的伟大人物,如圣洁的托马斯阿奎那,在我们眼中也就像古代的希腊雕塑一样,更多的是典型代表性,而不是个人角色。
尽管如此,早在二十世纪开始的精神生活改革——我们全是它的继承者——之前,这类真正的古老理想显然已消失殆尽了。当我们翻阅以往年代的传记著作时,我们是何等惊讶,不过我们可以看到,作者详尽繁琐地叙述了主人公有多少兄弟姐妹,或者在其童年与青春期期间,在争取爱情与地位的奋斗中,留下了什么样的心理创伤和疤痕。我们现代人并无兴趣探究一位古代人物的病理现象以及他的家庭历史,也无意了解他的本能冲动、消化与睡眠情况。即便是他的文化背景,曾对他一生起影响的教育学科,他心爱的书籍以及其他情况等,我们都不觉得特别重要。我们只尊重这样一种英雄人物,并对他产生特殊兴趣,这个人的天性与他后来所受的教育让他几乎完全溶于自己的团体职能之中,同时却也没有让自己丧失纯属个人的清新活泼的强大冲力,它使每一个个人散发香气并具有价值。因而每逢个人与团体发生矛盾,我们便正好可以将此作为考察其个性是否杰出的试金石。我们毫不赞同那类受欲望和贪心驱使而破坏秩序的叛徒,我们只怀念那些献身者,他们才是真正悲剧性的人物。
我们发现了英雄,发现了真正堪称人类楷模的人物,并对他的姓名、为人、容貌以及举止体态产生了兴趣,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因为我们也由此认识到这个毫无冲突的完善团体并非一架用许多一文不值的无生命力的零件拼凑成的机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虽然由各部分组装而成,却各有特性和行动自由,各自参与了生命的奇迹。基于上述认识,我们着手收集玻璃球游戏大师约瑟夫克乃西特的生平材料,尤其是他自己撰写的东西,我们也确实找到了一些值得阅读的手稿。
我们对克乃西特生平与为人所作的报道,肯定是这个团体的成员,尤其是玻璃球游戏的选手们早已熟知或大致清楚的事情,出于这一原因,本书对象不局限于团体范围,我们希望能够扩展到具有共鸣感的读者。
对于为数甚少的内部人士而言,既不需要引言,也不需要注释。但是为了让团体之外的读者也能了解本书主人公生平业绩,我们不得不承担起这项多少有点艰难的工作,在本书前面添写一篇简短易懂的序言,让那些不知就里的读者得以略知玻璃球游戏的历史及其意义。我们必须强调指出,这篇序言的对象是一般读者,因而既无意也无必要对团体内部涉及游戏历史与意义的诸种问题的争论进行任何澄清。
若想就此课题作一客观报道,为时尚嫌太早。
大家不应当期望从我们这里读到有关玻璃球游戏的完整历史和理论,即便是才能与地位均高于我们的作家们,今天也办不到。这项任务只能留待下世纪的后人来解决,倘若一切原始资料以及精神思想方面的前提到时尚未湮没消失的话。大家更不应当把我们这本书视作一本玻璃球游戏教科书,绝对不会有人撰写这种书籍的。
人们想要学会这一游戏的游戏规则并无捷径,只能够走通常的学习道路,总得持续几个年头,大概不会有任何行家里手能够把游戏规则简化到通俗程度。
游戏的规则(游戏的符号语言和文法)是一种高度发展的秘密语言,由许多种科学和艺术——尤其是数学和音乐(确切地说是音乐科学)——综合而成,因而不仅能够表达一切,还能够在近乎所有学科之间建立起从内容到结果互相联系的关系。
总之,玻璃球游戏是一种以我们全部文化的内容与价值为对象的游戏,情况就像一位处于艺术鼎盛时期的画家在他的调色板上摆弄色彩一样。凡是人类在其创造性时期所生产的一切知识、高贵思想与艺术作品,直至继而产生的学术研究以及它们转化成的精神财富,都是游戏的内容,玻璃球游戏者以这种汇集了一切精神价值的巨大物质作游戏,好似一个风琴手演奏管风琴,而这是一架完美到了难以想象程度的管风琴,它的键盘和踏板探索着整个精神宇宙,它的音栓之多已无法计算,从理论上来分析,这架乐器在其演奏过程中可以再现整个宇宙的精神内涵。如今,它的键盘、踏板和音栓均已固定下来,再要改变它的数字与程序,或试图使其臻于绝对完善,恐怕唯有理论上才有可能了。因为玻璃球游戏的最高行政当局极其严格地管制着一切想要更新内容以丰富游戏语言的设想。另一方面,这个固定不变的结构内部,或者用我们容易想象的画面来解说,在这架巨大管风琴的复杂机械内部,给每一个游戏者都赋予了组合运用整个宇宙的可能性,于是要在一千次严格完成的游戏中找出哪怕仅仅两次不止表面类似的游戏,也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便发生下列情况:两位游戏者凑巧选中同一狭小的主题作为自己游戏的内容,结果也仍然因两人的思想方法、个性、心情以及演奏技艺的区别而使两场游戏呈现截然不同的面貌与发展历程。
历史学家想要把玻璃球游戏的起源及其由来追溯到哪个历史时期,纯属他个人的取舍问题。正如任何伟大的思想并无开端可言一样,因为凡是思想均为永恒存在。
我们发现,早在若干古老的世纪以前,思想便以期望与预感的形态出现了,例如,在毕达哥拉斯的著作里,稍后,到了古希腊罗马文明的后期,又可在希腊的诺斯提派圈子里发现它的踪迹,同样在古代中国文化中也不少见,接着又在阿拉伯摩尔文化的几个高峰里看见了它的痕迹。它的足迹从史前时期不断往前延伸,走过了经院哲学与人文主义,来到了十七、十八世纪的数学家学会,直至浪漫主义哲学和诺瓦利斯的梦幻文字。每一项促使心灵趋向宇宙整体目标的运动,每一种柏拉图主义学会,每一个知识精英集会,每一次试图让实用与理想科学互相结合的活动,每一种调和科学与艺术或者宗教与科学的尝试,无不建立于这一永恒的思想基础之上,而我们看到的玻璃球游戏便是上述一切的具体体现。毫无疑问,大家都知道,像阿贝拉德、莱布尼兹和黑格尔等哲学家都曾梦想把精神宇宙集中归纳为思想体系,把文化艺术的生动美丽与严谨精确科学的魔术般力量结合起来。而那个音乐和数学几乎同时达到了古典主义高峰的时代让我们体会到,在两种原则之间经常存在着相互交流和互相补充。我们还可以在两个世纪以前的那位尼古拉斯冯寇斯的著作中读到同样的气氛,例如他说:“心灵乃由潜在的可能性汇聚而成,以便凭借潜在性衡量一切事物,它并且是一种绝对的必然性,借以在统一和谐与单纯的状态中衡量一切事物,就像是上帝所作的一般,它还是联结的必然性,借以在有关事物的独特个性中衡量一切事物,最后,它还可以限制这种潜在可能性,借以在生存中衡量一切有关事物。更有甚者,心灵还可凭借比较形式进行象征性的衡量,就像可以通过数字和几何图形使它们与其他事物相等一样。”此外,似乎并非只有这番想法几近暗示我们的玻璃球游戏,或者符合这一思想游戏,或者发源于类似的幻想。我们可以在他的著作里找到不少,甚至可说是很多这类相似之处。就连他的爱好数学,他喜欢并擅长将欧几里德几何学的图形和原理以比喻方法应用于神学一哲学概念,也似乎与进行玻璃球游戏的心理状态十分接近。有时候他那种独特的拉丁文(他别出心裁地创造了许多新词汇,却不会有任何拉丁语学者误解它们的含义),也使我们联想到玻璃球游戏语言的任意可塑性。
阿尔贝托斯塞孔多斯无疑属于玻璃球游戏有影响的始祖之一,这从本文前面的题词便已显示。而且我们揣测,虽然的确无法证实,玻璃球游戏的这种游戏思想也曾控制了十六、十七、十八世纪那些博学音乐家的心灵,因为他们的音乐创作便建立于数学玄思之上。我们从这儿或那里的古代书籍中不时读到种种传闻轶事,叙述富于魔力的智慧游戏,一些学者、僧侣或者爱好思想的王公贵族发明了它们,并试着玩过,其中有的采取下棋形式,但是棋子和棋盘除了一般功用外,还包含秘密的意义。我们人人都熟知人类各种文明起源时期的许多传说、神话和寓言,那时音乐的力量远远超出其他一切艺术技巧,成为了统辖灵魂和国家的力量,音乐是一个秘密的摄政王或者是人们及其国家都必得遵守的法典。从中国最远古的时代直至希腊神话时期,一种让音乐支配人们过幸福天堂生活的观念始终占有重要地位。玻璃球游戏也与这一音乐崇拜(歌声的神秘力量在永恒的变化中向尘世的我们召唤——诺瓦利斯)具有最内在的联系。
尽管我们也辨认出玻璃球游戏的思想是永恒的,认为它早在实现之前便已存在,然而它之发展到我们现今熟知的形式,显然有着它明确的历史轨迹,这里试将其最主要的历史阶段简述如下:这场以建立游戏团体和发明玻璃球游戏为主要成果的思想运动,开始于文学史家普里尼乌斯切根豪斯1所研究并定名的“副刊文字时代”这一历史时期。这一称谓固然美妙,却有危险性,常常很容易诱导人们对那个过去年代生活状况的观察发生偏差,事实上被形容为“副刊文字”的时代井非毫无思想的时代,甚至从来不曾缺乏思想。然而,在切根豪斯看来,那个时代对精神思想考虑甚少,或者毋宁说它还不懂得如何恰当地在生活与国家结构之间安排精神思想的地位,并使其发挥作用。坦白地说,我们对那个时代所知甚少,尽管它几乎是蕴育了以后一切文化的土壤,凡是今天的精神生话无不烙刻着它的标记。
切根豪斯认为,这是一个极其一市民气一的社会,是一个广泛屈服于个人主义的时代,当我们按照切根豪斯所描绘的若于特征去了解其气氛时,那么我们至少会确信,他笔下的诸多特征不是杜撰,也不是夸张或者歪曲的,因为它们是一位伟大学者研究了大量史料后的结论。我们找上他,因为他是迄至今日唯一认真研究了这种“副刊文字”社会的历史学家。与此同时,我们还得提醒大家切记,不要对已经远去的时代的错误和野蛮嗤之以鼻,那是十分轻率和极其愚蠢的。
中世纪以后,欧洲的精神生活似乎是走着两种不同发展倾向的道路。一条是思想和信仰的自由,挣脱一切权威的羁束,也就是从自感成熟的理性主义立场反抗罗马教会统治的斗争。另一种倾向则是秘密而热烈地搜寻着如何正当合法地获得这种自由,如何建立一个崭新而又与理性相适应的权威。一般来说,我们可以断言,总是精神思想赢得了这场常常因目标不同而互相矛盾的斗争。
用无数牺牲去换取这种胜利是否值得?我们今日精神生活情况是否完善,还能够进一步发展么?过去的一切痛苦。痉挛和变态,从审判异教徒到实施火刑,迫使许多“天才”成为无谓的牺牲品,或发疯或自杀,难道不是无庸置疑的问题?历史就是历史,不论它是否正确,不论它也许不应当发生,也不论我们愿否承认它的“意义”一切全都无可更改。不管怎样,人类为精神“自由”而进行的斗争终于发生了。一直发展到后来被称为“副刊文字”的年代,人们固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却觉得难以忍受。因为每个人虽然完全摆脱了教会的监督,也部分摆脱了国家的管束,但是还始终未能建立起自己乐意遵守的真正准则——~种真正崭新的权威和合法性。切根豪斯向我们叙述了那个时代里无数精神堕落、腐败与自我侮辱的实例,其中若于例子着实令人咋舌。
我们必须承认,对于那个所谓“副刊文字”时代的精神产品,我们不能作出明确的解释。它们显然是每日报纸版面上最受欢迎的部分,拥有上百万读者,是那些受教育较少读者的主要精神食粮来源。它们所描述的或者毋宁说是“漫谈”的知识项目超过了千种。这类副刊文字作者中较聪明者常常嘲弄自己的作品,切根豪斯在接触了许多这类著作后至少承认,尽管它们确乎难以理解,却显示出作家们的自我椰榆倾向。很可能在这些粗制滥造的产品里确实包含有一定程度的讽刺和自我椰榆的内容,因而首先得找到理解它们的钥匙。这些琐碎文字的著作者一部分来自编辑部,一部分是“自由”作家,甚至常常被人称为“诗人”其中也不乏学者,甚至是著名的大学教授。
这类文章最热衷写的题材是:关于著名男人和女人的奇闻逸事或者他们书信所反映的私生活,文章的题目五花八门,如:尼采和1870年的妇女时尚,作曲家罗西尼最爱吃的菜肴,小狗在红妓女生活中扮演的角色等等。人们爱写的另一类内容侧重于历史,也正是当今富人们聊天时经常涉及的话题,譬如:几世纪以来的人造黄金梦或者论化学一物理试验对气候的影响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数量超过了百位数。倘若我们读过切根豪斯所开列的这类无聊文章的目录,会对人们竟以它们作为每日精神食粮而惊讶万分,更有甚者,居然有许多颇有声望的作者,也曾为这种无多大价值的庞大消费出力“服务”说来奇怪,当年这同一名词还常被用于形容人类同机器之间的关系。
某些时期里特别流行访问名人谈论热门话题,切根豪斯还为此辟了一个专栏,记载了诸如此类的访问记,例如请化学家或钢琴家谈政治,请走红演员、舞蹈家、体操明星、飞行员,甚至诗人议论独身主义的利弊、经济危机的可能成因以及其他日常问题。所有文章的共同特点是:把一个热门话题与一个名人扯在一起,切根豪斯举了上百个例子,其中部分文章读后令人瞠目结舌。如前所述,很可能这些匆忙赶写出来的文章里也存在着讽刺性内容,也许甚至是一种恶魔般的、垂死挣扎似的讽刺,我们唯有在设身处地地着想之后才可能稍有体会。而当年大多数似乎颇爱读报的读者,却显然老老实实囫囵吞枣地全盘吞下了一切荒谬的东西。譬如一幅名画换了主人,一份宝贵的手稿被拍卖,一座古城堡惨遭回禄之灾,或者一位古老贵族家庭的成员卷进了一场丑闻等等事件,读者们不仅在数以万计的报道里读到了具体事实,而且还会在这一天或者下一天出版的其他文字材料里读到了一大堆从传奇、历史、心理和性欲等等角度撰写的时髦东西,任何细枝末节都不会被这股洪水般汹涌而来的急流所遗漏,而所有匆匆忙忙问世的急就章,不论在遣词造句上,还是在分类构思上全都烙刻着不负责任地大批量生产的印记。
此外,还有一种游戏也可算是与“副刊文字”同类的文化活动。在这类游戏中,读者成为发起人,充分运用每个人的知识材料,切根豪斯曾针对这一奇异现象写了一篇题为纵横字谜游戏的长文,报道十分详尽。当年有成千上万的人——大都是工作劳累而且生活艰辛的人,在工余空闲时俯身于这些字母拼成的条条块块上,按照既定的游戏规则填充着其中的缝隙。我们必须小心谨慎,不可只见其悖理或者古怪的方面,更不得持讥讽态度。因为每个人玩这类孩子气的猜谜和填字游戏既非出自天真稚气,更非由于游手好闲,而是因为他们处身在政治、经济和道德的震荡和混乱中感到恐惧,还因为他们参与了很多次可怕的世界大战与民族战争。他们玩耍这类小小的文字游戏自然不只是无意识的玩耍,而完全符合一种深藏的内心需要,闭上眼睛不去正视那些难解的疑问和骇人的没落景象,以便尽力逃入一个清白无辜的假象世界。他们坚毅地学习驾驶汽车,玩耍最难的纸牌游戏以及沉湎于纵横字谜之中,——因为他们面对着死亡、恐怖、痛苦、饥饿,几乎是毫无保护的,他们已不再能够从宗教获得慰藉,从理智求取忠告。他们已读过太多的文章和听过太多的报告,他们没有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自我强大上,以致无力对抗外界的恐怖和畏死心理,他们只能够胆战心凉地挨日子,不相信有任何明天存在。
另外还有许多演说辞也是这种副刊文字的较为重要的变体,我们也必得在此略加叙述。那时,不论是专家学者还是从事文化行当的各式人等,都曾向依然强烈留恋业已丧失意义的往昔文化观念的中产阶级市民发表过大量演说辞,不仅有节庆祝贺意义的特殊场合上的讲话,而且还有相互间的热烈交往的讲话,演说数量之多几乎令人难以理解。当年一个中等城市的市民或者他的妻子每周至少可参加一场报告会,而在大城市里则几乎天天晚上都可聆听到形形式式主题的演讲,对艺术作品,对诗人、学者、研究人员,对环球旅行等等发表种种理论见解,而听众大都持纯粹被动态度,尽管演讲的内容与听众间总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关联,却因他们缺乏一定程度的相关知识、心理准备和感受能力而不得不缄默无语。当然也有轻松有趣或者机智诙谐的演说,譬如讲述歌德如何身穿青色燕尾服走下驿站马车,如何勾弓嘶特拉斯堡或者魏茨拉尔的美貌少女,又或者大谈特谈阿拉伯文化,演说中不断冒出一串串聪明的时髦话,好似往骰子盘里一把把掷骰子,引得一个个听众兴高采烈,每当这个听众大致领会了某句俏皮话的时候。人们还聆听了许多介绍作家的报告,其实他们并未读过或者准备阅读这位作家的作品,他们只是听着,还看着银幕上放映的作家相片,就像他们阅读报刊上难读的副刊文字一样,吃力地穿越着由一个个他们全不理解其意义的互不相关的知识断片所组成的汪洋大海。总之,人们已面临怀疑文字的这一可怕的阶段,一种崇尚苦行主义的反运动开始酝酿成熟,最初还很秘密,只在极小的圈子里活动,很快就日益强大而公开活动了,并且成为一种培育新人和人类尊严的运动。
那时的精神生活其实在许多方面都是生气勃勃和庄严崇高的,至于同时存在的诸多不稳定与虚假现象,我们现代人将其解释为一种恐惧感的症状,因为人们在一个似乎很成功很繁荣的时代将要结束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正面临绝望境地:物质极端匮乏,政治和军事危机四伏,日甚一日增长的自我怀疑,怀疑人的力量与尊严,是的,甚至怀疑自己的存在。然而,与那个时代表示衰亡的迹象并存的还有许多高水平的精神成就,其中令我们深深感谢的遗产便是音乐科学的诞生。
但是,人们虽然能够轻松容易地把以往任何历史片断纳入世界历史,编得又巧妙又动人,但要让他们安排自己在当代现实中的地位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而当年恰恰就在知识分子中间——目睹精神文化需求和成就迅速下降到了极其微弱的水平——产生了可怕的怀疑与绝望感。也即是他们刚刚发现(自从尼采哲学诞生以来就无处不在的发现),我们文化的青春期和创造性年华业已过去,迟暮已经来临。猛然间,人人都意识到了这点,许多人便以直率的观点分析了那个时代为何出现如此大量令人惊恐的征象:冷漠的机械主义生活,严重的道德堕落,国际间的缺乏互相信赖,艺术的虚假不真诚。情况就像那篇惊人的中国童话里所描写的“下沉的音乐”已经奏过,好似一架管风琴的隆隆低音振荡回响了几十年后终于逐渐停息,然而它早已进入过学校、报刊和各类研究所散发出的腐败气息,早已袭击过许多大体上还算严肃的艺术家和批评家,令他们忧郁或者疯狂,它在一切艺术领域泛滥成灾。
对付这个业已入侵而且无法加以驱逐的敌人有种种不同的办法。有些人采取默认其存在并且恬静地忍受这个残酷的事实,这恐怕是最正确的态度。有些人试图否认其存在,却在这些文学理论家提供其文化衰落论点时显示出站不住脚的弱点。此外,凡是反对上述文学理论家观点的人,都会在广大市民中产生影响和获得响应,因为对广大市民而言,把他们昨天还牢固拥有并引以为豪的文化,说成是已经死去的东西,把他们曾如此珍惜的知识和艺术,说成是全然不真实和虚假的东西,那就像突然发生了通货膨胀和爆发了威胁其财产的暴力革命一样,简直太狂妄太难以容忍了。
另一种对付这种巨大的衰亡气氛的方法是玩世不恭的讥讽态度。他们以跳舞解愁,声称为未来担忧是老朽们的蠢事。他们撰写音调铿镪的副刊文章,谈论迫在眉睫的艺术末日、科学末日、语言末日。他们在自己用报刊建立起来的副刊文字世界里,怀着某种类似自杀的狂热谈论人类精神的彻底堕落,观念的完全破产,并且摆出玩世不恭或者冷漠的姿态,似乎不仅是艺术、文化、道德以及诚实正直等等,就连整个欧洲乃至“全世界”都已趋于衰亡。因而,凡是健康的人们便多少染上了忧郁症,而原本有病的人则更恶化为悲观主义重症。想要推倒过时老朽,想要凭借政治和战争改建世界及其道德,唯有文化本身先具有真正自我审视能力和纳入新的宇宙次序的能力才行。
这一文化在数十年过渡时期间其实并未处于休眠状态,而恰恰在衰落过程中,在貌似被艺术家、学者和专栏作家带头抛弃的境况下,它却达到了具有敏锐警觉和自我批判能力的阶段,这纯属少数个别人的良知所起的作用。早在副刊文字的繁荣时期便普遍存在着决心继续忠于良知的个人与小团体,并且竭尽全力为未来而拯救优秀的传统、秩序、方法以及智慧的核心内容。当年的发展情况如何,根据我们今天的认识,从人们为防御颓势而作的自我批判、反省和自觉斗争的过程来看,大致可分成两大组。学者们的文化良知在音乐史的研究和教学工作中获得了庇护,因为这一学科当时正处在高峰,即使在副刊文字世界的中心也组成了两个后来非常著名的神学院,以栽培人才的方法细致认真而著称。好似上苍也非常乐意对这一小群勇敢者的奋斗施加恩泽一般,在那无比忧郁时期里竟然出现了一个幸运奇迹,虽然事出偶然,但确实具有神谕效果:巴赫的十一份手稿从他儿子弗利德曼的产业里又再度被人发现了。
为抵御蜕化而斗争的第二部分力量是东方旅行者的联盟,盟员们重视灵魂教育运过于知识教育,他们培植东方式的虔诚和敬畏心理——我们目前的精神教育形式和玻璃球游戏方法,尤其是静观冥想方法全都得自东方。东方旅游者们的另一份贡献便是运用新观点审视我们文化的性质及其延续的可能性,他们不完全运用学者们惯用的科学分析法,而是通过古老的东方密法,也就是让他们的本能与遥远的时代及其文化神秘地联结在一起。例如他们中间有些音乐家和歌手被称为能以纯粹古法表演几世纪以前乐曲的高手,并说他们可以精确地演奏和歌唱一首1600年或者1650年的乐曲,似乎他们全然不知道后来不断添加的种种时髦音乐、改良变化和后辈大师们的精湛技艺。这在那样的时代——人们一味追求能够控制一切音乐演奏的动力学和比较级,一味探究指挥的“构思”和指挥方法而几乎完全忘却了音乐本身——确实是惊人之举。当东方旅行者联盟的一个交响乐团首次公开演出了享德尔诞生之前时期的一组舞曲时,他们以完全另一种时代与世界的单纯朴实精神不加任何增强或减弱的技艺进行演奏,据后来的报道说,一部分观众觉得难以理解,而另一部分观众却听懂了并且认为自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欣赏音乐。东方旅行者联盟的某位成员还在位于勃兰姆加登和莫尔比奥之间的联盟会议大厅里制造了一架巴赫式的管风琴,管风琴制作得十分完美,简直就像巴赫亲手所制,倘若他当年有机会有材料去做的话。这位管风琴制作者遵守当时流行的联盟原则隐藏了自己的真名实姓,而采用了十八世纪一位先辈的名字:西勃曼。
我们的话题已逐渐接近了现代文化概念诞生的源头。这些文化概念中最重要之一就是新出现的学科:音乐史和音乐美学,然后就是突飞猛进的数学,东方旅行者们的智慧又替它们增添了若干光彩,而同音乐的新构思与新阐释之诞生密切相关的是人们对业已老化的文化所持的勇敢态度——既开明又屈从。种种具体事实无需在此多说,因为大家都已十分熟知。人们对文化的这种新态度,可以说是在文化发展历程中调整了从属关系,所产生的最重大后果便是大家逐渐放弃创造艺术著作,精神工作者们逐渐逃离熙熙攘攘的尘世。最后,重要的情况便是玻璃球游戏的兴起与繁荣。
早在1900年初,副刊文字还处在顶峰时期,音乐科学之日臻深化对玻璃球游戏的开创无疑具有巨大影响。我们作为音乐科学的继承人,相信自己对以往伟大创造性世纪的音乐,尤其是十七和十八世纪的音乐,不仅知道得较多,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认识得也较深。当然,我们作为后来人与古典音乐的关系完全不同于创造性时代的人。我们对常常令灵魂忧郁的真正古典音乐所怀有的敬意,与我们对当时那些自然纯朴音乐演奏的喜爱欣赏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我们常常在羡慕欣赏之际,却忘却了其诞生的处境和命运之艰辛。几乎整个二十世纪都把哲学或者文学视作从中世纪迄今伟大文化纪元留存下来的不朽成就。然而,我们看到,后来的几代人让数学与音乐取代了它们的位置。自从我们(大体而言)放弃与后来几代人进行创造性竞争以来,自从我们不再崇拜音乐创作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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