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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黑这小子进去了两年,出来的时候人反而精神了。随便往哪儿一坐都威风凛凛的。华哥给他接风的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大概有一斤上下,四五种牌子,两三种颜色,最后又用两瓶啤酒清了清嗓子。那一天好多人都趴下了,二黑却稳如磐石。他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脸上还挂着说不上来路的微笑。他脸上的颜色一点也没变,倒是额头上的那块长疤发出了酒光。进去的时候二黑的额头上没有疤,现在有了。一斤酒下肚二黑额上的长疤安安静静地放着光芒。我们轮番向二黑敬酒,他并不和我们干杯,我们的意思一到他就痛快地把酒灌下去。
华哥那一天好像多喝了两杯。人比平时更爽朗了。他当着大伙的面高声说,他决定把上海路上的333酒吧丢给二黑,每个月交给他几个水电费就拉倒了。华哥有钱,他不在乎333酒吧的那点零花。不过华哥肯把333酒吧丢给二黑,多少表明了二黑的面子。333酒吧可是有名的,艺术家们弄女人大多在那儿。女人们想上艺术家的床,不在333酒吧走一遭是难以实现她们的理想的。二黑这小子有福,一出来就能挣上很体面的钱,等头发和胡子的长度都到位了,他当然也就成了艺术家。
我一直忙,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都没有和二黑联系。有一天深夜,大约两三点钟吧,二黑突然呼我,让我过去坐坐。我正在乡下,为文化馆拍摄一组宣传照片,离城里有好几个小时汽车的路程呢。我只能告诉他去不了。不过我从电话的背景声响上知道二黑的酒吧生意不错。我说改日吧。二黑说:"改日?"二黑用老板兼艺术家的腔调对我说:"改日就改日吧。"
一晃又是好几个月。城里头的日子经不起过,这个大伙儿都知道。我突然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坐坐。都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我想起333。十一点钟正是333的早晨,是一天刚开始的时候。我一进333就被名贵烟酒的气味裹住了。许多艺术家的眼珠子正在这里闪闪发光。我到后间和二楼找了一通二黑。他不在。其实这样更合我的心意。我找了一张空台坐下来,开始喝。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喜欢看艺术家的长相,他们的头发、胡子。我还喜欢听艺术家的笑。
大约在深夜零时,也就是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相交接的性感时刻,一个漂亮的丫头走进了333。这绝对是个丫头,不是已婚女人。和我一样,她到后间的门口张望了片刻,随后就在楼梯边上的台子上坐下来了,也就是我的台子。她气呼呼的,可能在生什么人的气。她叉着两条腿,不停地用舌尖舔上唇和门牙。后来男招待端上来一杯东西,看样子大概是西洋酒。这丫头一定是常客,她和333有默契。再后来我们就对视了。因为我一直在看她。这丫头犟,她以为我会把目光让开去,可是我不,她就那么盯着我。
"看什么?"
我笑笑,说:"看看。"
"没看过?"
我说:"没看过。"
这丫头就是阿来。一个小我十四岁的新派丫头,言谈举止让我觉着自己旧。我们在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相交接的性感时分相识在333。后来我们又换了两个酒吧。到了凌晨三时四十五分,我们的手指已经长在对方的指缝里了。我们喝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酒吧里除了烟味和酒气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阿来开始向我叙述她的生活理想。她说她只热爱两件事:第一,性爱;第二,麻将。阿来说,只要有这两样东西,生活其实就齐了。这丫头是个注重个人体验的人,这丫头一定还是一个害怕独处的人,所以她"只"热爱性爱与麻将。这是两项极端个人化的集体活动。
阿来说,她就希望两三天能摸一回麻将,两三天能享受一次稳定的、持久的、高质量的性爱。"这样就好。"阿来叼着红樱桃对我说,"这就是我的英特纳雄耐尔。"
这丫头是个骚货。这很叫我着迷。我的同代人中很少有这样的天才骚货。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我喜欢她在床上的奔放风格。她能把床上的一切都上升为行为艺术。她是不留络腮胡子的艺术家。这孩子肯定和许多男人上过床,要不然她不可能这样。我说:"别整天在酒吧里泡了,和我呆在一起吧。"我一定是忘形了,居然说了一句又酸又臭的话。我说:"我们恋爱吧。"阿来斜了我一眼,歪着嘴角挖苦我说:"丑不丑?难听死了。"我很不好意思。好在我还算沉着。我拍了拍她的屁股,说:"就这么说吧,别再往别的男人床上爬了。"阿来一撂头发,弄得像做洗发水广告似的,反问说:"凭什么呀我?"我说:"就这么说吧。"
我终于在四牌楼租了一套单居室住房,我和阿来就这样生活在一起了。为了表明我对阿来的珍惜,我决定为我们买一张红木床,谁让我们这样喜爱床上的事呢。但是阿来反对。阿来说:"床上的事,精彩的是人,不是床。"我说:"我总得为你花点钱吧,好歹也是个意思。"阿来脱口说:"谁不让你花钱了?买一套最高档的红木麻将桌嘛。"我就知道这丫头不省油。麻将桌是买回来了,但是我有点别扭,家徒四壁,除了一张席梦思,就是价值上万元的麻将桌。这有点过,有点不着四六。然而,这正是阿来的风格,大处可以马虎,全局可以马虎,所热衷的细节却必须完美。
这丫头是一匹母马,她在奔跑的时候认定了她的尾巴比四只蹄子更重要。
当然,我美化了我们的环境。我为我的阿来拍了近十卷彩照。我把相片放大了,挂在墙上。阿来的各种表情和肌肤掩盖了墙面的驳离。阿来在墙体上千姿百态,又浪荡又圣洁,又破鞋又处女。这丫头经得起拍。她有无数的瞬间心情与瞬间欲念。她的心中装满了千百种女人,惟独没有她自己。我甚至认为这世上其实没有阿来这丫头,她像水一样把自己装在想像的瓶子里,瓶子的造型就是她的造型,瓶子的颜色就是她的颜色。这样纯天然的水性我们这一代人是不具备的。由于寒冷,我们被结成了冰。我们的生硬体态只表明了温度的负数。阿来是流淌的,阿来是淙淙作响的,阿来是卷着旋涡的。如果说,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我要说,我不能和同一个阿来做ài。这个小骚货实在太迷人了。
我还想重点介绍我的一幅摄影作品,那是我用b门为阿来在灯下拍摄的。由于感光的时间长达一秒,我要求阿来静止不动。但是,她的手闲不住。她不停地用双手在脑后撂头发。照片出来的时候她的脸庞似娇花照水,安娴而又静穆,然而双手与头发却糊成了一片。她的十只指头几乎燃烧起来了,而头发也成了火焰。照相机是从来不说谎的。我只能说,阿来不只是水,她还是燃烧与火焰。我把这幅相片放大到三十四英寸,挂在我们的床前。由于这幅照片,阿来在高xdx潮临近的时候不是说"我淹死你",就是说"我烧死你"。我喜欢我们的水深与火热。
我们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二十二天。
我们同居的第二十二天是星期六,依照常规,星期六的下午阿来的舅舅又打麻将来了。阿来的舅舅做外装潢生意,有数不尽的钱。他的一举一动包括轻轻一笑都透射出大款的派头,有点像电视剧里的黑社会老大。我注意过欧美电影,欧美电影里的有钱人一个个都像哲学教授,而我们的舅舅一有钱就成了黑老大了。这蛮好玩的。我和阿来都喜欢黑老大舅舅,他每次带了司机过来其实不叫打牌,而是输钱。黑老大舅舅在大把输钱的时候面目十分慈善。所有的黑老大都觉得输钱是一种风度,一种美。
我们和黑老大舅舅围着红木麻将桌坐下来,一摞一摞地码牌,再一张一张地出牌。我们的桌面上没有铺垫子,我们追求并且喜爱骨牌拍在红木桌面上所产生的那种效果:决然,清脆,大义凛然,义无反顾。而最迷人的当数和牌,尤其在门清的时候,一排充满了骨气的骨头十分傲岸地倒下去,这一倒也叫摊牌,骨头们在红木桌面上蹦蹦跳跳的,愉悦,却不张狂。
这个晚上,我的手气背极了。更要命的是,我不停地走神。我不停地想起与麻将无关的事。比方说红木。我记起了我的同事小窦,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广西人居然把红木上升到了历史文化和东方审美的高度,他说,由于明朝皇帝对红木的病态迷恋,红木在中国经历了明清两代早就不是植物了,它汉化了,堕落了,成了中国人的病。时间是一把斧头,把明代以后的所有疾病都打进了红木。我就这么开着小差,居然忘记了摸牌,眼睁睁地做起了相公。但是阿来机灵,她把牌摊在红木桌面上,轻描淡写地说:"和了。"我瞄了一眼阿来的牌,她诈和。她在诈和的时候居然也能够这样气闲神定。舅舅看也没看,用手背把面前的牌掸开去,笑着说:"皇帝是假,福气是真。"舅舅叼着烟,眯着眼问阿来:"几个花?"随后便掏钱。
十一点钟不到黑老大舅舅就把他的钱输光了。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准备走人。我和阿来都没有留他的意思,顺了他的意送他下楼。下楼的时候阿来挽着她舅舅的手,小脑袋还依偎到他的胸前,弄得跟一对老夫少妻似的。到了楼下阿来踮起了脚跟,在黑老大舅舅的腮帮子上亲了半天。阿来这丫头逮住谁都会小鸟依人,不管是三叔还是四舅。还是黑老大舅舅中止了她的腻歪,他用大手拍了拍阿来的屁股蛋子,拖声拖气地说:"好啦,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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