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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故意这么说,想泼悍样,语气却很轻柔。

    “哈桑。”他说。他是个老实人,所以红着脸说:“听说我的大儿子正从波斯赶回来。有人可以作证。”

    “哈桑上哪儿去了?”我问。我喝了两勺库瑞盛给我的汤。

    “他去召集官税局的官员、脚夫和其他人。”他用幼稚的口吻说,正如一个不会说谎的正直木讷男人“昨天发生了艾尔祖鲁姆教徒的事情后,今天晚上禁卫步兵也在街上巡逻。”

    “我们没看到他们的人影。”我边说边走向大门“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我向公公问这个问题好吓唬他,但谢库瑞很清楚我其实是在问她。她的头脑真的是很昏乱呢,还是在隐瞒些什么?比如说,她是不是在等哈桑带着人手回来?很奇,我发觉我还很喜欢她的犹豫不决。

    “我们不要黑。”谢夫盖大胆地说“不要再来了,肥女人。”

    “但是这一来,谁会替你母亲带来她喜欢的花边桌布、花鸟刺绣手帕,还有你最喜欢的红色衬衫布料?”我说,把我的布包留在了房间中央“在我回来之前,你可以把它打开来,随你喜欢拿出来看一看、穿一穿、改一改或缝一缝。”

    当我离开时,心情很沉重。我从没见过谢库瑞眼中含过这么多泪水。我才刚适应外头的寒冷,黑就在泥泞的路上拦下了我,他手里握着剑。

    “哈桑不在家。”我说“或许他去市场买酒庆祝谢库瑞回家。或许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他很快会带着一群人回来。若是那样,你们就会爆发冲突,因为他是个疯狂的家伙,尤其是当他拿起他的红宝剑的时候。”

    “谢库瑞说了些么?”

    “她公说绝对不行,他不会交出他的儿媳妇。不过你不要担心他,你要担心的是谢库瑞。你的妻子非常困惑。果你问我,我跟你说,她在父亲过世两天后逃到这里来是因为害怕凶手,因为哈桑的恐吓,以及你突然不见踪影,毫无消息。她知道那间充满恐怖阴影的房子她再也不能呆第二个晚上了。她还听说你参与了谋杀她的父亲不过她的第一任丈夫并没有回来。谢夫盖,似乎还有她的老父亲,相信了哈桑的谎言。谢库瑞想回到你身边,但有几个条件。”

    我直视着黑的眼睛,列数了她的条件。他当接受了,毕恭毕敬的态度仿佛对一位真正的外交使节说话一样。

    “我呢,也有一个条件。”我说“我准备再回到那间屋子。”我指了指窗户的木窗框,公公就坐在窗户后面。“等一下从这里和前门攻击。时到了我会大声尖叫,暗示你们住手。如果哈桑回来的话,别犹豫,直接攻击他。”

    我的话,当然,丝毫不像一位尽量避免冲突的大使会说的我知道自己有点演过头了,但是我不管。这一回,我刚大叫一声:“卖布的!”门就开了。我直接走向公公。

    “整个里,以及治理这几个区的法官,也就是每一个人,都知道谢库瑞早已离婚,并且遵循古兰经的戒律已经再嫁。”我说“就算你早已过世的儿子再度复活,并且在先知摩西的带领下从天堂返回家来,也没用,因为他和谢库瑞已经离婚了。你们绑架了一位已婚妇女违反她的意愿把她关在了这里。黑要我转告你,他和他的手下会在法官插手之前,先要你们为此罪行接受惩罚。”

    “那么他将犯下严重的错误。”公公不温不火地说“我们根本没有绑架谢库瑞!我是这几个孩子的祖父,赞美真主。哈桑是他们的叔叔。当谢库瑞一个人被丢下时,除了来这里寻求庇护,她还能上哪儿去?如果她想要,大可以现在就带着孩子离开。可是永远别忘了,这是她自己的家,她曾在这里生儿育女,快乐地抚养孩子长大。”

    “谢库瑞,”我鲁莽地问“你想回你父亲的家吗?”

    见“快乐的家庭”这句话,她哭了起来。“我没有父亲。”她说,还是我以为她这么说了?她的孩子们先是抱住了她的腿,然后拉她坐了下来,搂着她。他们三个人抱成一团,相拥而泣。然而艾斯特可不是白痴:我非常清楚谢库瑞哭泣的目的是为了安抚双方,并且逃避自己作决定。但我也知道这是真诚的眼泪,因为我也被感动得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哈莉叶,那条狡猾的蛇,也在哭。

    就在这时,好像要处罚屋子里惟一没哭的绿眼睛公公一样,黑和他的手下开始朝房子进攻,用力撞击门窗。两个男人对准前门狂敲猛踹,乒乒乓乓的巨响像大炮一样传了整间屋子。

    “你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我的眼泪鼓励我说“打开大门,告诉外头那群发疯的野狗,谢库瑞要出去了。”

    “换了是你,你会把一个孤苦无依、逃到你家寻求庇护的弱女子,更别说是你的儿媳妇,丢到马路上给那群野狗吗?”

    “是她自己要走的。”我说。我拿出一条紫手帕擤鼻涕,哭太久鼻子塞住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可以自己打开门离开。”他说。

    我在谢库瑞与孩子们身旁坐下。一声接着一声吓人的撞门巨响,反而给他们以借口流下更多的眼泪。孩子们愈哭愈大声,使谢瑞哭得更加悲切,我也一样。尽管外头的恐吓叫嚣愈来愈凶,尽管门上砰砰作响的撞击几乎要拆了房子,但我们两人都明白,哭泣是为了争取时间。

    “我美丽的谢库瑞,”我说“你的公公给了你许可,而你的丈夫黑也接受了你所有的条件,正深情地等着你回去。你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事了。披上你的斗篷,戴好你的面纱,带着你的物品和你的孩子,打开大门,让我们安静地回你家。”

    听见我的话,孩子们哭得更凶了,谢瑞则睁开惊恐的大眼。

    “我怕哈桑。”她说“他一定会用可怕的手段报复,他是个凶暴的人。别忘了,我可是自愿来这里的。”

    “这并不能结束你新的婚姻啊。”我说“你被丢下来无依无靠,当然会找个地方寻求保护。你丈夫已经原谅你了,他也准备好要带你回去。至于哈桑,我们可以照这些年的老方法应付他。”我微微一笑。

    “可是,我不要去开门。”她说“因为这么来,就表示我是自愿回到他身边。”

    “我最亲爱的谢库瑞,我也不能开门。”我说“你和我同样明白,如果我打开门,就表示我干涉了你们的家务事,我会因此遭受严厉的报复。”

    的眼神告诉我她懂。“那么,大家都不要开门。”她说“我们就等着他们把门撞破,然后强行把我们带走。”

    我马上明白,对于谢库瑞和她的孩子而言,这将是最好的选择,但我很害怕。“可是,那表示一定会流。”我说“如果不找法官解决这件事,就会发生流血事件,而一场血仇可是多年都还不清啊。一个有尊严的男人,绝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房子被人破门而入,居住在屋子里的女人被人强行绑架,他绝不会就此罢手的。”

    谢库瑞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抱着她的两个男孩,撕心裂肺地痛哭着。我忽然再次后悔地发现这位谢库瑞原来是如此虚伪狡猾。耳边一个声音叫我别管了,走吧,但是我也已经没办法靠近那快被他们撞烂的门了。事实上,无论他们究竟是否会撞破大门闯进屋内,我都很害怕,不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我心里想,黑的手下由于他们信赖我,或许会担心自己做得太过火,因而随时可能住手,但这么一来,将使得她公公大胆起来。当他走到谢库瑞身旁时,我知道他在假哭;而更糟的是,他居然全身颤抖,显然不是装的。

    我跨步走向大门,用尽全力尖叫:“住手!够了!”

    外的行动和屋内的哭号瞬间中断。

    “孩子他,叫奥尔罕把门打开。”我灵机一动,用甜美的语气,好像对着男孩说话“他想回家,谁也不会怪罪他。”

    我嘴里的话几乎还没有说完,奥尔罕已经从母亲松开的手臂间溜了出来,以一种在这里居多年的熟练姿态,拉开门闩,抬起木条,解开扣锁,然后往后退了两步。大门懒洋洋地滑开,外头的寒意涌入了室内。四周一片鸦雀无声,远处条懒狗的吠叫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谢库瑞亲吻了返回她怀里的奥尔罕,谢夫盖则说:“我要去告哈桑叔叔。”

    我看见谢库瑞站起身,收拾包袱拿起斗篷,准备离开。我实在松了一大口气,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坐回桌子旁,又喝了两勺扁豆汤。

    黑很明智,他没有朝屋子大门靠近。后来,当谢夫盖把自己锁进亡父的房间时,尽管我们拜托黑帮忙,他都没过来,也没让他的手下过来。最后谢库瑞同意让谢夫盖带走哈桑叔叔的红宝石柄匕首,这男孩才愿意跟随我们离开了房屋。

    “你们要小心哈桑和他的红宝剑”公公的话里带着真诚的担忧,而不是挫败和报复的口气。他亲吻两个孙子,吻了吻他们的脑袋。他也对谢库瑞耳语了几句。

    看见谢库瑞最后一次望向屋子的大门、墙壁和炉火,我再度想起在这间屋子里,她曾经与第一任丈夫度过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然而,她是也分辨得出,同样一间屋子,如今只是两个悲惨寂寞男人的避难所,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没有跟在她身边,因为她着实已经伤透了我的心。

    我们一行人,两个无父的孩子和三个女人——一个仆人、一个犹太人和一个妇——紧紧拥在起,并不是因为夜晚又冷又黑,而是因为身处陌生而难以通行的街巷,以及心中对哈桑的恐惧。我们拥挤的队伍在黑等人的保护下,像一列运载宝物的驼马队,为了避开守卫、禁卫步兵、难缠的地痞流氓、小偷或哈桑,特意穿越偏僻荒凉的道路和街巷,专走人烟稀少的地方。偶尔,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只能摸索前行,一路上蹭着互相碰碰撞撞。我们彼此紧拉着行走,满怀恐惧,总觉得各种活死人、邪灵和恶魔随时可能从地底窜出,把我们吞入黑夜。在我们手盲目摸索前行的同时,从墙壁和紧闭的百叶窗后面,传来人们在寒冷夜晚的咳嗽与鼾声,以及马厩里牲口低低的嘶叫声。

    就连艾斯特,这个走遍了伊斯坦布尔大街小巷、对所有最穷最乱的地区也毫不陌生的人——那是指除了移居者和各种牛鬼蛇神聚集的地区之外——此刻,当走上这些迂回蜿蜒、只通向无穷无尽黑暗的道路时,偶尔也觉得我们可能会消失在这路途上。不过,我仍然分辨得出某些街角我曾在白天提着布包耐心走过。比如说,我认得裁缝总管街两旁的墙、从努汝拉赫教长寓所隔的马厩里飘出的刺鼻肥料气味——很奇怪总让我联想到肉桂——魔术师街旁的火灾废墟、猎鹰人通道,以及广场上的盲人教士喷泉。这么一来,我知道我们根本不是朝谢库瑞亡父的家走去,而前往另一个神秘的目的地。

    没有人说得准如果哈桑发火了,会做出什么事,所以我明白黑已经找好另一个地方藏匿他的家人,避免他找上门——也避免杀人恶魔找上门。要是我猜得出那个地方在哪儿的话,现在就会告诉你们,明天早上也会告诉哈桑的——不是因为存心不良,而是我深信谢库瑞还会想要哈桑的追求。不过,聪明的黑,再也不信任我了。

    正当我们沿着奴隶市场后面一条暗巷行走时,街道遥远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阵尖叫、哭号的骚乱。我们听见一团混乱的声,恐惧中,我辨认出了开始打斗的嘈杂噪音:棍棒齐飞、剑斧碰撞,以及痛楚的惨叫。

    黑把自己的剑交给了一位最信赖的手下,夺下谢夫盖手里的匕首,使得男孩哭了起来;接着他叫理发师学徒与另外两个手下,把谢库瑞、哈莉叶与孩子们带走了。他告诉我说,神学院的学生会抄近道护送我回家;也就是说,他不让我和其他人呆在一起。这是一次偶然呢,还是他们想把藏身之处巧妙地对我保密呢?

    在我们不得不走过的这条窄巷底有一间店铺,我知道它是一家咖啡馆。也许打斗才开始没多久就结束了。一群人一面叫嚣,一面在咖啡馆进进出出。起初我以为他们在抢劫,然而,不,他们打算拆了这家咖馆。在旁观者手中火炬的光芒下,他们小心翼翼地搬出所有陶杯、铜罐、玻璃杯和矮桌,然后在我们面前把它们全部砸烂,示警告。他们对一个试图阻止的男人拳打脚踢,不过最逃掉了。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这些人的目标只是咖啡而已,毕竟他们自己是这么讲的。他们谴责它带来了不良的影响,伤害了人们的视力和肠胃,蒙蔽了人们的智识,诱使人们丧失信仰,更是法兰克人传来的毒药。不仅如此,他们还说,当装扮成美女的撒旦为他来咖啡时,崇高的穆罕默德拒绝了。眼前的暴动就好像在上演一个晚上的道德教化剧,如果到时候真的回得了家,我想大概会好好奈辛一顿,警告他别再喝太多那种毒药。

    由于附近有许多出租房舍和廉价客栈,很快就聚集了一群好奇的民众,里面有地痞无赖、流浪汉,以及违法潜入城市的人渣,他们的围观更加激励了那群咖啡的仇敌。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那群人是艾尔祖鲁姆传道士努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他们企图扫荡伊斯坦布尔每一间酒店、娼寮,以及咖啡馆,并且严加惩罚所有叛离先知正道的人,比如那些以举行苦行僧式作为借口,其实根本是在弹奏音乐跳肚皮舞的人。这群宗狂热分子唾骂所有危害宗教的敌人,像那些与魔鬼串通的人、异教徒、不信教者和画画的人。我突然想起,就是这间咖啡馆,听说里面的墙壁上挂了图画,说书人老是诽谤宗教和艾尔祖鲁姆的教长,下流无耻的闲扯满天飞。

    一位脸上溅满血渍的咖啡馆学徒从屋里逃出,我本来以为他就要倒下,没想到他却用袖口擦掉了前额和脸颊的血迹,混入我们这群人里面,看起了热闹。害怕的人群稍微往后退了一点。我注意到黑认出了某个人,并迟疑了一下。这时四散的艾尔祖鲁姆众信徒开始重新集结,照他们的样子看来,显然禁卫步兵或某个携带棍棒的团伙正往这边赶来。人们把火炬熄了,群一下子乱成了一团。

    黑抓住我的手臂,叫神学院的学生带我离开。“走小巷。”他说“他会护送你回家。”神学院的学生也早已急着想溜了,我们几乎是跑着离开的。尽管满脑子替黑担心,可是,既然现在艾斯特已经被迫退场,她就不可能再继续跟你们把故事讲下去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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