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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仰起头,应了一声:“疼。”然后把脸凑近我的脸,分明在“看”我。由于凑得很近,她的小脸蛋仿佛拓宽了,五官清晰极了,眉宇间有一种既专注又茫然的神情。她“看”了一会儿,喊道:“爸爸。”

    “妞妞,你看见爸爸了吗?”

    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掠过她的脸上,但她马上又垂下头,靠到了我的肩上。

    她又发病了。第二天,她整天闭着眼睛,不进饮食,扒在大人肩头呜咽不止。有时哭得浑身抽动,来回变换姿势,却摆脱不了那疼痛。哭喊中,偶尔蹦出几个她学会的词:“发”“水”“信”“饭”更多的是喊自己的名字“妞妞妞妞”连成串。

    “妞妞疼,是吗?妈妈还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呀”我听见雨儿对她说。

    六一儿童节,街上很热闹,父母们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带他们出游。我骑车穿过闹市,到医院去为我的女儿取药。当别的孩子享受着节日的欢乐时,我的女儿正躺在病床上,经受着癌症的折磨。而我取的又是些什么药啊,无非是止痛药消炎药之类,甚至不能真正减轻她眼前的痛苦。

    我当然明白,世上任何一人的苦难都丝毫无损人世间欢乐的总量。哪怕皇上驾崩,领袖逝世,黎民百姓该乐还是乐。一个小生命的病痛和毁灭,对于这个世界真是什么也不算。可是,当我揣着这几片治头痛脑热的药片往回骑时,心中还是充满委屈,仿佛受到了愚弄。满街是大人孩子的笑脸,妞妞正在一点点死去,我揣着几片无用的药片奔波其间,这世界是怎么回事。

    我们决定给妞妞补过儿童节。这天风和日丽,我们带着妞妞,沿小河朝公园走去。妞妞在我怀里,把脸蛋枕在我的肩上。

    “妞妞,这是什么地方?”

    她头不抬地回答:“河。”一会儿,她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说:“草,草。”我在路边折了一片草叶递给她,她紧紧握在手里。

    公园里,夕阳无限美,西边的湖面和天空一片鲜红。面对这景色,我心中充满哀愁。我该怎样向我的女儿讲述大自然色彩绚烂的故事呢?

    儿童乐园,形形色色的娱乐设施,孩子们在纵情嬉戏。雨儿抱着妞妞,坐在一条石凳上歇息,兴奋地放眼环顾,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显然被这欢乐气氛吸引住了。可是,不一会儿,她的眼光暗淡了下来。

    我们来到一个娱乐设施前,那是两个同心园,内圈是一口盛满彩色小球的大盆,外圈是一张富有弹性的绷网。孩子们玩得多欢,一会儿在绷网上蹦跳,跳得老高,一会儿跃入大盆,深深埋进小球堆里。

    雨儿痴痴地看着,我的耳旁响起她的声音,宛如在说一个美丽的梦:“赶明儿我们给妞妞也做一个这样的网,让她在上面跳。”

    “那她该高兴死了。”我附和,回想起妞妞双脚并跳时那陶醉的神情。

    妞妞手里始终攥着那片草叶,已经被她攥得皱巴巴了。

    出门前,雨儿给妞妞戴上粉红色小绒帽,穿上粉红色披风。妞妞静睁杏眼,颇有风度地领受我们的夸奖。汽车里,我轻轻扶着她,她稳稳地站在我的腿上,转动脑袋,向前后左右车窗外张望,显然对光亮和街上的声响感到新奇。

    如果我们是带妞妞去游玩,该多快乐。可惜不是,一次次出门,都是朝医院跑。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带她到胡大夫那里作一次b超检查,不是查看病情有无好转(绝无可能好转),而是查看病情有多大发展。当然在发展,每次检查,肿瘤都比上次增大。其实不查也知道,何苦来的,干吗要清醒地测量死亡的距离。

    妞妞在玩一张硬纸卡,纸角戳到了眼睑,她马上用小手捂住眼睛,没有哼一声。

    “妞妞真坚强。”我说。

    “小孩痛就是痛,不痛就是不痛,谈不上什么坚强。”雨儿反驳。

    “人有天性,天性就是有不同”我和她争了起来。

    妞妞嫌烦,拼命挥动两只小手,哇哇叫着,表示抗议。

    “让你一说,反正妞妞什么都好。”阿珍把妞妞抱走后,雨儿对我说“不过,现在她听得懂我们的话了,我们说话得注意。你记得吗,有一回我们当她面讨论动不动手术,我说不动,动了也活不长,这以后她整整一天不理我。”

    “我也注意到了,最近只要说起她的病,她就嚷嚷,不让我们说。”

    “我们立个规矩:当她面不要再说她的病。”

    “一言为定。”

    “这几天她老从睡梦里哭醒,醒来还哭,喊自己的名字。”

    “她好像有预感。”

    “婴儿没有这么复杂吧?”

    “那可没准,潜意识里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神秘。”

    “妞妞是个小人精。”

    “也许婴儿都是小人精,糊涂的是我们大人。我们满以为能糊弄孩子,其实只是糊弄了我们自己。”

    “真是好玩死了。”她说,给我表演妞妞吃东西的样子,一边津津有味地鼓动腮帮,一边悠然自得地摇头晃脑。

    “她爱享受,上午吃蛋羹,吃着吃着笑出声来,喷了我一身。这可像你。”

    “她平时的神态倒像你,太像了,做什么事都那么专注。真是奇了,神态也会遗传。她看不见你,没法模仿。”

    “瞎子都是这种神态。”

    “你也是瞎子?”

    “我这人做什么事都专心,目不旁视,跟瞎子差不多。”

    “那倒是,爱起人来也这样,好像全世界就这一个人。”

    “如果我是瞎子,我会爱得更专一。眼睛是一个坏向导。你看妞妞,摸那张折叠凳,弯着腰,顺着次序,把凳子的正面、棱角、边沿、反面和反面的每个构件摸了一遍又一遍,摸得那么仔细,一边摸,一边口中还念念有词,像在给摸到的每一样东西命名。我们能这样细心地对待一个人,一件东西?”

    “今天给她穿上花衣服,扎上小辫子,看去真是女孩模样了。”

    “也是女孩性情。那天阿珍喂她吃饭,阿珍坐着,她站着。每喂一口,她就把脸蛋伏在阿珍腿上一会儿,呜呜假哭,等阿珍抚摸她的小胳膊,然后抬起脸来再吃一口。还有一回,她和阿珍都坐在大床上,她为什么事生阿珍的气,背朝着阿珍,目光下垂,一动不动。阿珍求她,她就是不理。”

    “我拍她睡觉,她也总是伸出小手拍我,好像也在哄我睡觉。”

    “她这么可爱,我们还是得想想办法。这回发病,我以为是肿瘤穿破了角膜,幸亏不是。真穿出就太可怕了。你没看见书上那张照片,肿瘤从眼里穿出十几公分,像一根香肠挂着。我们不能让这样恶心的事情在妞妞身上发生。”

    “有什么办法吗?”

    “我想试一试,把‘天仙’胶囊的量增加一倍,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行,我怕影响她的胃口。”

    “你这是二重标准,一面认定她必死,一面又想要她健康。”

    “你以为你的药能救她不死?你可真是浪漫啊。”

    “那就试一试放疗吧,我问过胡大夫,她说放疗可以促使肿瘤缩小,阻止它向眼外生长。”

    “给妞妞做放疗,她能好吗?”

    “好就别指望了,最多延长几年生命吧。”

    “那我们还做不做?”

    “我就怕并发症。”

    “你跟大夫商量一下,要做就早做。”

    五

    北京医院放疗科,来这里求治的都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癌症病人。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身上都带着紫色油墨的印记,标示出需要接受放疗的区域。那些暴露在头颅、脸颊、颈项等部位的标记格外引人注目。一个穿粉红色长裙的少女,剃了光头,光头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紫色方框。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那个紫色方框画在鼻粱正中,宛如小丑的化装。

    在旁人眼里,这个紫色标记不啻是死亡标记。可是,所有这些病人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命运,或者因相同的命运而缓解了个人的悲伤。所以,他们在走廊上或候诊室里三五成堆,互相交谈着各自的病情,平静得如同交谈天气和物价。

    在这些就诊者里,年龄最小的是一岁两个月的妞妞。在她双眼两侧的太阳穴上,画着两个醒目的紫色方框。这么一个刚刚来到人世的鲜嫩的小生命竟也加入了这支死亡之旅,不由得引来了她的同志们的同情的目光。如果我自己带着这个标记在这里出现,就会显得自然多了。

    一个多月里,每周五次,我们抱着妞妞到这里来接受放疗。当医生第一次把这个紫色标记印在她脸上时,我感到深深的屈辱。回到家里,我用心给她洗脸,想把这个标记洗去。然而徒劳,只要它稍稍变淡,第二天医生就会给她重新印上。这个标记始终鲜明夺目,无情地暴露了一切,如同革出教门一样把妞妞革出了健康人的世界,无论我们抱她走到哪里,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一个死症患者。

    那位和善的放疗科主任一边用油墨在妞妞的脸上画记号,一边告诉我们,她曾在大街上见到一个病孩,肿瘤垂挂几乎及地,一个乞丐用他作乞讨的工具。她免费收留了他,经过烤电,肿瘤缩回了眼内。不过,由于治疗过晚,病孩还是死了。

    我注意到她言谈中从不说“放疗”只说“烤电”还说“烤烤电就舒服了”说时带着很亲切的意味,给人一种温暖无害的感觉,仿佛闻到了刚出炉的烤面包的香味。

    给妞妞灌了一勺速效安眠药水,她已入睡。但是,为了把她摆成所需要的姿势,还是费了一些劲儿。一开始,主任让人搬来一只木盒,形似小棺材,是从前某个病孩的家长特意制作,用后弃留的。我们在木盒里铺上妞妞的被褥,一边铺,我一边想到那个病孩一定已经死去,这只为放疗制作的木盒的真正含义就是小棺材,妞妞也必将死去,而我们如同那个病孩的家长一样也必须经历眼前这个步骤,就像执行一种死亡的预备仪式。然而,当我们试图把已经入睡的妞妞安置在这个木盒里时,她突然挣扎反抗,继而大哭起来。我们只好放弃这只她所拒绝的木盒,直接把她放在放疗台上。妞妞太敏感,在睡梦中仍然不安动弹了一阵,但终于躺成所需要的正卧位了。

    主任安排好以后,低喊了声:“快跑!”大家便跟随她跑步从现场撤离。

    一次又一次,只有妞妞独自留在那间空旷的放疗室里。从荧光屏上可以看到她那暴露在x射线直接照射下的小身子是那样孤立无助,充满凄凉之意。我凝神屏息,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始终悬着一颗心。她稍一动弹,这颗心仿佛就要从喉咙滚出。我怕辐射会照偏,怕她那没有遮拦的小身子会从放疗台上翻落。照射只持续了几分钟,可是我觉得那么漫长。照射一结束,我便飞奔回她身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如同经历了一回生离死别。

    北京医院对面有一个公园,放疗期间,我们经常带妞妞在那里逗留,有时是放疗前等她入睡,有时是放疗后等车来接。

    这天放疗完毕,我们又带妞妞在公园里玩。她大约感觉到了树香、鸟鸣和新鲜的空气,渐渐从治疗的委靡中活泼起来。为了逗她高兴,我抱着她沿小山坡的石阶奔跑下来。她喜欢由此产生的快速的坠落感,那样快活,格格大笑,还不停地喊叫:“跑,跑!”

    我们正这样高兴地嬉玩着,我听见一个母亲对她的孩子解释道:“那是个瞎子,你没看见她一只眼睛全是白的?”

    我的心被突然刺了一下。我怀里的妞妞,脸上画着紫色标记,由于辐射的伤害,睫毛已渐渐脱落,两只眼睛明显缩小,模样儿整个变了。我想起这些天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的模样,坐得端端正正的,眼窝塌陷,眼睛朝上翻,小手朝下一件件摸索玩具,的确完全是盲人的神态了。

    六

    黄昏,我们从下榻的卧佛寺饭店出来,沿山间小道散步,在一片水泊旁停住了。这是樱桃沟上游的一个小水库,堤坝一侧有一个小平台。一年前,我们带妞妞来玩,我和雨儿下水游泳,阿珍带着妞妞就坐在这个小平台上。

    那是做完放疗后不久,妞妞瘦了,脸色发黄,但病情稳定,精神很好。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出远门,在外面过夜。本来担心她不适应陌生的环境,结果吃睡都顺当,平安无事。她显然喜欢野外,很兴奋,在雨儿怀里话语不断,大用最高级,山谷林间回荡着她的甜亮的嗓音:“舒服极了!”“好吃极了!”“好听极了!”“好极了!”

    雨儿指一指小平台,说:“真像梦一样。”

    有两个人在平台边垂钓。我转过身,把目光投向堤坝的另一侧,那里沟壑幽暗,绿荫浓密。

    做完放疗的日子,正值炎夏,天气异常闷热。夜里,妞妞睡在铺着凉席的大床上,枕着低温药枕,仍出汗不止。雨儿整夜坐在她身旁,替她擦汗摇扇。我不停地用冰箱制作冰块,一块接一块,盛在盆里,放在她的头侧给她降温。我的眼前出现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一个少年沿着狭长的弄堂跑来,他只穿裤叉,光着的胳膊上汗水淋漓,脚下的木屣踢踏踢踏响了一路。到了弄堂口的小店铺,他急冲冲抓起公用电话的听筒,那边传来他的一位消息灵通的同学的声音,向他报告了他被北京大学哲学系录取的消息。我看见这个少年朝我跑来,他的年轻的日子如同一片片枯叶飘落在他的身后,此刻他就在我的面前汗流浃背地忙碌着。顷刻间,我忽然疑惑床上睡着的患了绝症的幼女同这个向我跑来的少年有什么关系,她如何会是他的女儿。我也不明白我是谁,我身在何处。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雨儿忧心忡忡的话音∶

    “妞妞第一次发病就是在夏天,今年夏天这么热,不知道她能不能熬过。”

    这些日子里,妞妞半夜总是从梦中大哭而醒,伤心地喊:“抱抱小妞妞!抱抱小妞妞!”娇嫩的声音在黑夜里令人倍觉凄凉。

    她独自在房里,我在客厅,听见她突然懊伤地叫道:“好了,掉了!”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什么,什么掉了?

    她一次次带着焦急的表情喊道:“a-na-xi-di!”这句神秘的隐语究竟是什么含义?

    为什么她一听到“小世界”这句歌词就伤心大哭,哭得泪眼汪汪?我赶紧换磁带,但她依然自言自语说着“小世界”说着说着,又垂下眼帘,噘起小嘴,哀泣起来。在她的小脑瓜里“小世界”究竟是一个怎样悲伤的世界?

    她常听的磁带中有一支儿童歌曲,前奏中有敲击声。每听到这里,她就不满地抗议:“不敲门!”可是,敲门声依然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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