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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伤痛回到当初背叛的城市,唯一收容我的却是自己的影子——题记
〔1〕
我不喜欢岭南镇,并不是因为这里的矿山埋葬了我的父亲。而是讨厌这里沙尘,这里一年四季都刮着凛冽的风,吹起漫天沙尘,落得人灰头土脸。
哪个城市没有沙尘。杨琳说。
南方啊。南方四季如春,有湿润的空气和翠绿的树木。我矫情地形容。
得了吧,沈惊蛰,你是想去找你那水性扬花的妈吧。杨琳一针见血地接道。
我耸了下肩,并不跟她计较。
对南方的向往,确实是从母亲的口里开始的,她喜欢南方,喜欢到在我十岁那年她义无反顾地跟着一个南方男人离开了岭南镇。
镇上人说其实那个男人是她的老相好,只因为当时母亲未婚先孕,男人没钱,便跑了,后来男人赚了钱。便回头打听她的消息,在一个深夜千方百计地把她接走了。他希望母亲帮他生一个儿子接管生意,所以,我这个拖油瓶便被遗弃了。
其实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但是,我并不恨母亲,因为我一直坚信,她不会遗弃我这个她曾视若珍宝的女儿,她肯定是去南方等我了,等我长大去找她。她走的时候,也一定万般不舍,一步一回头,眼泪掉落。
当然,我不恨母亲,还有个重大的原因就是,我的父亲,他是个傻子。说话都说不清,只会咿咿呀呀地怪叫,他在岭南镇的山上砸石头,每个月只回家一次,赚取微薄的劳务费养家糊口。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我的噩梦,经常会有小朋友在我身后起哄,傻子的女儿,傻子的女儿。即使我穿着妈妈给我缝制的漂亮的裙子,聪明伶俐,每次都考第一,却依旧不能摆脱这个名号。
所以,从小对于陌生并不亲近的他,我都有一种冷漠的隔我阂。
母亲跟人私奔后,我又落了一个新名号,野种。他们都说我不是父亲亲生的,不然怎么会这么聪慧,没有一点像父亲。
十岁的我已经不像当年一样好欺负了,我站在同龄人中尤其显个头,谁说我半句不好,我就会张牙舞爪地挥着拳头冲上去。
但在深夜里,我还是会从梦里惊醒,我问奶奶,我真的是野种吗?
奶奶一把把我搂到怀里,抹着眼泪,不停地重复,你是我们老沈家的孩子,使我们老沈家的,我们老沈家只有你这一个孩子。
同龄的杨琳显然比我成熟多了,她听了我的话,不屑地说,无事生非是那群长舌妇最大的本领。
杨琳是我在镇上唯一的朋友。她从小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长大后,便在镇上唯一一家舞厅当陪舞,天天为了一点微薄的薪水,对着那些把手伸进她柔软身躯企图占她便宜的无耻男人强颜欢笑。
但面对这个糜烂的小镇,杨琳早已学会了百毒不侵。她经常手指夹着烟,不在乎地说,老娘总有一天一定会走出这个破地方!如果让老娘一日龙抬头,定要将这江山水倒流!
我不知道杨琳是从哪个庸俗的古装剧里,学得这样一句烂俗的,她却自以为很有文化的台词。但她说这话时,总会抽一口烟,然后眼睛微眯,烟雾便成环状从她嘴里袅袅飘出,显得特别有气势。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十六岁的杨琳,已经有了风情万种的端倪。
或许这就是镇上那些女人不喜欢她的原因,她们老公经常会结伴去舞厅,很多时候,他们只为了同杨琳跳一支舞。她们在自己老公面前唯唯诺诺,便把怒气撒到杨琳的身上,她们骂杨琳是天生贱胚子,狐狸精。
有时候刻薄的语言,常常像把锋利的匕首,将我们的童年刺得鲜血直流。
一个野种,一个狐狸精。谁曾想过天真的孩子有什么错。
〔2〕
我想逃离这个无知的小镇。十六岁那年,我遇到了骆轻辰。
他是从南方大都市来的。转到班上的第一天,我便对他移不开眼,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带着南方丰润的颜色。我想到书本上的一句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放学时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小镇舞厅旁边的一排旧房子里找到杨琳。我说,杨琳,我遇到了爱情。十六岁的我青春是一页可笑的素白,却可以把爱情这两个字说得信誓旦旦。
屋子里昏暗模糊,有昏黄的夕阳投在襁糊的窗纸上。杨琳斜睨了我一眼,讽刺道,是小白脸吧。
我笑着捶打着她的肩膀,额头因为奔跑还有细微的汗水,却不管不顾大胆地对她说,我一定要跟他去南方。
这时,屋外有轻声的响动,我惊觉地问谁?
周嘉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不看我,径自把目光投向杨琳,面无表情地说,吃饭了,晚上还有加班。说完,转身就走了。
周嘉北是舞厅老板的儿子,听说他老爹是镇上的暴发户,有点黑白通吃的味道。所以才有资本开这样一家靡靡舞厅。而周嘉北,或许因为出生在一个不错的家庭,所以他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每天上课不是顶撞老师,就是睡觉。要么纠集一群男生惹是生非。放假就看到他拿着他爸的钱出去旅行。回来后便和班上的女生讲路途见闻,惹得那些女生恨不得对他顶礼膜拜。这就是导致即使他不学习,每次考试依旧能够过关,因为给他传字条的女生前赴后继。
我不喜欢周嘉北,因为他每次看到我都一副冷冷的样子。杨琳说其实周嘉北是个挺好的人。
我嬉笑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杨琳说,懒得跟你鬼扯,老娘的志向不在这个镇上。说完她慵懒地起身,洗脸刷牙,坐在屋里抽了一支烟,边唱着“啊,有谁能够了解,做舞女的悲哀,暗暗流着眼泪,也要对人笑嘻嘻”一边披上衣服和我一起走出去。
骆轻辰有本很漂亮的相册,里面是他在南方城市拍的照片,被班上女生爱不释手地传看着。却惟独没有传到我手上。我不屑这种排挤。有一天,我会去亲眼看那些漂亮的城市,美丽的阳光和海岸,笑容明媚的男女,人流如织的街道,华丽精致的建筑。
只是不久后这本相册在班上掀起了滔天大波,因为不知道传到谁手里,便再也没有传回来了。骆轻辰说算了,不过是一些照片。
可是班上女生却不依,毕竟里面有骆轻辰的私房照,她们愤怒地猜想着,是谁独吞了心中王子的照片。所以那天放学,她们还自发组织了一个调查小组,在班门口挨个检查书包,然后等同学走光了,再搜查同学们的桌洞。
我帮奶奶去医院拿药,第一个检查完便早早地冲走了
第二天早上到班上,却发现我的课桌上贴着一张大大的纸,上面写着两个醒目的字,小偷。我冷笑地问,谁贴的?
没人吭声,我再问,谁贴的?
这时,昨天调查小组中的一个女生站起来说,敢做就不要不敢承认。
我挑眉,你有什么证据?
昨天大家从你桌洞里搜出相册,你还狡辩?
周围很多调查小组的女生在旁边依言附和。
我一把抓起桌上的纸,揉碎扔到女生脸上,我没碰过那本相册。
骆轻辰说,我相信不是沈惊蛰。至少她不会这么傻。
全班女生哗然,议论纷纷。虽然习惯了被排挤被误解,但是当有个人突然站在你身边肯定那你,认可你时,还是会有一种温暖在周身流转。
[3]
放学时,我飞快地经过骆轻辰的身边,低声说,谢谢你。
他耳尖听清楚了,抬起头微笑道,不客气呢。、
然后突然拉住了我的衣袖,喂,沈惊蛰。
啊?我意外地回过头。
你能陪我去岭南山上吗?他摸了摸鼻梁,不好意思地问。
原来骆轻辰想去山上摘杏子,又不认识山路。
夕阳西下,晚霞染红半边天,山的棱角显得格外柔和。走在狭窄曲折的山路上,心情轻松起来。我笑问他,你怎么那么相信我呢,说不定是我偷的。
他拽了根路边的狗尾巴草咬在嘴里说,因为你的眼神很直接,不像做暗事的人呢。
那你为什么不找她们来陪你呀?我又小心翼翼地问。
他为难地皱了皱眉,因为她们都是一群,我不知道叫哪个,只有你是独来独往的。
那天晚上我去等杨琳下班,坐在舞厅旁边的凳子上,舞厅吊顶的霓虹灯转啊转,我的脑海里不停放映岭南山上的场景。
骆轻辰怕衣服弄脏回家被叔叔骂,就把白衬衫丢在了下面的书包上。手长脚长的他爬到树上,在上面边摘杏子边喊,喂,惊蛰,接住啦。放到书包里。
我仰起头,杏树的枝丫遮住了点点光亮,他的脸逆着光看不清楚什么模样,只有他的手不停地丢杏子下来,那个动作,就好像是伸出手,牵引我走。
因为书包里放了好多杏子,有点重,下山的时候,脚下突然踩到了小石子,我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朝前倾,骆轻辰及时抓住我的手喊,小心。
那片温热的掌心,忽然让我红了脸。好像南方阳光的味道。
杨琳跳完舞,休息的时候走过来问,搞定了吗?
我不理会她的不正经,只是在灯光迷幻,音乐靡靡中,大声,开心地对她喊道,杨琳,我一定要去南方。
去摘杏子之后,我和骆轻辰熟稔了起来。他经常会凑到我旁边轻轻和我讲话。落在我身上敌意的目光越来越多,我的凳子经常被人涂胶水。跑步时被人踩了鞋子摔倒。画好的画被人加上只乌龟。可是,这些我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她们不明白,对我来说,最大的伤害不在皮外,而在心上。
骆轻辰说,惊蛰,你可真倒霉。
他不知道,其实,这些所谓的倒霉,都是因为他而承受的。当然,我也不想告诉他,如果多一点伤害,可以换来他多一点微笑,我甘之如饴。
更何况,还有什么伤害能比童年时期便被人叫做野种,背后砸石块更来得彻底呢。
[4]
当杨琳发现我真的已经陷进骆轻辰的温柔里时,已经晚了。她镇定地说,沈惊蛰,骆轻辰是个小白脸,你们两个是不会有结果的,他不适合你。
你又没见过,怎么随便评价?我不高兴道
嘉北见过,他说骆轻辰一看就挺没种的。
我冷哼一声,周嘉北?恐怕他是嫉妒轻辰抢了他在班上受欢迎的位置。
然后我拉住杨琳的手热切地说道,杨琳,你不要听信他的话,骆轻辰真的很好,跟他在一起,是我这十六年来最快乐的时光。而且而且,他答应我了,走的时候带我一起走,要我跟他一起去南方。
杨琳惊疑不定地望着我,她说,沈惊蛰你脑子进水了吧。我以为你说说就算了,你怎么还上纲上线?
我说,杨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想去南方。
杨琳熟练地点了支烟,不再理会我。周嘉北从舞厅门外经过,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最讨厌背后讲别人坏话的人。
我和骆轻辰越发地亲昵起来,我们经常放学后去岭南山玩到很晚才回家,偶尔也会坐在学校的小操场上说话,骆轻辰好像被我打上了沈惊蛰的标签。其他女生任是再要发狂嫉妒,都没用。他是我的,我得意地想
不久后,骆轻辰的叔叔听到了不好的传言。
骆轻辰说,惊蛰,我大概下周就走了呢。
我欣喜地问,真的吗?那我可以去南方了!
骆轻辰为难地犹豫了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此后的一周,我都在为去南方做准备,我打点了最漂亮的两身衣服,帮奶奶买好了平日可能会用到的小病小痛的药,还经常殷勤地帮邻居做家务事,希望我走后他们能多照顾奶奶一点。
最后,我去跟杨琳借钱。我羞赧地对杨琳说,杨琳,我以后一定会加倍还你的。
杨琳没有理会我,只说了句“你神经病”就迈着妩媚的步伐走进了舞场。看着杨琳和一个中年男人搂搂抱抱,我去南方的心更坚定了,我不要生活在这个无知落后,到处充满沙尘的小镇,我一定要去温暖的南方。
我周末跟着杨琳一天,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终于妥协。
她从枕头下摸出布包,从里面小心翼翼拿出了钱,数了一半给我,然后眼睛红红地说,沈惊蛰,***以后被骗了不要来找我。
我也被泪水迷蒙了双眼,我坚定地说,杨琳,你放心,如果南方温暖,我一定会接你和奶奶都过去。
当时的我一定不会明白实现这个承诺有多艰难。连我自己都伸不开拳脚生活的地方,怎么还能顾及亲人。
[5]
骆轻辰告诉我是晚上八点的车,他叔叔会先找人把他送到市里,然后再买票回去。
我忐忑地问,你叔叔会和你一起吗?他点了点头。我问那怎么办?
他想了想,说,惊蛰,你七点五十就到镇子上等我们,然后我会对叔叔说一个同学要去市里看亲戚,搭个顺风车。
我点头。
很久之后,我都会想起那个夜晚,想起母亲。我终于明白母亲的心,她和她爱的人一起奔赴一个新的天地,那时她一定是开心的幸福的,并不会想到日后的后果。
不过,很久之后,那个夜晚也成了我噩梦的起源,终生的伤痕。我经常会梦到镇口,冰冷的月光,黑色压抑的树木枝丫漫天袭来。
那个晚上,我在镇口从七点五十,等到八点五十,九点五十等到整个镇子都熄了灯,都没有看到面容干净的骆轻辰从车窗里露头,也没有看到一辆车子从这里经过。
午夜十二点,月光冰凉似水,我坐在镇口的石板上,手边还放着一个简单的包,里面有我的全部家当。夜晚的石板,透心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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