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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之前,宣布一场自我批判
的时机也就近了,哪怕批判者的认识朦胧。回族不是一个低文化水平的民族。回族
拥有的一神教世界观,是人类最基本的认识论真理之一。回族只有敢于批判清除自
身的病毒,才有可能生存下去。
杨怀中论文中提到了回回民族中的“乡约”传统;其准确不见于以往的回族史
研究。
乡约就是回奸,就是木纳非格(伪信者),就是强权与暴政用高官厚禄豢养的
治理、监视、限制、侵犯回族及其心灵信仰的那种人。元明之季不易细考;乡约制
度确立于清乾隆年后,代代流毒,祸害不已。乡约传统是回民的耻辱。
每一个回族青年,当他终于走出了荒裸赤贫的家乡,当他终于在城镇里寻上了
一块立足地场,当他终于能学而优之后——我想,他必须作一次抉择。他必须直面
父兄日晒雨淋黧黑渴裂的面庞和祖先的坟茔,他必须望着家乡那灼目伤神的风景作
出决定:坚守或者背弃。
明清无考古;读者会用自己的体验来感觉和判断。乡约——求官的族病产生于
回族的分散性、商业传统和受压迫史。而除开出卖母族的乡约回官之外,回族特有
的小商贩业也不是一种高水平的文化。小商的求生手段一旦成了传统,一旦在一个
民族中占了太大的比例,就会潜移默化地销蚀这个民族担负的意义重大的使命。干
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种劣性尤其常见于中国回族知识分子。小商传统在
学术以及思想方面的浮现,不仅使从郑和到刘介廉种种类型的大家大师难以产生,
而且直接营造着陷自己的代表人物于孤独的环境。
但是,无论有着怎样的内部环境和外部处境,回族——像我那穷得失明的曾祖
母夜夜纺线供养儿子读书一样,像我们几乎每人、都拥有的那位含辛茹苦的母亲一
样——仍然不绝如缕地为中国献出着最优秀的儿子。
杨怀中最大的贡献,是他用纯粹传统文学的方法,企图表达多少年来压郁在回
族人民心头的那种情感。但是,这是一种关于历史的情感。它很难胆怯地、打折扣
地表达。本文开头我写到几年前我在沙沟庄子初读时的感受;我觉得一种自孩提时
代就朦胧有过的、不能证明也解释不清的情感,在那暗红山峦的环境里突然被引发
出来并猛然在胸中燃成一片大火。一种没有被害事实的被迫害体验,一种非理性的
坚信不疑,一种突然降临的历史观点,都被他那篇论文突兀地引发出来了——我相
信,有着类似血统和心理基础的人,哪怕他是一个信仰其他宗教的人,哪怕他是一
个有理想追求褐望的无神论者,都会被这种感受所启发,甚至改变自己的人生。
问题终于被提出来了,正因此问题更加严峻。你一面批判着自身和自己的传统,
一面揭露着迫害和对人心的侵犯;那么你从事的事业是历史学么?难道这就是年轻
时曾经想过、而涉世一深便逐渐淡忘的初衷么?
这就是那种值得为之献身的学术么?
杨怀中因他接近着学术的原初质问,也接近了前述的前定;或者停滞以求喝彩,
或者前进放弃理解。
如果杨怀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那么他接近的是心灵的模糊体验而不是史学的
广引博证。他最终要直面对峙的将是立场及方法论,而不是别的。
巨大的考验正等着他。连锁而来的原初质问尚刚刚开始。郑和李贽疏远了母体,
那么投入母体会有怎样的情景呢?用孔孟之道诠释伊斯兰教的命题当真成立么?中
国回民中的宗教观点和实践,确实能够经受住一神论思想体系的检验么?人道的正
确方向,在未来的新世纪里究竟在哪里呢?
作为一名晚辈,我不能再渲染道路的崎岖了。作为追求真理的同道和一个回民
儿子,我愿在承受着作序的沉重的同时,与我敬重的同道们共同思索。
几年前在沙沟庄子度过的那个夜晚已经远了,印象中只有一派费解而神秘的暗
红。走出村庄,踏上大路,无论甘肃宁夏都是沉默的冬日风景。
但是你如今不能再回家。如今你只能在这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既然你举意要
统一人心和历史。
如今我也走到了这条路上。也许先行者们就是这样设想的:总会有人上路,哪
怕彼此听不见足音,哪怕每一个都以为自己孤单一身。
也许,回族的路在前定中就要这样走。也许这就是回族的一种形式,一种渡世
的形式。
19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