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二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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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以后,她收到了他一封与过去大不相同的信,是手书的,写在亚麻布纸上,信封背面寄信人的全名赫然可见。还是和最初几封信一样,是花体字。和从前一样热情奔放,但是只写了简单的一段,为她在教堂跟他打招呼表示谢意,尤其那招呼是不同于别人的。读过这封信,费尔米纳连续几天非常激动。下一个礼拜四,她便胸怀坦然地去问那个鲁克雷希应,是否由于偶然的机会认识内河轮船的老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鲁克雷希姬做了肯定的回答,说:“是个放荡的魔鬼。”她还重复了通常的说法,说他人很好,从来不找女人。她有一个秘密住处,将夜间在码头上追到的男孩子带到那儿去。费尔米纳从记事起就听到这样的传说,她不相信,也从不放在心上。可是当听到鲁克雷希婉如此确信无疑地重复这种说法的时候,她就急切地要把事情说清楚了。有一个时期,人们传说鲁克雷希灰也是个兴趣与众不同的人。费尔米纳告诉鲁克雷希姬,她从小就认识阿里萨,并说,她记得,他的母亲在彭塔纳斯大街开一个小百货店,在内战期间还收购旧衬衣和床单,拆了作为急救棉出售。最后,她满有把握地下结论说:“这是个正经人,处世十分谨慎。”她如此冲动,以致鲁克雷希娘收回了自己的说法:“归根结底,人家也这么说我。”费尔米纳没有兴趣去问自己,为什么对一个仅仅是自己生活中的影子的男人,如此热情地保护他。她继续想念着他,尤其是当邮差来过而没有把信带来的时候。
已经整整两个星期没有消息了,有一天,一个女佣惊恐地轻轻把她在午睡中叫醒:“夫人,”女佣说,‘佛洛伦蒂诺先生来了。”
真的来了。费尔米纳的第一个反映是惶恐。她想,这不行,让他改日找个合适的时间来吧,她现在无法接待他,也没什么好谈的。但是她马上镇定下来,吩咐女仆把他带到客厅去,先送上咖啡,她收拾一下之后再去见他。阿里萨在下午三时烈火般的阳光下站在门口等着,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他已准备好费尔米纳的婉言拒绝,这一信念倒也使他复归平静。可是传出来的口信使他大为震惊,走进大厅凉爽的荫影之中时,他几乎没时间想一想正在经历的奇迹,腹部立刻充满了疼痛难忍的气泡。他屏住呼吸坐了下来,脑海里又顽固地出现了第一封情书落上鸟粪的该死的回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昏暗之中,第一阵寒颤过去后,他决心接受此时的任何不幸,只要鸟粪别再落到他身上就行。
人人知道,虽然他患有先天性的便秘,多年来肚子还是有三、四次公开背叛了他,使他不得不屈服。只有在这些情况下,以及在其它万分紧迫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喜欢在开玩笑时说的一句话是真的:“我不信上帝,但我怕上帝。”他来不及怀疑:他想着随便祈祷一句想得起来的话,但怎么也找不出来。小时候,有个小孩曾教会他用五头打鸟时嘴里念叨的非常灵验的几句话:“打中,打中,要不打中,就砍你的脑壳,要你的命。”第一次带着一个新弹弓上山时,他试了试,乌真的一下子被打中了。他模模糊糊地想,一件事应该与另一件事有些关系的,于是就以祈祷的热情重复这几句话,可没有取得同样的效果。肠子象一根螺旋轴似的绞动,迫使他从椅子上立起来,肚子的气泡越来越多,越来越疼,最后发出了抱怨声,弄得他出了一身冷汗。送咖啡的女仆被他那苍白得象死人一样的脸色吓坏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太热了。”她打开窗子,以为这样会合他的意,可下午太阳正巧射到他的脸上,他们不得不把窗户又关上。他心中清楚,连一分钟都忍不住啦。正在此时,费尔米纳在萌影中突然出现了,看到他这样,她也吓了一跳。
“您可以把外衣脱掉。”她说。
肚子绞得疼痛难忍,但他更感到痛苦的是她会听到他肚子里的叽哩咕嗜声。他强忍住了,说了个“不”字,并且走过去问何时再能见她。她站在那儿,迷惑不解地说:“您不已经在这儿了吗?”她请他跟她到院子里的花坛上去,那儿稍微凉快些。他以在她看来更似一种遗憾的叹息般的声调说:“求求您,明天我来吧。”
她想起明天是星期四,是鲁克雷希她定期串门的日子,然后她做出了不容他申辩的决定:“后天下午五时。”阿里萨对她表示了感谢,举着帽子作了一个匆忙道别的姿势,未喝一口咖啡就走了。她呆立在大厅中央,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汽车的响声开始在大厅的尽头消失。阿里萨坐在汽车后排的座位上,找了个可以减轻疼痛的姿势,闭上双眼,放松肌肉,痛痛快快地拉起肚子来。那正象重新起死回生一样。司机为他开车多年,对此毫不惊讶,但是到了家门口,司机在为他打开车门时却对他说:“您得小心,弗洛伦蒂诺先生,这象是霍乱呀!”
然而,那是普普通通的事情。当星期五下午女仆领着阿里萨通过阴暗的大厅进入院内的花坛时,他感谢上帝的恩赐c他看见费尔米纳坐在一张两人小桌旁。她问他要什么茶,巧克力还是咖啡。阿里萨要了杯又烫又浓的咖啡。她吩咐女仆说:“我跟平常一样。”所谓跟平常一样,就是喝混杂起来的各种东方浓饮料,那是专为午睡后提神用的。她喝完茶时,他也喝完了咖啡。他们谈起了几件事,又几次把话题打断,这并非因为他们真的对这些新的话题感兴趣,而是因为他们想避开另外一些不管他还是她都不敢触及的话题。两人都有点害怕,他们都不知道在那个还弥漫着公墓花香的宅院的棋盘格式的花坛上,在离开年轻时代已如此遥远之后,对面临的事情该怎么办。这是半个世纪后,两人首次那么面对面地坐在一起,长时间平静地互相观望着。他们都看出了其中奥妙:他们已成为两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除一厂对一个短暂的过去的回忆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过去已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已经消失的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有可能已经成了他们的孩子。她想,他最终会相信他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这将会把他从他不合时宜的言行中解救出来。
为了避免不快的沉默或不愿涉及的话题,她问了一些很容易回答的有关内河航行的事务。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他作为船主,只在多年以前乘船在内河航行过一次,而且那时他与公司尚无任何关系。她不知缘由,以为他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诉她。
她也不了解内河航运的情况。她丈夫对安第斯山地的空气很反感,找出各种理由,说什么高山对心脏有害呀,有得肺炎的危险呀,人们的狡诈呀,集权的不公正呀,等等。因此,他们跑遍了半个世界,但却不了解自己的国家。
目前,有一架容克式水上匕机,两名驾驶员,载着六名旅客和邮袋,象铝做的蚂炸一样,在马格达莱纳河流域,从这个村镇飞到另一个村镇。阿里萨评论说:“就象个空中棺材。”她参加过首次气球旅行,一点都未受惊,但她几乎不敢相信,敢于冒那份险的居然是她。她说:“变得不一样i。”她是想说,是她发生i变化,而不是旅行的方式发生了什么变化。
飞机的响声常常让她吃惊。她曾在解放者逝世百年时看见匕机低飞进行特技表演。其十一架黑得跟一只巨大的兀饺似的,擦着拉?曼加地区的房顶飞过去,在邻近一棵树上碰下i一块翼翅,挂到f电线上。这样,费尔米纳还是没有感觉到飞机的存在。最近几年,她连去领略曼萨尼略港湾美景的兴趣都没有。在那儿,警卫艇把越来越多的渔船和游船赶走,让水上飞机停泊。因而,她这么老了,人家选她带一束玫瑰花去迎接高高兴兴飞来的夏尔?林德贝格时,她不理解,一个如此魁梧和英俊、头发如此金黄的男子,在这么个象皱白铁皮的。由两名机械师推着尾巴帮助起飞的器械里,怎么能升起来呀!这么一架小小的飞机竟能容得下八个人,她反来复去地琢磨,怎么也想不明白。相反,她倒听人说过,乘内河船旅行是件很惬意的事,因为它们不象海轮那么晃动,可有另外一些更严重的危险,象遇到沙滩轮船搁浅和强盗抢劫之类。
阿里萨告诉她,那都是过去的传奇故事。现在的轮船上,有舞厅,有象旅馆房间一般宽敞豪华的寝舱,寝舱里有卫生间和电风扇。最后一次内战以后,武装抢劫的事就再没有发生过。他还踌躇满志地对她说,这些进步可以说全都归功于他主张的航行自由,鼓励竞争。因为竞争打破了从前的独家经营,出现了三家航运公司。
它们都很活跃,很繁荣。然而,航空事业的飞速发展构成了对整个内河航运事业的真正威胁。她试图安慰他,说,轮船永远会存在下去,因为飞机似乎是违背自然的,愿意钻进那玩意儿去的疯子毕竟不多。最后,阿里萨谈到了邮政的发展,不管是在运输还是在分发方面,他想引她谈起他的信,但是没有达到目的。
可是,不一会儿,机会来到了。他们谈话已离题很远。这时,女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交给费尔米纳一封刚刚由邮差送来的急信。这类快递邮政开创不久,跟电报使用同一个分类系统。她象往常那样,一时找不到看信的眼镜,阿里萨很平静。
“不必了吧,”他说“信是我写的。”
这话不假,那封信是他头天写的,当时他为第一次见面的失败感到一种难以消除的羞愧,心情十分压抑。在信中,他要求她原谅他没有事先得到允许就去拜访的莽撞行为,并且表示不再去了。未经周祥考虑他就把信扔进了邮筒。当他清醒过来时,要取回信件为时已晚。然而,他觉得没有必要作那么多解释。只是请求费尔米纳别看信了。
“当然。”她说“信归根到底是属于发信人的。不是吗?”
他迈出了坚定的一步。
“是的,”他说“因而,当关系破裂时,首先退还的就是信。”
她没有留神他的用意,将信还给他说:“有信不读是件憾事,因为从前的信使我受益匪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说得那么自然,使他大为惊讶。他对她说:“您想象不到我现在是多么幸福!”但是她又换了个话题,整个下午他没能再提起那封信。
过了六点,家里的灯都亮起来了,他告辞回家。他感到很有信心,但不敢存非分之想,因为他没有忘记费尔米纳二十岁时的多变的性格和无法预料的反抗,他没有理由认为她已经改变了。因而,他壮起胆子,真诚而谦恭地问她,改日能否再来。
得到的回答又出乎他的预料。
“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她说。“我几乎总是一个人。”
四天以后,星期二,他没有通知就到了费尔米纳家里。她没等仆人送上茶来,就跟他谈起了他那些信对她何等有用。他说,严格地说起来,那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写的一部书里的一个个情节。她也那么理解。因此,假设他不认为是一种轻蔑的话,她想把信还给他,以便把它们派更好的用场。她继续讲着那些信在她艰难的日子里给予她的巨大力量。她说得那么热忱,那么感激,也许还怀着深情,以致阿里萨敢于在迈出坚定的一步的基础上,又往前跃进了一大步。
“我们从前是以‘你’相称的。”他说。
“从前”是个忌讳的词儿。她觉得过去那个虚幻的天使又来到一i身边,她想避开他,但他更加单刀直入地说:“我是说在我们从前的信里是这么称呼的。”她对此话感到不悦,不得不做出很大的努力使他不致察觉。但他察觉到了,他知道应该更加小心谨慎地试探着前进。虽然碰到的软钉子告诉他,她仍如年轻时一样难以接近,但她已学会用温和的表情来掩饰她暴烈的性格。
“我的意思是,”他说“过去的信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
“世上的一切都变了。”她说。
“可我没变,”他说。“您呢?”
她的第二杯茶没有喝,用过去一样的毫不掩饰的神眼在责备他。
“我别无他求,”她说。“我都满七十二岁了。”
阿里萨受到沉重一击。他真想找一句话马上驳斥她。但是他年龄过大,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从未因为这样短暂的交谈而感到如此疲劳。他觉得心脏一阵阵地疼痛,而且每跳一下,动脉都发出金属般的响声。他感到老朽、悲伤和无用。他着急得想哭,以致无法说出话来。他们在充满预兆的沉默中喝完了第二杯茶。当她又开始讲话时,已经是要求文仆去拿信夹了。他差点儿没求她把那些信留下,因为他有复写的一份,但回头一想,留复写件会让人觉得不那么高尚。他们已没什么好说的了。
告辞前,他建议在下一个星期二同一个时间再见面。费尔米纳心想是否应该答应他。
“我不知道老见面有什么意思。”
“我也没想过有什么意思。”他说。
于是,星期二下午五时他又去了,以后所有星期二都是如此,而且照例不通知,因为到了第二个月未,每个星期的见面已变成两个人的习惯了。去时,阿里萨总带上喝茶的英国点心、糖渍栗子、希腊橄榄以及在远洋轮上的美味咸肉、咸鱼。有一个星期二,他给她带去了她和伊尔德布兰达的照片。那是半个世纪以前比利时摄影师拍的照片,他是在“代笔先生门洞”一家明信片拍卖摊上以一角五分钱买下的。
费尔米纳不明白照片怎样会落到那里去的。他也不能理解,只能说是一桩爱情的奇迹吧。一天早上,阿里萨在剪花园里的玫瑰时,禁不住想到下次去时要给费尔米纳带上一朵。由于给一个新寡女人送花,以花表意就成了难题。一朵红玫瑰花象征火热的激情,有可能对她的守丧是一种触犯。黄玫瑰花有时象征好运气,但通常情况下是表示妒嫉。有人跟他谈到过土耳其黑玫瑰,也许那是最合适的,可是他院子里没有。他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冒险带一朵白玫瑰,他本人不象喜欢其它玫瑰花那样喜欢它,因为它平淡无奇,没有什么意思。最后一刻,为了避免费尔米纳多心说玫瑰刺有什么含意,他把刺全部掰掉了。
费尔米纳觉得白玫瑰花不是别有用心的礼物,就高兴地接受了。这从此丰富了他们星期二会面的内容。每当阿里萨手持白玫瑰花到来时,她已在茶几的中央准备好了盛上水的花瓶。有一个礼拜二,往花瓶里插玫瑰花时,他象是出于偶然地问道:“在我们年轻时不是送玫瑰,而是送山茶花。”
“是的,”她说“可用意不一样,这您知道。”
事情总是这样:他想前进,而她则封死道路。但这一次虽然她回答得恰如其分,阿里萨发现,他已击中目标,因为她不得不背过脸去,以便不让他看到她脸上的红晕:那是一片火辣辣的红晕,富有生命力的青年时代的红晕。他牵动了她的心,使她对自己不悦起来。阿里萨十分小心地把话题转向不那么有刺激性的问题,但他如此有礼貌,如此谦恭,使她知道自己已被识破,这更增加了她的愤怒。这个星期二,他们过得很不愉快。她几乎要求他别再来了。可一转念,到了他们这般年纪,还象未婚夫妻似的吵架未免荒唐可笑。因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下一个星期二,当阿里萨往花瓶里插玫瑰花时,她们心自问,高兴地发现上星期的事情没给她留下哪怕是微不的怨意。
见面很快扩大到一种使人不舒服的地步,费尔米纳的儿女也参加过来了。她的儿子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和妻子常常突然出现,而且留下来打牌。阿里萨本来不会玩牌,但是费尔米钢只用一个星期二就教会了他,于是两个人给乌尔比诺?达萨夫妇写了挑战式的邀请书,让他们下个星期二来玩牌。大家都感到玩得很愉快,很快就变得每次见面都在一块打牌,而且约定好了玩牌时每个人要出的东西。乌尔比诺?达萨及其妻子——她是一位杰出的点心师,每次都带来与上次不同的奇特的大蛋糕。阿里萨还是带在欧洲船只上弄到的新鲜食品。费尔米纳也绞尽脑汁,每个星期都拿出点儿出人意料的新玩意儿。
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二进行一次打牌比赛,不是赌钱,但是输者在下一次打牌时要做出点特别贡献。
大家对乌尔比诺?达萨大夫的印象是:举止拘谨,不管是高兴还是生气,都象是突然受惊,不适时的脸红使人担心他的脑子是否健全。但是毫无疑问,并且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阿里萨最关心的别人的议论是对的:他是一个正派人。他的妻子却相反,活跃,有一种平民百姓的机智,一切都做得适时而恰到好处,这使她的高雅更富有人情味。不能找到比这更好的玩牌对手了。跟他们在一起仿佛跟家人在一起一样,阿里萨对爱的无止境的需要得到了满足。
一个晚上,他们一块儿走出家门时,乌尔比诺?达萨大夫请他与他共进午餐:“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整,在社会俱乐部。”社会俱乐部象美味的佳肴,但却配着有毒的酒。就是说,它是令人向往的地方,可它凭着种种理由可以决定一个人能否进去:私生子不能进入即是最重要的规定之一。叔父莱昂十二在这方面有过十分令人恼火的经历,阿里萨本人也曾受过侮辱。有一次,他应俱乐部一位创始股东的邀请去吃饭,坐下后又被赶了出来。阿里萨在这位股东的内河航行生意中曾帮过大忙,这位股东也不得不带他到另一个地方去吃饭。
“我们制定规章的人更该履行这些规章。”他对他说。
虽然如此,阿里萨还是决定跟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去冒冒险。不料竟受到了特殊的对待,尽管没要求他在贵宾留言簿上签名,也十分光彩。就只有他们二人共进午餐,而且时间很短,规格也较低。阿里萨从头天下午起就对这次会面忧心忡忡,如今随着一杯开胃的欧波尔图葡萄酒下肚,一切都消失了。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想跟他谈谈他的母亲。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阵之后,阿里萨发现,她跟儿子讲到过他。
更让人吃惊的是:费尔米纳为了他,还跟儿子撒了谎。她对儿子说他们从小就是朋友,自打她从大沼泽地圣?胡安市来了以后就一块儿玩耍,是他最早教给她读书识字,因而她多年来对他怀有感激之情。她还告诉儿子,每当她从学校出来,常常跟他的母亲特兰西托一呆好几个小时,在百货店里干刺绣活儿,特兰西托是位著名的绣花能手。她此后没有继续跟阿里萨交往,并非出于她的意愿,而是由于他们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
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在未深谈自己的意图以前,先就老年问题信口开河地说了一通。他认为,要是没有老人的妨碍,这世界会发展得更快。他说:“人类如同野战军一样,以走得最慢的人的速度前进。”他预言会有一个重人道、因而也就更文明的未来社会,到那时,人都被隔离在边远城市,不能依靠自己来避免老年的羞愧、痛苦和可怖的孤独,而要依靠社会。依照医生的观点,他认为到达这个社会至多需要六十年。但是,在这个美好社会到来之前,唯一的出路是建立养老院,在那里,老年人可以互相安慰,按照自己的兴趣、好恶、怪癖及痛苦结合在一起,避开与后几代人的自然的不和。他说:“老人在老人中间会显得年轻些。”那就是说,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感谢阿里萨在他母亲守寡的孤独中所给予她的良好帮助,并恳求阿里萨,为了他们两位老人的利益,也为了大家生活得安逸,继续这样做下去,还请他耐心对待老母亲的怪脾气。这次会面的结果使阿里萨感到异常轻松。“请您放心,”
他说“我比她大四岁,不只现在,而是从很久以前,在您出世之前许久就是如此。”
然后,他只想痛快地说出来,便以讥讽的口吻提示他。
“在未来的社会中,”他最后说“大概您这会儿必须去公墓了,您还得为她和我的午餐送去一束鲜花。”
那时,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才注意到他的预言是不恰当的。于是他赶快作解释,结果越解释越说不清楚。但阿里萨帮助他解脱出来了。他满面春风,因为他表示,跟乌尔比诺?达萨迟早还要有一次与这次相同的会面。那是为了履行一项不能避免的社会手续:正式向他的母爱求爱。午餐很鼓舞人心,不仅由于原因本身,还因为午餐向他表明那不容更改的请求将会多么容易地被乐意接受。要是得到了费尔米纳的允许,真是没有比此刻更合适的机会了。还有,在那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午餐谈话之后,墨守成规的要求已显得多余了。
阿里萨即使在年轻的时候,上下楼梯都特别小心,因为他一向以为,老年是从第一次不太要紧的跌跤开始的,而死亡则随着第二次跌跤而来。他觉得他办公室的楼梯比所有楼梯更危险,因为它又陡又窄。很久以来,爬那道楼梯他都要使出好大劲儿,不仅要看清楚每道台阶,双手还要扶着栏杆,以免失足坠地。人们曾多次建议他换一个不太危险的楼梯,但每次他都推说到下个月再做决定,在他看来,换楼梯好象是向老年投降。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上楼梯需要很长时间,这并非象他匆忙解释的那样是因为越来越费劲,而是因为他越来越小心。然而,那天下午跟乌尔比诺?达萨大夫一起吃饭,喝了杯开胃的欧波尔图葡萄酒,吃饭时又喝了半杯红葡萄酒,尤其是谈话是如此令人鼓舞,回来后他真是高兴极了,竟然试图以年轻人的舞步一步跃上第三道台阶,结果扭伤了左脚,仰面摔倒,没摔死可真是奇迹!在摔倒的那一瞬间,他头脑仍十分清醒,他想他不会是跌一跤就死的男人,因为在生活的逻辑中,两个在那么多年中如此热烈地爱着同一个女人的男人,不可能先后仅差一年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他想得有道理。他的脚部和小退打上了石膏,被迫卧床。但是他比摔跤以前还精神。当医生叫他六十天不能动弹时,他真不相信会如此不幸。
“别对我这样,大夫,”他恳求道“我的两个月就象您的十年一样呀好几次他试图双手抱着那条塑像般的腿立起来,每次都向现实屈服了。但是,当他终于又用那只仍感疼痛的脚重新开始走路、脊背还露着鲜肉时,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命运以一次意外的跌躁奖励7他的坚贞和恒心。
最恼火的日子是第一个星期一。疼痛已减轻了,大夫的预言也很鼓舞人,第二天下午,四个月中第一次因不能去看费尔米纳而耿耿于怀。然而,在无可奈何地睡过午觉之后,他还是向现实屈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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