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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听到我们刘镇的两大才子自喻为李白和曹雪芹,李光头忍不住嘿嘿地笑,他说:
“连我都知道,李白是唐朝的,曹雪芹是清朝的,唐朝的人怎么和清朝的人碰到一起?”
沿街看热闹的群众哄堂大笑,他们说李光头说得对,说刘镇的两大才子文学造诣是高,可是历史知识还不如这个偷看女人屁股的坏小子。说得两大才子面红耳赤,赵诗人伸直了脖子说:
“不过是个比喻嘛”
“换个比喻也行,”刘作家说“怎么说也是一个诗人和一个作家押着你,好比是郭沫若和鲁迅押着你。”
群众说这次的比喻说对了,李光头也点起了头,他说:“这还差不多。”
赵诗人和刘作家不敢再说文学方面的话了,他们揪着李光头的衣领,威风凛凛地控诉着李光头的流氓行径,威风凛凛地向前走去。李光头一路上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人,有些人他认识,有些人他不认识,他们“嘿嘿”“呵呵”“哈哈”地笑了又笑。押着他的赵诗人和刘作家一边走着,一边不厌其烦地向着街上的人解说,他们比现在电视里的主持人还要敬业,那两个被李光头偷看过屁股的女人就像是电视里的特邀嘉宾,她们和赵诗人刘作家一唱一和,她们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气愤,一会儿委屈,一会儿气愤委屈混杂了。走着走着,那个胖屁股突然尖叫了起来,她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发现了自己的丈夫,于是她呜咽起来,她高声对她的丈夫说:
“我的屁股被他看见啦,除了屁股,不知道他还看见了些什么,你抽他呀!”
所有的人都笑着去看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红着脸皱着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候赵诗人和刘作家不让李光头往前走了,他们揪着李光头的衣服,把他押送到了那个倒霉的丈夫面前,就像是把肉骨头押送进狗嘴里一样。胖屁股的女人继续在呜咽,继续高声叫着要她的丈夫揍李光头,她说:
“我的屁股从来只让你一个人看,现在让这个小流氓偷看了,这世上见过我屁股就有两个人啦,我可怎么办呀?你快抽他呀!抽他脸上的眼睛!你为什么站着不动,你不觉得丢脸吗?”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连李光头也嘿嘿地笑了,他心想让这个男人丢脸的不是我李光头,是这个胖屁股的女人。胖屁股女人这时对她的丈夫尖叫起来:
“你看看,他还在笑呢,他捡了便宜啦,他高兴呢,你快抽他呀!你吃亏了还不抽他?”
那个铁青着脸的男人是我们刘镇有名的童铁匠,李光头童年的时候经常去他的铁匠铺子,去看他打铁时火星飞扬的美景。现在童铁匠气得脸比铁还要青了,他扬起了他打铁用的大手掌,打铁似的“啪”地一声揍在李光头的脸上,让他一头栽倒在地,让他当场掉了两颗牙,让他眼睛里火星飞溅,让他半个脸呼呼地肿了起来,让他耳朵里的响声嗡嗡地叫了一百八十天。这一巴掌让李光头觉得自己损失惨重,他发誓以后再遇上铁匠老婆的屁股时,就是倒贴给他金子银子,他也紧闭眼睛死活不看了。
李光头挨了揍以后满脸青肿流着鼻血,赵诗人和刘作家继续押着他游街。他们在刘镇的大街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们三次走过了那个派出所,派出所里的民警三次都站到大门口来看热闹了,赵诗人和刘作家还是不把李光头押送进去。赵诗人、刘作家,一胖一瘦两个屁股押着李光头走呀走呀,走个没完没了。走得那个新鲜肉般的胖屁股都没兴致了,走得那个咸肉般的瘦屁股也不愿走了,两个屁股受害者回家以后,赵诗人和刘作家押着李光头在城里又走了一圈,直到他们自己走得腰酸腿疼,说得口干舌燥,才把李光头送进了派出所。
派出所里五个民警一拥而上,围着李光头审问起来。他们先把那五个女人的名字弄清楚了,随后一个名字一个屁股地审问过来,除了那个小屁股他们没有审问,其他四个屁股他们都审问了。他们一点都不像是在审问,倒像是在向李光头打听,当李光头开始交待如何偷看林红的屁股,就是那个不胖不瘦圆得卷起来的屁股时,这五个民警就像是在听鬼故事,满脸的紧张神情。这个圆屁股的姑娘,这个名叫林红的姑娘是我们刘镇出了名的美人,派出所的五个民警平日里在大街上隔着裤子打量过她的漂亮屁股。这城里隔着裤子看过她屁股的男人多着呢,脱下了裤子以后的真肉屁股,就只有李光头一个人见过。这五个民警拿住了李光头后自然是机不可失,他们问了又问,当李光头说到林红紧绷的皮肤和微微突起的尾巴骨时,五个民警的十只眼睛突然像通电的灯泡似的亮闪闪了。李光头紧接着说没再看到什么时,这十只灯泡般的眼睛立刻像断了电一样暗了下来,他们满脸的失望和满脸的不高兴,他们拍着桌子对李光头吼叫: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想一想,还看到什么啦?”
李光头胆战心惊地交待起了自己如何让身体更往下去一点,如何想去看一看林红的xx毛和长xx毛的地方是什么模样。李光头因为胆战心惊,所以悄声说着,他们听着听着竟然憋住了呼吸。李光头似乎又在说鬼故事了,可是鬼快要出现时故事又没了。李光头告诉他们,就在他马上要看到林红的xx毛时,那个赵诗人一把将他提了上去,结果什么都没看见。李光头万分可惜地说:
“就差那么一点点”
李光头说完以后,这五个民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仍然眼睛发直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发现他的嘴巴不动了,他们才知道又是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他们脸上的表情稀奇古怪,好像是五个饿鬼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了。有一个民警忍不住埋怨起了赵诗人,他说:
“这姓赵的不好好地呆在家里写诗歌,去厕所干什么?”
派出所里的民警觉得从李光头嘴里挖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就让李光头的母亲来把他领回去。李光头告诉他们,他母亲的名字叫李兰,在丝厂工作。一个民警就走出派出所的大门,站在大街上喊叫起来,问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有没有认识李兰的,就是那个在丝厂上班的李兰。这个民警在那里喊了五、六分钟,终于碰上一个要去丝厂的人,他问民警:找李兰什么事?民警说:
“让她来派出所,把她的流氓儿子领回去。”
李光头如同失物等待招领似的,在派出所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坐在派出所的长凳上,看着阳光从大门口照射进来,刚开始像门板那么大的光亮铺在水泥地上,接下去水泥地上亮闪闪的阳光越来越窄,变成了竹竿一样,然后在眼前一晃什么都没了。李光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名人,路过派出所的人都顺便进来看他一眼,男男女女,嘻嘻哈哈,来看看这个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的人是个什么模样。没有人进来看他的时候,就会有一、两个仍不死心的民警走过来拍着桌子,厉声对他说:
“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没有交待。”
李光头的母亲直到天黑以后才出现在派出所的大门口,她没有在下午的时候来,她害怕在大街上被人指指点点。十五年前李光头的生父已经让她感到无比耻辱,现在李光头火上浇油让她更加耻辱了。她等到天黑以后,才裹上头巾戴上口罩悄悄来到了派出所。她走进大门时看了儿子一眼,随即惊慌地将眼睛移开去。她胆怯地站在民警的面前,声音抖动着告诉民警她是谁。那个本来应该下班回家的民警对着李光头的母亲大发脾气,说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他妈的已经是晚上八点啦,他说他还没吃饭呢,他本来晚上要去看电影的,他是在售票窗口的人群里又挤又推又踢又骂才买到这张电影票的,现在还看个屁,现在就是坐飞机去电影院也只能看到银幕上“再见”这两个字了。李光头的母亲可怜巴巴站在民警的面前,民警骂一句,她点一次头,最后民警说:
“别他妈的点头啦,快走吧,老子要关门了。”
李光头跟着母亲走到了大街上,他母亲低着头静悄悄地走在远离路灯的地方,他跟在她的身后,大模大样地甩着双手,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在厕所里偷看的不是他,是他母亲似的。回到了家中,李光头的母亲一声不吭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以后里面再也没有声音了。到了深夜,李光头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地感到她来到了床前,像往常一样替他盖好踢掉的被子。李兰几天没有和儿子说话,然后在一个下雨的晚上眼泪汪汪地说了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她坐在昏暗的灯光后面,用昏暗的声音告诉李光头,当初他的生父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淹死后,她觉得无脸见人,曾想上吊自尽,是因为他在襁褓里的哭声才让她活了下来。她说早知道他也会这样,真不如当初死了更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