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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遍九城,回到会馆已经入夜,厅上灯火辉煌,张司事已备下一桌酒席相贺,客人都在枵腹等候。

    “得罪,得罪!”洪钧连连拱手道歉,接着又推让首座,扰攘久久,方始坐定。他的左首是吴宝恕,右首是吴大澄,此外即依殿试的名次,依序而坐。

    席间当然以众星拱月的洪钧为酬酢的中心;最殷勤的亦可想而知,必是张司事。他很起劲地告诉洪钧说,明日金殿传胪,顺天府府尹将状元送回会馆,随即开贺,定的隆福堂的席,约的“三庆徽班”的戏班子,请帖已经发出去了。

    “这是同乡京官公请,由潘星老具名。以前各科的鼎甲都要请到,真正文曲星都聚在一堂了!”张司事得意异常地说“除非我们长元吴会馆;哪个会馆都没有我们出的鼎甲多。”

    “侥幸,侥幸!”洪钧想起一件事,有些不安“刚才我在潘府上,没有见着星老。早知是星老出面发帖,无论如何要当面道个谢。”

    “星老”就是潘祖荫的二伯父,潘祖同的父亲潘曾莹。已无官位而流寓在京的苏州同乡,就数他齿德最尊,所以由他具名出面。不过,他本人的心境并不好,因为杨鼎来居然亦在金殿胪唱之列,这口气实在有些咽不下。

    座中颇有人了解潘曾莹深居简出,即令洪钧请见,亦未必就能会面。不过,这些话说来煞风景,所以大多不答腔,只有吴大澄说了句:“星老情怀落寞,倒是不去打搅他的好。”

    得此一说,洪钧心里明白。由潘曾莹想到杨鼎来,由杨鼎来想到倭仁的话,心中深有警惕:将来要想在宦途上扶摇直上,一帆风顺,第一件要当心的事,就是不能落个品行不佳的批评。

    传胪是在天子正衙的太和殿。寅时刚过,天色微明,王公大臣,已经陆续到达,在本衙门朝房待命。殿上已陈设了全副卤簿,殿内东面设一张黄案,上置“金榜”礼部官员细心检点妥当,通知鸿胪寺的官员,可以排班就位了。

    首先是引新进士入殿。一榜二百七十二名,都在金水桥北。太和门外待命。入殿之前,分为两行,单数进昭德门,双数进贞度门,跪在丹墀后面——前面是铜制的品级山,自正一品至从九品,东西各两行,百官各依品级就位。唯有八员读卷官,不论品级,一律跪在品级山之前。

    及至皇帝御殿,三跪九叩,行礼已毕。新升的体仁阁大学士朱凤标,上殿直趋黄案,双手捧起金榜,走向丹墀,交付跪受的礼部尚书万青藜。万青藜起立转身,将金榜放在预先陈设在那里的、铺着黄缎的小案上,然后连案举起,由左阶下丹墀,将榜案置于御道正中的龙亭中。

    于是,鸿胪寺官员高声慢唱:“传胪!”

    余音袅袅声中,礼部司官出班宣读谕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同治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钦此!”

    接下来仍是鸿胪寺官员唱名——这就是所谓“传胪”首唱:“一甲一名洪钧!”末字未终,乐声大作。跪在后面的洪钧,随即起身,急步而趋,越过所有的品级山,跪在读卷官后面。榜眼、探花,亦复如此,唱名出班,跪在状元左右。到二甲、三甲就只唱一个总数,也无须出班,即在原地随众行礼。

    传胪大典,到此告一段落。但皇帝并不退朝,在宝座上遥望,目送“三鼎甲”由御道出正门。鼓乐前导,礼官捧榜“三鼎甲”后随,由御道正中出太和门、午门以及作为紫禁城正门的端门。再笔直往南,便是天安门、大清门——这五道禁宫正门,平时关闭,遇到太上皇、太后、皇帝皇后的大驾出入,方始开启。此外只有两种情形之下才会开启,一是大婚,八旗名媛,由大清门抬入,便成皇后;一是传胪,草庐寒士,能由大清门出来,必为鼎甲。

    出大清门折而往左,东安门前已挤得水泄不通,有的看榜,有的看状元,有的什么也不看,只为挤热闹。顺天府和宛平、大兴的差役挥舞着皮鞭,不断在吆喝,才能从人丛中开出一条路来,容礼部官员和“三鼎甲”通过。

    到得东安门前,差役更多,四下尽力拦阻,围成一大片空地。只见东面用芦席搭了一个彩棚,棚前陈列着长长的仪仗,簇新的红罗伞和高脚牌,牌上金字,写的是“钦赐状元及第”;榜眼、探花亦各有一块。洪钧来不及细看,只凭礼部官员的指引,先到东安门下行礼挂榜;然后在细吹细打的鼓乐声中,被迎人彩棚。

    棚中只有一张大桌,桌上置着金花醴酒,照例由光禄寺准备。顺天府府尹胡肇智含笑相待,一见“三鼎甲”先道声:“恭喜!”随即为他们簪上映日耀眼的金花;递过酒来,宾主对饮过三杯,随即听得有条宏亮的嗓子,在外面大喊:“送状元回府!”

    胡肇智亲自引导洪钧出棚,只见“导子”已经摆好,前面是顺天府府尹的仪从,后面是“三鼎甲”的衔牌。榜眼和探花都只一块,状元却是一对“钦赐状元及第”一块以外,另一块是“授职修撰”

    到得此时,洪钧却有些胆怯了。衔牌之后,一并排三匹马,居中那匹,一色纯白;马脖子下挂一个红绸鸾铃,不断地喷鼻踢蹄,昂首长嘶,显得很英俊,也很不安分。洪钧频年奔波,惯于舟车,唯独骑马的机会极少,此时心气浮动,更觉难于控驭。倘或上不得马,或者上了马骑不住,被马屁股颠了下来,岂非大大的笑话!

    但如状元不敢上马,笑话更甚;众目睽睽之下,唯有硬着头皮,撩袍上前。幸好马亻夫很得力,在他认蹬攀鞍时,处处扶持;而那匹白马由于马亻夫的抚慰,亦变得驯顺服贴,才让一个忐忑的心,平静下来。

    京官不许鸣炮喝道,前导的差役只用系着长绳的软鞭,一下一下往前抽击地面,在喧哗的人声中,发出极清脆的音响,也吸引了更多的人来看“状元游街”

    九陌红尘,马蹄得得,从东安门折往王府井大街,出崇文门折而往西,经珠市口由宣武门大街到长元吴会馆,这一个大圈子兜完,已近午时。顺天府尹胡肇智,与榜眼黄自元、探花王文在,将状元送到,长揖而别,转往湖广会馆,送榜眼“回府”

    长元吴会馆冠盖云集,喜气洋洋,门鼓一遍一遍响,贺客一拨一拨到,清音“堂名”吹吹打打,接连不断。洪钧头昏眼花,只知道一个接一个地作揖,却很少知道贺客姓甚名谁。

    到得午正开席,自然是状元坐正中一席,四位陪客,亦是四位状元。第一位叫章鋆,浙江宁波人,咸丰二年壬子恩科状元,现任国子监祭酒,入值上书房,教少年王公读书。第二位是翁同(龠禾);他的胞侄翁曾源亦是状元,本来亦在被邀陪新贵之列,只为生来就有羊角疯,时发时愈,这两天正好又发病,困顿床褥,只好失陪。

    第三位是孙家鼐,字文臣,安徽寿州人,咸丰己未正科的状元,刚由湖南学政任满回京。第四位便是洪钧前一科的状元,是蒙古正蓝旗人,名叫崇绮,字文山。他是咸丰初年文华殿大学士赛尚阿的儿子,早就出仕;后来因为赛尚阿奉命领兵平洪杨,师出无功,虚糜钜饷,为文宗革职遣戍,崇绮亦连坐夺职。不想同治四年,竟得大魁天下;旗人中状元,是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之事,两宫大后不敢破例,交军机大臣核议,领班的恭王亦觉得为难。最后是有人说了一句话:“只问文章,不问籍隶”方始定夺。四位陪客中数他的年龄最大,平日又好程朱理学,所以看上去道貌岸然,与其他贺客的春风满面,显得很不调和。

    开席同时开戏,先跳加官,后上正戏。开锣戏无非取吉祥如意、加冠晋爵的口彩,郭子仪“七子八婿”姜太公“八百八年”之类。

    在洪钧,哪怕戏再好,也无心欣赏。因为此日盛会,自己虽说是首席的上宾,其实是真正的主人;而况科名之中,最重先后,在座的除了极少数的同年以外,都是前辈,不可失礼,更不可以状元骄人。有了这样的了解,视线关顾,语言应对,十分用心,哪里还有功夫去看红氍毹上,如何出将入相?

    他的这种心情,性情平和忠厚的翁同(龠禾)自然了解。既是同乡,又是同样的出身,对这位后辈,自然要格外照应。找个空隙,悄悄问道:“文卿,你去拜过文山没有?”

    “还没有。”洪钧答说“昨天听宣以后拜老师,直到晚上才回会馆。”

    “回头散了席,你先去拜他。”

    “是!”洪钧答应着,但语声中有不解所谓的意味。

    “有个规矩,莫非你没有听说过,你的谢恩表须有来历。”

    来历!是何来历?洪钧确是不知道;俯身向前,很恭敬地说:“请瓶公指教!”翁同(龠禾)别号“瓶斋”所以洪钧称他“瓶公”

    “有这样一个规矩,不知起于何时——”

    这个规矩虽不知起于何时,但相沿已久,决不能不守。状元蒙御笔亲点,恩泽深重,自然得上表谢恩。这道谢恩表的格式,与一般奏折不同。照例:新科状元要向前一科的状元请教,却又不是登门拜访,说几句客气话所能了事的;应该递门生帖子,送上一份丰富的贽敬。

    听翁同(龠禾)解说明白,洪钧才知道问他拜过崇绮没有,意思是问他可曾做到了这一套礼节。当时心里很不安,连连说道:“这是失礼了!能不能请瓶公先为致意?回头一散了席,我就去拜。”

    “那倒不必!你回头去一趟就是。”

    于是等到日色偏西收戏散席,洪钧立刻驱车去拜崇绮的门。既然自居于门生,当然要行大礼;崇绮还了半礼,留洪钧吃点心,很说了一些“不欺暗室”、“不二色”之类的道学话头。又说:当今皇帝冲龄典学,两宫太后极其认真。君上固为臣下的楷模,臣下的品德,亦可启沃圣心。因此,居官总以品行为第一。否则,就是言官不上弹章,两宫太后亦会派人访查,倘或私德不修,必遭贬黜。

    这番话表明了崇绮是为做官而讲道学;洪钧心里虽有些鄙薄这位新任的老师,却也未尝没有警惕,很诚恳地表示接受训诲。

    “老弟早点回去息着吧!我不留你便饭了。”崇绮很体贴地说“我是尝过这个滋味的,一旦得意,能把人累得精疲力竭,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过几天还要朝考,虽然对你的关系不大,但如文字不出色,到底也惹人闲话。”

    洪钧觉得这两句话,才算是令人心说诚服,连连称是。而且回会馆以后,除了必须要拜的客以外,总是尽量找时间休息,好歹过了朝考再说。

    从听宣召见那天起,就想给蔼如写信。但这样一件快心惬意的大喜事,他不愿草草落笔,一心一意写一封尽吐心曲,细味酸辛的长信,博得蔼如一个展眉开怀,魂梦俱适,稍稍作为报答。却苦于找不出半日之闲,可以让他从容笔谈。因此,一直延到朝考完毕,才能了此心愿。

    然而写这封信,却似乎比金殿射策更不易。提笔只写下“蔼如贤妹夫人妆次”八个字,便即踌躇了。因为他蓄意要作惊人之笔,却找不出一句话可以包括苦尽甘来的慰藉;平步青云的得意;以及梦想不到的独占鳌头而至今犹不免疑真疑幻的感觉。

    反复思量,终无好句,自己有些好笑,真是钻入牛角尖了!俗语说:“家信无文”只要平铺直叙,娓娓道来,在蔼如看,便是一篇情文并茂的好文章。

    这样一想,下笔就快了。从会试得中,嘱咐报房到烟台报喜谈起,接叙殿试的情形,洋洋洒洒,一直谈到传胪已毕,随礼官捧金榜出天安门,顺天府尹亲送回会馆的盛况。一面写,一面想,洪钧不由得又激动了。想起蔼如平日好强,此番应该是踌躇满志,再无余憾,忍不住添了两句:“卿诚厚我,我亦不负卿之期许;此时恨不能亲耳听人呼卿‘状元娘子’,一睹卿如何扬眉吐气!”

    那么“状元娘子”的家在哪里呢?他一直存在心里的想法是,苏州的家不动,迎蔼如到京寓来主持中馈。这当然先要办喜事;而这场喜事如何办法,不想则已,想起来处处棘手:喜事是在哪里办?如回苏州成礼,能不能请假?迎亲到京孰为主婚?而况兼桃双娶,先要请老母出面,征得族中长辈的认可;然后物色媒人正式提亲。看来不是三五个月之内可以如愿的。

    念头转到这里,洪钧不由得废然兴叹;而在信中亦只好先略而不提,等稍为闲一闲,费功夫彻底筹划停当,再告诉蔼如。

    烟台的回信,来得出乎意外地快。拆开一看,才知道蔼如的这封信,专为贺喜,封缄时还没有接到他的信。

    大魁天下的喜讯,是由报房报去的;锣声到门,轰动四邻;不久更轰动了整个烟台,新任的登莱青道刘达善,福山知县吴恩荣,都鸣锣喝道,专程到李家道贺。蔼如自道慌了手脚,亏得海关上的黄委员赶来,代为接待,才不致于失礼。如今就请黄委员主持,挑定五月初八黄道吉日“开贺”接着还要到各处庙宇酬神演戏,只怕一个月还忙不了。她用词若有憾的语气说:所到之处,无不注目;指指点点说是“状元娘子”来了!十目所视,实在令人受窘。

    这使得洪钧又兴奋、又有意外之感,想不到烟台的官场,如此礼重蔼如。但深一层去想,不是礼重蔼如,是礼重“状元娘子”有此一日,足以报答了。

    这比韩信的千金报德,更令人爽心快意。洪钧在想象开贺之日,蔼如盛妆吉服,殷勤答礼的那种不逊干任何世家名媛的娴雅仪态,直要从心里笑出来!

    “文翁,”张司事的神色,在诡秘中带着些忍俊不禁的意味“说个笑话你听,烟台出了一位‘状元娘子’!”

    这哪里是笑话?但当笑话来说,就不能不让洪钧提高警觉了“何以见得是笑话?”他说。

    这句话问得张司事一愣“状元娘子不是在苏州?”他振振有词地“哪里从烟台又跑出一个状元娘子来!”

    越是如此,越使洪钧觉得难以启齿,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你听谁说的?”

    张司事突然从洪钧的脸色中发现,事出有因;于是态度语气都变过了“文翁就不必打听了!”他说“闲言闲语,认不得真;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付之一笑可也!”

    言语越发暧昧,似乎张司事装了一肚子关于“状元娘子”的笑话,只为已识忌讳,不肯明言似地。洪钧既纳闷、又不安,还有些气愤,心中一乱,便有些沉不住气了。

    正待说一两句重话诘责时,窗外有会馆的长班在喊:“洪老爷有信!”

    张司事抢着去开门,洪钧从里望出去,只见除长班以外,另有一个穿蓝布大褂的中年人,识得是潘家的听差。这就不问可知,是“老师”潘祖荫有信。

    拆开来信,才知道猜错了。一纸花笺,只有两行字:“乞即顾我一谈。此问文卿世兄午安。”下面署名“蝶园”这是潘祖荫的父亲潘曾绶的别号。

    洪钧不知太老师忽而见召,为了何事,便将潘家的听差唤来见面,却问不出什么?只好立刻套上马褂,坐着潘家派来的后档车,直趋米市胡同下了车,不须通报,由来接的那名听差径自领入花厅。

    花厅中的人不少,一见洪钧,不约而同地闭了口,面无笑容地将视线投在他身上。接着潘观保首先起身,由角门入内。然后是吴大澄以及殷兆镛、庞钟璐等等一班苏常籍的达官,一个接一个,悄然离座。

    片刻之间,走得只剩下洪钧和潘曾绶宾主二人。洪钧见此光景,有如芒刺在背,一面请安,一面问道:“太老师是有事吩咐?”

    “文卿,你坐下来!我们细谈。”

    等洪钧坐定,听差捧来盖碗茶,随即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而潘曾绶却只是“噗噜噜、噗噜噜”地抽水烟,直到洪钧快忍不住催问时,他才开口。

    “文卿,你在烟台结识了一个红倌人,是不是?”

    “红倌人”是苏州话,名妓的别称。洪钧因为有张司事的先入之言,对此一问,并不太感到意外,沉着地答说:“回太老师的话,此姝是小门生的一位风尘知己。”

    “我也听说了,她待你很不错。可惜,为德不卒,说不定你会毁在她手里!”

    洪钧大吃一惊,急急问道:“太老师,这话从哪里说起?”

    “莫非你还不知道?”潘曾绶拿纸媒遥遥一指“你那位相好,在烟台荒唐得不成体统了!自称是‘状元娘子’,所至之处,路人侧目。打着你的旗号,开贺收礼,酬神演戏。这样子招摇法,真正是海外奇谈!”

    “荒唐”犹可辩解“招摇”二字如一拳打在洪钧胸口上,不由得心里慌慌地,仿佛像要呕血——蔼如!蔼如!他在心里说:谁替你出的主意?这件事做得错尽错绝了!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地好一会,方始答出话来:“小门生有下情上禀。”

    “你要说实话。”

    “是!”于是洪钧先谈蔼如的身世,再谈蔼如的品貌,如何知书识字,如何亢爽仁厚,如何坚贞自守,如何仪容娴雅,以及如何情深义重。一面谈,一面自然而然地又回忆到蔼如的一切,结语是:“她的好处实在说不尽!”

    潘曾绶原是俗语所说的“少年公子老封君”只为生来有个好父亲,又有个好儿子,上叨余荫,下受供养,是一般人最艳羡的福气人。官做得不大,潘世恩在日就告了“终养”平时饮酒看花,也“逛胡同”也做“老斗”垂老风流,去年还纳妾生子。因此,对于洪钧所谈,不但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动容了。

    “看来倒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水中莲。既然如此,何不早早纳诸金屋。”他又加了一句:“想来你们总有啮臂之盟吧?”

    “回太老师的话,难处就在这里。”洪钧很吃力地说“她决不肯屈居侧室。”

    潘曾绶一听这话,愣住了!将传闻与洪钧亲口所说的话,合在一起细想一想,失惊的说:“怎么?你骗了她了?”

    这一下洪钧也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小门生没有骗她。”

    “你没有骗她,她何以敢这样胆大妄为?公然开贺,自称状元娘子,不是以正室自居吗?”

    这几句话封住了洪钧的嘴,急得满头大汗;但又不能不开口,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答道:“太老师明鉴,我没有骗她,她是洪家的——”

    “洪家的什么?”潘曾绶厉声问道:“洪家的媳妇?”

    这是问罪的语气。师道尊严,何况太老师?洪钧不由得下跪了。

    “小门生荒唐!”最难出口的一句话不必再说,他觉得话容易说了“不过,小门生是奉的老母之命!”

    潘曾绶越发诧异“你先起来。”他说“令堂何以有此乱命?”

    这是连洪老太太亦责备在内,洪钧益感到事态严重,着实要大费一番口舌。有此想法,他反倒沉着了。定一定神,尽量用从容的语气,解释他有兼桃的身份,照习俗可以娶两房妻室。而蔼如于己有恩,亦即是于洪家有恩,迎娶庙见,应可邀得宗族的谅解。而况蔼如德言容工,四德俱备,足可做个贤妻良母。

    潘曾绶听这番话,就不是开头听他赞蔼如的那种神情了,不时将头摆一摆,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等他说完,益发大大地摇头。

    “四德俱备,还要加上一尘不染才好!”“白壁之暇,也就是沦落风尘这一点。这是造化弄人,绝非她的本心。”

    “风尘中有几个是自甘下贱的?文卿,”潘曾绶神态缓和了些“你不要跟我争!我先请问你,你是不是要用花轿抬她进你们洪府的门。”

    洪钧略一迟疑,旋即加重了语气答一声:“是!”“在哪里办喜事?”

    “这,还没有定。”

    “总是在苏州啰?”

    “大概是。”

    “好!这是归娶。”潘曾绶放下水烟袋,很起劲地说“状元归娶,是百年难遇的美谈,势必轰动四海。文卿,你想过没有,人家要打听你这位状元娘子的出身,打听清楚了,人家会怎么想?”

    这一问将洪钧问住了,强自辩道:“她亦是名臣之后。”

    “皇帝之后也没有用,明太祖的子孙还讨饭呢!这且不谈,我再请问,归娶是不是要请假?”

    “那当然。”

    “然则,你请假的折子上如何措词?你别忘记,殿试的大卷子上,有你亲笔写的履历,有妻有子;发妻在室,不是续弦,怎又归娶?至于你所说的兼桃得娶两房妻室,我还没有翻过‘会典’,不知道是何说法?不过,一定要事先奏准,是可想而知的。”潘曾绶略停一下,提高了声音说:“准不准,事在未定之天;就算准了,能不能容你娶妓为妻,又是一回事!”

    “娶妓为妻”四字,刺耳痛心;洪钧默然半晌,不自觉地吐出一句话来:“照太老师的意思,莫非让小门生唱一出‘海神庙’?”

    “海神庙”是元朝的杂剧,明朝王玉峰曾加改编,题名“焚香记”描写的是王魁负桂英的故事。苏州人熟悉昆腔,潘曾绶当然知道“海神庙”的内容,不由得勃然大怒“你这叫什么话?”他气得吹胡子:“为你好,你倒说我陷你于不义!真正岂有此理!”

    洪钧悔之莫及!实在想不到这一句话会得罪了长者,唯有赶紧请罪“太老师,小门生失言了!”他请个安自责:“小门生荒唐,该死!”

    这时在窗外屏后偷听的人,少不得现身排解。其中吴大澄最热心,一再为洪钧解释,请大老师消气。费了好些功夫,才将一场纷扰,平息下来。

    “我没法子再说了!”潘曾绶说:“文卿执迷不悟,非搞出大乱子来不可!清卿,”

    “是。”吴大澄很恭敬地答应。

    “你们谈谈。有些话,我亦不便说。”

    “是!大老师先请进去;我跟文卿来细谈。”

    于是洪钧起身肃立,目送潘曾绶的背影消失以后,颓然倒在椅上,不住用手捶头。

    接着,吴大澄将洪钧邀入他的卧室——潘祖荫最好金石碑版,而吴大澄对此道很下过一番功夫,所以特地为他布置一间卧室,以便朝夕切磋。那间卧室中,到处是三代铜器、汉魏残碑,以及各式各样的拓片,在潘家是一处不准等闲婢仆接近的禁地,所以正宜于密谈。

    私下相处,吴大澄无须掩饰顾忌,忧容满面的问道:“文卿,听说你有亲笔书信在李蔼如手里,称她‘夫人’,称她母亲‘岳母’。这,不会是真的吧?”

    从反面相问,表示他希望并无其事;洪钧意会到此,不由得有些着慌“这是谁说的?”他问。

    “潘苇如。”

    “喔,是他!他来了,我怎么不知道?”洪钧恍然大悟,所有关于烟台的消息,都是潘苇如带来的。

    “他住了一夜就赶回天津去了,过两天还来。”吴大澄又问一句:“有没有那样的信?”

    这是不容抵赖,也是洪钧不便抵赖的,他很吃力地答说:“有的。”

    “坏了坏了!”吴大澄顿足埋怨“文卿,你也太轻率了,怎么能用这样的称呼,而且还形之于笔墨?”

    见他这副神情,洪钧的心也就乱了;强自克制,定定神细想:事到如今,错也只有错了!如果说些失悔的话,反倒惹人耻笑。

    这一念之转,态度便变得比较从容沉着了“清卿,这件事我只错在事先没有告诉大家,做可没有做错。”他说“我有今天,蔼如之功不可没;闺阁知己,义不可负。王道不外乎人情,哪怕奉旨诘责,我只要说明经过,皇上也会体恤我不得已的苦衷。”

    “你还提皇上呢!”吴大澄再一次跺脚!“坏就坏在你是皇上亲笔点的‘天子门生’!”

    听得这句话,洪钧如当胸着了一拳!知道吴大澄不是故作惊惶,这个状元真是当“坏了”!

    “皇上学习政事,这是第一次亲阅进呈的前十本,你是皇上的第一个门生。如果闹出事来,你想皇上心里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呢?洪钧不敢多想。总之,皇帝绝不会无动于衷。

    “‘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敦品重于励学;如说皇上亲笔点中的状元,行止有亏,这就让皇上也失面子。你想想,皇上这样的年纪,岂有个不争强好胜的?失了面子,一定震怒;那一来,会兴大狱。”

    “兴大狱?”洪钧失惊地问“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倒想想,状元虽说皇上朱笔亲点,进呈的十本,是读卷大臣公拟的。那一来,从倭中堂起,不都会获严谴?”

    提到倭仁,洪钧不由得想起当日初谒师门,所受的一番训诲。看起来,倭仁知道了这件事,首先会将自己逐出门墙。

    “文卿,你要知道,尽管你自己问心无愧,振振有词,士论不会宽容你的。名器不可假借,‘停妻再娶’是何处分,律有明文。倘或士林公论,安上你一个‘宠妾灭妻’的罪名,那就更不得了!”

    “‘停妻再娶’?‘宠妾灭妻’?”洪钧一面摇头,一面喘气“全不是那回事!”

    “唉!”吴大澄有些不耐烦了“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莫非真要‘都老爷’上了弹章,你才知道厉害?”

    “什么?”洪钧惊问:“谁要参我?”

    “现在还没有!”吴大澄很清楚地说“如果你一意孤行,就一定会有人参你。而且参你的人,决不止一个。你信不信?你不信,我跟你打赌。”

    洪钧如何不信?言官“闻风言事”说错了也不碍。何况事本不假,而这又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一件事。且不说有言责的都御史、给事中,只怕兼“日讲起注官”可以专折奏事的翰林,就不会轻易放弃这样一个好题目。

    愣了好一会,洪钧总觉得大家对这件事的看法不公平,因而愤愤地说:“且不谈毕秋帆之于李桂官;陈芝楣之于李小红,不有先例可援。清卿,你莫非就忘了当年同赴乡闱,白门旧院,寻小红艳迹的往事?”

    “提起这件事,我倒真有些懊悔。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有此一段佳话,才会异想天开,尊李蔼如为夫人?”吴大澄紧接着又说:“文卿,果然如此,你可是欠深思了!要知道,你不能比陈芝楣;李蔼如更不能比李小红。至于李桂官的‘状元夫人’,不过袁子才的诗:‘若叫内助论勋绩,合使夫人让法封’。无非戏谑而已!”

    想想果然,洪钧自己不能与陈銮相比的是,已娶未娶;未娶就谈不到“停妻再娶”更无所谓“宠妾灭妻”而李小红则虽出身风尘,但嫁陈銮时,乃是盐商之女的身份,这又是蔼如所不及的。

    看他怔怔不语,吴大澄知道快说服他了;话风一转,谈到弥补之道“文卿,”他说“为今之计,你得赶紧写信到烟台,第一。绝不可再招摇;第二、收回‘夫人’那个称呼——”

    不等他说完,洪钧脱口打断他的话:“那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吴大澄的声音比他更快、更高:“如果李蔼如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好,一定会体谅你情非得已,自甘退步?”

    “怎么个退步?”

    “居于侧室。”

    “决不可能!”洪钧斩钉截铁地说。

    那就谈不下去了!不仅一场无结果,且是不欢而散。

    这一夜洪钧绕室访惶,深宵不寐;心里不知是忧、是急、是愤?

    自己细辨一辨,一颗心揪得紧紧地,还是恐惧多于一切,设想着严旨诘责,祸在不测,那时一家大小,李氏母女,还有许多至亲好友,一起跟着忧心忡忡。无端到此地步,岂得不惧?

    如果真有这样的严旨,到底会得一个什么罪名?当然不致于下狱;也许会革职;至少是降级调用——倘或降级外调,状元去当县官;携着如花美眷上任,倒也是一段佳话。

    这样怔怔地向往了好半天,忽然醒悟,自觉匪夷所思,无聊得可笑!且不说不会有此结果;即令有了这样一个结果,前程也就有限了!天恩祖德,诸般机缘凑泊而能大魁天下,极士林罕有之荣,就这样糟蹋了,怎么对得起自己。

    然则,真照吴大澄的建议,跟蔼如坦率直言如何?此念甫动,立即又浮起蔼如那种长眉微掀,凛然不可侵犯的刚烈神态,顿觉不寒而栗,不敢再往下想了。

    蹀躞终宵,心中的郁闷依旧不解,只有出去走走。会馆后面有座小园,叠石为山,杂莳花木,此时都归他一个人管领了。在晓风残月之中,饱吸了平旦清明之气,洪钧自觉头脑比较清楚了,觉得张司事人虽俗气,但有些见解,着实可取,在他认为最堪重视的一种看法是:为了一个女人,得罪了所有的人,是不是值得?应该好好考虑。

    这不是片刻之间,所能作得下决定的。然则眼前的应付办法,无非一个拖字。

    “就这样!”他不自觉地自语:“静以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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