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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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在我童年行将结束之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我久久地照镜子,结果终于相信所看到的确实是我自己。我这个时期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但我知道,发现自我是非常令人陶醉的。不过,当你站在镜子前,你会问自己:这是我吗?为什么?我为什么要与这认同呢?这张脸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这时,一切都将崩塌。一切都将崩塌。”
“什么将崩塌?你怎么啦,阿格尼丝?你最近是怎么啦?”
她朝他一瞥,低头不语。他和他母亲简直像得不能再像了。而且越来越像。她越来越像当年那老太婆的样子。
他双臂抱住她,将她举起。她看着他,而这时他才发现她眼里尽是泪水。
他把她紧紧搂住。她知道他爱她,但这一点突然使她很悲哀。她为他如此爱她而悲哀,她想大哭一场。
“我们得换好衣服,该动身了。”他说。她缓缓地从他怀抱中脱身,向盥洗室奔去。
2法语:出去吃晚饭。
8
我写阿格尼丝,我尽力去想象她。我让她坐在桑那浴室的木凳上,在巴黎漫步,翻阅杂志,与丈夫谈话,但是,那个产生这一切的,一个女人朝游泳池边的救生员挥手的动作,却好像被我忘记了。阿格尼丝还会不会以这种姿势向别人招手呢?不会。虽说有点奇怪,但我相信她一定多年没这样了。很久以前,她还年轻,一定会这样,那时候她一直这样招手。
那时她住在瑞士的一个小城里,四周环山,远处可以看见山颠的轮廓。那年她十六岁,与学校里的一个朋友去看电影。灯一暗他就拉住了她的手。不一会儿两人的手心都有点黏乎乎的,但男孩不敢撒开,他鼓足了勇气才攥住的手,一撒手,那就意味他承认自己紧张出汗,承认自己心中有愧。于是,他们握着手坐了一个半小时,直到电灯复明才松开。
为了延长约会的时间,他领她穿过一条条老城的街道,然后上山来到一座古老的修道院,这里到处是旅游者。他肯定早有计划,因为他很迅速地把她带到一条僻静的通道,理由很简单,说想让她看一幅画。他们走到通道的尽头,这里根本没有画,只见一扇深褐色的门,上面写着厕所二字。这男孩以前肯定没有留意这标记,只好停下。她知道他根本对画不感兴趣,他只想找个幽僻场所亲吻她。这可怜虫,竟找了一个厕所旁边的肮脏角落!她噗嗤一声笑起来,为了表明并不是嘲笑他,她用手指了指标记。他也哈哈大笑,但他突然意识到一切都完了,他不能在这两个字作背景的地方拥抱亲吻她(何况这是他俩的初吻,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吻)。他别无选择,只好折回,他为自己放弃初衷而感到痛苦。
他们默默地走着,阿格尼丝非常生气:他为什么不干脆在大街的中央吻她?为什么他非要带她沿着一条偏僻的通道来到一个厕所,来到这个一代又一代又老又丑、臭哄哄的僧侣们解溲的地方?他的窘迫使她受宠若惊,因为这是他被爱情扰得神魂颠倒的标志;但他的窘迫又使她更加生气,因为这恰恰证明了他的幼稚;与这么一个同龄小男孩外出似乎有点掉价,她只对比自己更大的男孩感兴趣。她心里的确拒绝了他,但她知道他很爱她,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一种正义感驱使她拉他一把。在他的爱情经历中给他一点支持,帮他去除掉孩子气和窘迫感。她暗暗下决心,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勇气,那么她将采取主动。
他伴随她回家。她打定主意,他们到了家门口,她就张开双臂抱住他,吻他,这定会让他大吃一惊、呆著木鸡。但是在最后一刻,她却失去了这样做的愿望,因为他那张脸已不再是悲哀,而是一副凛然不可接近的神气,甚至带有敌意。结果,他们只握了握手,她沿着花园小径走到了家门口。她感觉到那男孩正一动不动地注视她的背影。她又一次为他难过;她觉出这是一种大姐姐的怜悯。而就在这时,她做了一件预先不曾想到的事情: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扭转头去,朝他粲然一笑,她的右手在空中一挥,那么轻巧、飘逸,宛若抛掷出一只五色彩球。
阿格尼丝不事准备地突然举手一挥那一瞬间,真有说不出的奇妙,顷刻之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身体和手臂的动作是那么完美,堪称艺术杰作,这一切怎么可能呢?
那时候,有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常来看父亲。她是系里的秘书。她把作业送来让父亲批改,又把改好的再带回去。虽说这些来访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但这时的气氛就会神秘兮兮地变得紧张(母亲总变得一声不吭),令阿格尼丝感到奇怪。每当她离开时,阿格尼丝会跑到窗前偷偷地张望。有一次,女秘书朝大门走去(一些日子以后,阿格尼丝在这里沿着相反的方向走来,身后是那个不幸的男同学的目光),她转过身,莞尔一笑,出人意料地扬起手臂,那么轻巧、飘逸。这真是个让人永远不能忘记的时刻:砂石小径闪闪烁烁反射出太阳的道道金光,大门两侧的茉莉花丛吐蕊盛开。这向上挥扬的动作仿佛在为这一方金灿灿的土地指示起飞的方向,而这一片茉莉花丛显然已经张开了翅膀。父亲并不在场,但那女人的手势表明,他正站在别墅门口目送她的背影。
这手势是那样突然、优美,它像一道闪电深深刻入阿格尼丝的记忆;它把她引进深邃的时空,在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心里引起一种朦胧浩渺的憧憬。在她突然觉得有很重要的话要告诉她的同学,却苦于无法表达的时刻,这个手势复活了,替她说出了她无法说出的意思。
我不知道她用这手势用了多久(更确切他说,是这手势用了她多久),但可以肯定,她一直用到她发现比她小八岁的妹妹挥手向她的女友告别那一天。她妹妹从小崇拜她、摹仿她;但是,当她看见妹妹使用她的手势时,她感到有点不舒服:成人的手势不适合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她意识到手势人人能用,并不专门属于她。当她挥动手臂时,她自己其实也在偷窃或伪造。从此以后,她开始有意回避这手势(手势一旦适应了我们,改变习惯是很不容易的),而且产生了一种对手势的反感。她只用几种最重要的(点头表示“是”摇头“不是”向同伴指点他没有看见的事物)、几种她不认为是自己独创的手势。这样,父亲的秘书漫步在金色小径上时的迷人手势(我看见那身穿泳装的女人向救生员告别时也曾为之着迷),便完完全全在她身上蛰伏下来。
但是有一天,它苏醒了。那是在母亲去世前,她在家呆了两个星期陪伴卧病在床的父亲。最后一天她准备向父亲告别,她知道他们将很久不会再见面。那天母亲不在家,父亲想送她上车,汽车停在大街上。她坚持不让他送出家门,独自沿那金灿灿的砂石路,经过了花坛,走到了大门口。她只觉得喉咙发堵,她极想对父亲说点最美好的、词语无法表达的意思,结果。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她突然一转头,微笑着,手臂在空中一挥,那么轻巧、飘逸,仿佛告诉他来日方长,他们将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转瞬之间,她想起那位四十来岁的女人,二十五年前也是站在这个地方,以同样的方式向她父亲挥子。这使她不安。又使她不解。这好像是两个相距遥远的时刻在某一秒钟突然相遇,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在某一个手势上突然重合。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际,这两个女人也许就是他平生唯一爱过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