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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社会了:“多少庸人,正睡得死气沉沉啊!”外面渐渐明了,有喜晨跑的学生已起床赴操场。孙天俦躺在床上无益,也下了床,就觉头脑昏沉,眼痛如灼。又上床去,还是睡不着。天明了,他只得起来。整个白天,眼睛火辣辣地疼。书拿到手上,不久看完了,但是什么内容,立刻忘记了。孙天俦只好不看书,到操场里走着玩。足球场上,高一年级的学生正在踢足球。城里的纨绔弟子,分成两帮,围着那圆的东西拼死拼活。孙天俦见着就可悲,这争个什么东西啊?想人比动物高尚得多。但如果一群老虎和狮子,捕擒食物时,是异常雄伟,而如果一群老虎为个足球拼命时,是何景象!两个班的姑娘,拼命呐喊助威。晏也在她们班啦啦队的行列,大喊大叫。那些球场上的学生,为了要表现自己,不单脚上卖力,手上也在使劲,抢球时相互拳打脚踢。终于不成踢球,而成踢人了。双方学生在球场上打了起来,血出来了,嚎叫声也起了。两班女生也相互骂了起来。晏也在骂对方女生。
孙天俦看得惊心。猛觉此女已庸俗化,与他已相去甚远了。夏完淳十多岁为国而死,球场上这一伙呢,晏之流呢?孙天俦不敢想像如果外敌侵我中华,晏等会否上阵厮杀,为国捐躯。看一阵,不忍见他们那庸俗劲,回来看书,眼睛一沾了书,像被针戳。孙天俦无法,只得回到球场边,庸俗就庸俗,他只好也看足球。打架止歇,双方又开战,都为复仇,争抢得更激烈,也更野蛮。女生都为压倒对方女生,巴不得自己的班赢,叫得更有劲,边鼓励本班男生,边骂对方女生。晏也更卖力地叫。孙天俦斜眼看着她。晏猛见孙天俦在对面,叫得不大声了。孙天俦盯住她看,想:多聪明的人啊!世上的知识学不尽。她怎么不珍惜青春,珍惜年华,好好读书呢。
足球赛完了。晏所在的班赢了。姑娘们又叫又跳,又唱又笑,忙给男生们倒水,庆祝胜利。晏始终因孙天俦在对面,拘束不已。男生与女生们谈的谈笑,打的打闹,颇是疯狂。晏独自走向孙来。孙天俦明白自己把她逼来的。她渐近了时,脚步就犹豫了。孙天俦就叫:“晏明星!”她站下,脸红了。问孙天俦:“有什么事?”孙天俦说:“没什么!”她就站下,等他再说话。孙天俦很窘,说什么呢?二人各自看着自己眼下的地面,有时偶尔互看一眼,站了许久,她就一笑,说:“我走了!”孙天俦点头。她又看他两眼,像在询问,孙天俦无话可说,她就走了。孙天俦盯着她的背影,感情复杂,她的眼神仍充满对他的关切!他心内立即像水一样漾了起来。孙天俦明白只要自己叫一声,她随时可以属于自己。他甚至又想入非非了,心中尽是对她的依恋。
孙天俦连续多少夜晚睡不着觉,只要一上床,思绪就飞扬起来:他要当天地的霸主,宇宙的君王了。眼睛又疼起来,眼看又将失眠了。孙天俦急得骂自己:“你算什么狗屁东西!滇北山中的小农民!学习成绩极差的高中生!全球几十亿分之一!一个渺小的蚂蚁!地球算什么?才是太阳的几百万分之一!太阳系算什么?银河系的一千五百亿分之一!银河系算什么?只是已知星系的十亿分之一!你算哪样呢?”骂也不起作用,他就回想站在大红山顶俯瞰法喇村人如蚂蚁的情景,又回想站在大红山看则补只是个针尖大的白点!又回想开学时自己与父亲来县城时,站在高山上瞰县城,整个县城只有一颗米大!孙天俦就问自己:从天上俯瞰你,你有多大呢?然而还是睡不着!无奈之余,孙天俦大怒:既然都不争气,那要想就想吧!又想夏完淳,又想自己要怎么办?又着急起来了!十几年的光阴,碌碌无为过去了啊!满腔愤怒,他就跳下床来,走出宿舍。
月色很好,大块的夜云在不断地分裂、组合,向东奔涌而去。孙天俦仰望它们,感觉大地也在奔涌斡旋。整个县城呢,悄无声息。孙天俦想:昏者多而醒者少。看看如今,能起来欣赏这夜色的,能有几人呢?更多的人,包括晏明星在内,都在黑暗的屋里,做着浑浊的梦啊!
坐了许久,睡意来了。孙天俦又回宿舍。宿舍里热烘烘的,尽是人们鼻内呼出的热气。鼾声一片,有如外面的蛙声。孙天俦一喜:人就是青蛙!尊贵何在呢?
长达两周的惆怅和愤懑,孙天俦才想清楚:要比夏完淳很困难!当不了民族英雄,那就在文学上赶上夏完淳。他想的是在十七岁之前,拿出一部长篇小说来。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不比夏完淳差。至于小说的内容,也早已想好了。孙家到云南来这么多年,这么多代,不是过得很可怜,很悲惨吗?法喇人不是也过得很凄凉吗?就以孙家和法喇人的历史为依托写作!叙述那些凄凉的人生道理。他已不想写什么英雄美人的故事了!
他改为研究米粮坝的历史。在荞麦山中学时,他知道了一些,这下又进行核实补充。白天去找资料,晚上进行构思。一构思就睡不着觉,夜夜失眠。对镜一望,双眼红肿,眼珠尽是血丝。他从书上学到控制失眠的办法,从一、二、三数到几百、几千,但数着数着他就失去了耐心。骂自己也不管用,又只得放任自流。想眼睛红肿到哪一步,也不管了;生命到哪里完结也管不了了。他原以激情自鸣,以豪迈得意。不料如今尽吃了激情的苦头。每晚被激情驱使,直到天明。
城里学生,当时最值得自豪的东西,就是他们能提上录音机到班上来炫耀。放什么“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以及“迪斯科!这是心灵的安慰,这是无已的追求”拼命跺脚扭腰,叫跳“迪斯科”惹得一班农村学生羡慕极了。农村学生的羡慕,更添了城里学生的自豪。连王勋杰也买个录音机来,教给他那班的学生跳,他自己也跳。孙天俦他们班上,城里学生不多,也没有别班城里的学生阔,但录音机和迪斯科还是有的。教室里跺得黄尘飞扬。农村学生都站在角落,瞻仰他们的舞姿。孙天俦有时到教室,看见了,就想:真是百兽率舞啊!到王勋杰的那一班,见王和男生女生们在跳,孙天俦想:王也要同百兽了!再到晏明星她们教室,见晏也在和城里男生女生哈哈大笑,边笑边跳边擦额上的汗。孙天俦就摇头:这姑娘越来越庸俗了!
半年匆匆而过。将到元旦,班上搞了个联欢会。几个城里的男生女生是班干部,受班主任委托,领了班费,买了彩纸来,把教室的电棒裱了,就成彩灯了。把桌子移到边上,上面放好糖果。王勋杰等老师也被请来坐着,联欢就开始。农村学生只能当观众,看城里学生的迪斯科和听他们嘶哑的“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最亮的一颗”和“你给我,笑一点,滋润我心窝”嚎叫一起,掌声如潮。孙天俦火了,决心大扫荡,就自报节目。那些女生平时欲逗孙天俦,但孙太冷酷,总逗不动。这下巴不得听听孙天俦的歌声,急鼓掌欢迎。孙天俦就上场。他没有录音机也没有磁带,就搞清唱:“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奴隶们起来,这是最后的斗争!”女生们一听就皱眉头,叫孙天俦:“你唱个流行歌曲给我们听听嘛!”男生则高喊:“下来了!下来了!你唱这个不好听!”孙天俦不理,仍然唱,他最欣赏国际歌。男生见吼不下孙天俦来,嘘声一片,叫孙天俦:“下来了!再不下来我们要打了!”国际歌唱完,孙天俦有意挑衅全班学生了,又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学生又轰他下台,他不下。唱完,又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完了又苏武牧羊了。包括王勋杰等老师,都为孙天俦这有意捣乱而不满。冲上来几个学生,强行把孙天俦拖下讲台,迪斯科又开始了,王勋杰等又和女生们率舞了。孙天俦已满足,走了。
学校搞了个文娱晚会迎接新年。大礼堂里,人山人海。上台的,仍是什么“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等等。还有就是迪斯科,单个跳,团体跳,你方跳罢我又跳。孙天俦又想:“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就想上去吼国际歌了,可惜有人见他上去,就忙阻着,上不去。
孙天俦以阳历元旦是西方的东西不予承认。他定要以阴历正月初一为元旦。他一直坚持以甲子乙丑等干支纪年直到现在。这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麻烦。老师反对,学生也反对。孙天俦我行我素。答历史试卷,涉及年代,孙天俦就是不用公元纪年。题虽答对了,老师不给分。孙天俦就和他讲理。他又说:“你这个极端、反动而且狭碍的民族主义者!滚!我教不下你来,你去另请高明!”
孙天俦还觉不能抒发他的愤怒,又理了个光头。全校就他一颗亮光光的脑袋,极是惹眼。校长看见,就问是谁,如此大伤风雅。叫孙天俦去盘问,命令孙天俦戴上帽子,否则警告处分。孙天俦被迫整个帽子戴着。校长又在教师会上提此事,历史老师说:“这不算反动!他公然以干支纪年!”校长大惊:“有这回事啊?是不是真的?”又捉了孙天俦去问,又警告:“你再敢以干支为纪年,就开除你!”孙天俦便不能公开用了。
寒假到了。因交通不发达,全县只有几张班车通往则补等较大的区。荞麦山在全县正中,无专跑荞麦山的车。孙天俦等回家,得搭其他车,又都是短途,客运站只卖长途的,不卖短途,买不到车票,荞麦山的学生就只好大家出钱,去找到一辆货车,谈好价钱,坐到荞麦山。又从荞麦山走路回家。一到家里,他就忙着在全村采访。近一个假期,基本将法喇的历史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