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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腊梅最后一次看了弟兄仨。
三兄弟在太平房的抽屉里放着,拉出来时,她看到弟兄仨的眼睫毛都长得浓密,和闺女小水的一样,都长了一对毛眼眼。她看到弟兄仨的手骨节都粗壮,是农村人干体力活的手。他们全都善良本分得闭着眼睛,没有恨天怨地,戏文里说的死不瞑目一点也看不到,眼睛连个缝隙都没有,脸上挂着平静。因为冷冻着,头上结出了霜花,放到了来来回回出气的暖世里,头上的霜花就化了,穿衣服的时候有滴滴水珠落下来,不知道了还以为是泪,是不舍人世的泪。其实不是泪,他们哪里顾得上流泪呢?想着靠体力活赚得的那份未来的幸福,想笑,笑给腊梅看。笑在心里藏着呢,藏着的那份笑就算是到了另一地方,那笑依然在心里藏着,心里有笑藏着,脸上能不挂出来吗?活着不生事,死了也不生事,看上去,他们一点也不吓人。
太平房的老人说:“闺女,你是我二十年里在这里看到的唯一的一个女人,三个赤条条的男人摆放着你不害怕?”
柳腊梅说:“叔,不怕,哪见过死人生事?都是活人生事,进出的一口气断了,害谁?”
老人说:“那是。过来闺女,你到这里给他们化点纸钱,顶用不顶用上路了总该装个零花儿,鬼门关也不好过啊,告诉他们说,要回家了。”
柳腊梅烧了纸钱,说:“志强,收了钱领了咱哥和弟回家了。”
老人说:“你出去叫人进来抬吧。”
柳腊梅从口袋里掏出结好的三条辫子,往每个人的口袋里装了一条,把口袋上的扣子系好,看了看走出了太平房。
柳腊梅看到外屋等着的许中子,手里拿着火化单,许中子往过递笔的时候怕凉了半天不出水,用嘴哈了哈湿气,她拿了笔看了看上面的名字,把纸铺在了桌子上很规矩地写下了柳腊梅三个字。许中子递给了她一张信用卡:“上面有35万,如不够我再往卡上打10万。”她说:“不要,把那5万也取走,志强他什么也不是,说他救人了,没见他救出一个活人来,自己都送了命,有脸当英雄!多一分也不要!”她掐了手指算小水到上大学的年龄,还有八年,她要许中子给她存一个八年期。对她来说这钱是个大数目,是用三条人命换来的,她这一生不会花这上面一分钱。
许中子说:“腊梅,你可惜了那两条辫子。”
柳腊梅说:“头发长了见识短,要它没用。”
矿难处理得风平浪静,所有死去的人像是做买卖一样,从远处赶来,一边在“火化单”上签字,一边给他们数钱,得了钱的人同时得了一句话:“得了钱了就回家好好过日子,要说出去,你全家就没了!”
柳腊梅回到捉马村的时候,看到村里静悄悄的,山坡上有人在烧湿柴沤粪,她想起大伯子说,瞅个天日给自家的地沤点湿肥,日子长了,捎带来吃几顿也要吃很多粮食,不比从前了。她看到娘在院子里晒捂好的豆瓣儿,娘跪在地上,一只手托着地,一只手来回翻晒地上的豆瓣,煮过的黄豆和没有煮过的不一样,有些白,阳光下白得刺眼,而有的被晒得干皮的豆瓣,又锈上了一层铁锈黄。晒黄豆是阴历三月的事,娘说矿上的饭不好,就急,再放些枸杞晾晒,给人下了药进去,人就壮实了。柳腊梅心里说:娘,粮食养身体,不养命啊!
娘看到柳腊梅的一刹那要站起来,看到腊梅的头发,娘的腿突然软得立不住,索性就坐下了问:“志强他好?”
柳腊梅说:“不好。”
娘说:“没命了?”
柳腊梅说:“成了一盒灰灰了。”
娘憋着一口气不说话也不出声,从地上捧起豆瓣来照着远处扬,娘扬得满院子都是豆瓣,豆瓣打下来打在柳腊梅的头上,像天上下了雹子。娘扬累了,站起来很坚定地走进自己的西屋,关上门开始哭,那哭声时大时小传到柳腊梅的耳眼里来,柳腊梅拿了笤帚冲着窗户说:“娘,我把豆瓣扫了给牲口拌了料,糟蹋了一地。”娘冲着窗口说:“闺女,他没那命,活不成人,不想了,给牲口拌了料,咱活着的还要活!”
听见西屋里的娘开始拿了刀剁菜,柳腊梅知道,娘要给猪煮食了,人不吃,猪得吃,猪一顿不吃就会饿得翻过圈头,窜进人家的粮食地里。
坟墓修在屋后的山脊上,矿上还开了一个追悼会,许中子致了悼词,柳腊梅没有去。许中子叫了柳腊梅好几次,柳腊梅都不去。娘看不过眼了说:“你一趟趟麻烦人家大矿长来叫你,人家给足咱面子了,闺女,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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