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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愉悦地偷偷望着男子,脸颊上流露出绯红的色泽。那是卡桑头一次敏感地发现,只有看到吉卜的时候,仁索才会流露出那样的表情,仿佛仁索的心情晴朗得像夏日的天空。她是聪敏懂事的孩子。从不会多问。亦不会多说。
春天正式来临的时候,牧民的迁徙逐渐开始了。他们驱赶着牛车,载着家当,向夏季牧场深入。候鸟一般的习性。
日朗一家骑着高大的马,总是走在最前面。卡桑和仁索坐在满载货物的牛车上,跟随在后。日朗家的大儿子扎么措不安分地骑着马四处驰骋撒野。不时地冲进牦牛群,把原本安分密集的牛群驱赶得凌乱。看守牛群的晋美不依,冲到扎么措的马蹄前,狂吠着猛烈地跳起来攻击。少年的马受了惊吓,一下子前蹄提起,并向一边歪斜。扎么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摔倒在地上。他的腿着地,疼得一声惨叫。不少人停下来吆喝着,扎么措摔马了!
声音引得日朗朝这边走过来。
扎么措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地叫唤。日朗跳下马来,抓起男孩的腿,一寸寸地按过去,企图寻找伤处。当他的手停在在小腿的胫骨上时,扎么措大叫着喊,疼!日朗说,叫什么!忍着!声音吼得扎么措一怔,咬着嘴再也不敢出声。
你骨头断了!日朗说。说罢之后回头把吉卜叫过来。他对吉卜交待,扎么措的腿折了,你看看能不能接好吧!
吉卜跪下来,手势熟练地为扎么措检查伤势。末了,他说,没有什么大碍。我能够接好。只是今天不能再走,我要把扎么措留下来,接骨疗伤。日朗抬起头,焦虑地望了望天,说,好吧。那就停下来扎寨。
在临时扎好的帐篷里面,吉卜拿出草药,又准备了两块木板和布条,准备给扎么措接骨。卡桑和仁索在一边守候着。吉卜说,卡桑,仁索,你们两个按住他的肩膀,免得他动得太大,接不好骨头。两个女孩便走过去按住扎么措,仁索低着头,脸色绯红。
吉卜看着男孩说,请忍耐一下!说完手臂运力,钳住男孩的腿。
扎么措一声惨叫。随之而来的仿佛有骨头咔嚓一声接榫的声音。男孩因为剧烈的疼痛,浑身颤抖,上身若不是被死死按住,肯定会在地上打起滚来。吉卜立刻手脚利索地为他敷上厚厚一层黏糊的草药浆汁,然后用两块木板夹住,缠上布条。牢牢地固定。吉卜舒一口气,说,这便好了,只要不动弹,三四个月便会好。卡桑看到吉卜裸露的手臂和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水。
吉卜站起来走出帐篷。不多一会儿,日朗进来了。他在扎么措的身边坐下,拍着他的脑袋问,疼么。少年咬着嘴唇摇摇头。日朗又说,疼也忍着。你要做一条汉子。
说罢转过头对她们两个女孩子说,照顾一下扎么措。有什么事情,就去叫吉卜。吉卜是游医,医术在囊谦草原都非常有名。说完,日朗转身也离开了。背过身的时候,日朗说,你那条狗驹子叫做晋美是不是。长得好,可是牧羊犬伤人,无论怎么说,以后都得好好管管。
那个夜晚,卡桑和仁索便呆在帐篷里面。外面的夜色深浓,风声呼呼地穿越。在这简易的黑帐篷里面,卡桑觉得昏昏欲睡。她看见爷爷的面孔,堆积着山川一样纵横的皱纹,被温着酥油茶的文火,映出沧桑而明暗模糊的影子。在黑帐篷里面,文火静默燃烧的轻微声响。爷爷声音混沌的呢喃。
卡桑,你要记得,每一具肉身中都有数个“轮室”它们以莲花的形状沿着脊椎排列,从尾椎一直抵达头顶。一旦花瓣被砍碎,花根被劈开,整个莲花便分崩离析,失去精血与生命。也就是说,我们灵魂所依托的肉体宣告结束的时候,灵魂就会寻找新的载体。
“所以,卡桑,你要记住,”爷爷就这样对她说起“我们的肉体永远都只不过是一朵莲花,它会毁灭。但是我们的灵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灵魂。这样,你的灵魂,在佛的抚度之下,获得永生。”
爷爷。卡桑轻微的叫出声来。她感到脸膛上,有着一双手,迟疑地抚摸过去。仿佛一片溽热潮湿的云,掠过干涸的大地,带来以雨水和生的希望。
她模糊地睁开眼睛,发现是那个少年的手,依旧停在自己的脸上。突然她就猛地扭过脸,躲开少年的手。警醒地站起来。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少年说,你为什么躲?
卡桑不说话。她想叫仁索,却发现仁索不在这里,陡然她内心隐约觉得不安定,于是她立刻就冲出去,张皇地四处寻找。最终她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除了沉沉逼人的夜色和沆瀣水汽带来阵阵骨寒,一切阒静无声。于是她向吉卜的帐篷跑过去,其实她并不清楚这样盲目寻找的意义。她只是被一种不可言喻的焦灼感所笼罩,急切得仿佛是在逃生。
大地之灯物物交换的时代(3)
在吉卜的帐篷外面,她紧张而压抑地喊。吉卜。吉卜。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是如此之小,仿佛一个哑巴在竭尽全力地叫喊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一般。她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面因为奔跑而越来越剧烈的喘息,以及心脏清晰局促的跳动。她不敢进去。在踌躇不定的时候,帐篷虚掩的帘子被风撩起一道缝隙,里面射出微弱的光。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隐约传来。她心里一阵欣喜,于是轻轻撩开帘子。
就这样她看到吉卜与仁索纠缠在一起的身体,诡异的低语与压抑的喘息呻吟窸窸窣窣地传来。一堆已经熄灭的柴火,一两点火星忽隐忽现。
她觉得无限羞耻与害怕。轻轻合拢帘子,转身跑开。
高原的深夜。稀疏星辰洒落的光。氤氲遥远的月色。远处的水泊犹如寂静的回忆一般静默地遗失在大地上。她被这无尽深邃的空旷与阒静所震慑。仿佛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就像一根细长脆弱的骨头,快要被某种固执强烈的宿命所轻易折断。
她头一次觉得无家可归。即便是爷爷去世的那个时刻,她都未曾觉得自己丧失了家。而这个夜晚,她切肤地为自己的无限孤立而疼痛起来。她知道自己无处可去。于是她走到沉睡的安静羊群旁边,找到晋美。无可选择地抱着它坐下来。晋美身上暖得像一团火。
由于极端孤独无助而产生的耻辱的眼泪,灼热地快要溢出眼眶。她倔强地一把抹掉。
卡桑!你怎么在这里?
有人推醒她。她艰难地睁开因为哭泣而干涩发痒的眼睛,看到仁索。我找了你很久!仁索对她说。卡桑不言语。仁索有些焦急地拉她站起来。卡桑眼神倔强,仿佛不屈服的小兽。昨天晚上,我也找了你很久。她对仁索说。
仁索怔住了。她慌忙把卡桑拉近自己,低声地说,你看见什么了?
卡桑不说话。
不许告诉别人!知道么!不要告诉别人!仁索的语气同时带有威慑与乞求。
卡桑不说话。两人眼神对峙。半晌,她点了头。
仁索仿佛如释重负一般。直起身子含义不明地朝她微笑起来。卡桑。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
在这个世界里面,卡桑,她对她说,你如果能够找到一个男子,在无处可去的夜晚,能够得以停留在他的身边,歆享他盛情而滚烫的体温,那么这对于我们女子,便是一种福。他应该有着如同肥沃的田野那般厚重而广阔的身躯;而她应当是能够忍耐干旱与寒冷的青稞,被宿命种植在他的身上。于不可预料的种种艰难之中,萌芽,发苗,成长,最终在极致的疼痛之中抽出硕实饱满的锋芒。
这是我们注定的漫长的等待。亦是我们甘愿承担的罪孽与福祉。
仁索抚摩着她的头,笑容悲漠。在她身后,苍穹之上的第一丝晨曦喷薄欲出。
两天之后,日朗过来对他们说,牧民们不能够停下来等着扎么措养伤,他们需要及时前进。而他自己一定要跟随众人先走。所以,他将吉卜留下来照看,等扎么措的腿好了之后,再继续迁徙。日朗交待卡桑和仁索要好好照顾他。几句话说完,他便离开。
众多的牧民们赶着牛羊离开了。留下他们三个人照顾扎么措养伤。
草地一下子空了。没有了牛羊,没有了人们。在伺候扎么措康复的时间里,吉卜与他们住在一起,把帐篷扎在他们的旁边。顺理成章地,吉卜天天来看望扎么措,察看他的伤恢复得怎样。而一旦吉卜来到这个帐篷,气氛就一下子变得匪夷所思。仁索和吉卜之间没有任何言语却满是种种暗示的暧昧眼神,令卡桑觉得很尴尬。扎么措仍然时不时叫痛,然后吉卜就给他喝下一碗汤药。不多一时,那少爷便会昏睡过去,之后仁索便拉起吉卜的手往外面跑。多半彻夜不归,留下卡桑独自一人,看守这个男孩。
是在某一天夜里,仁索再次没有回来。卡桑独自守着扎么措,逐渐昏昏沉沉睡过去。半夜的时候,被仁索回来的声音给弄醒。她带着疲倦而愉悦的神情,悄悄过来挨着卡桑躺下。
卡桑背对着她,却始终睁着眼睛睡不着。她突然对仁索发问。她问她,你为什么会喜欢上吉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