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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日子,摄政王迪牧活佛天天来到大昭寺他理事的文殊大殿里,想在第一时间看到有关前线战事的报告。报告却迟迟不来。这说明狂风扫雪一般扫掉洋魔的想法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作为摄政王,他面对的最大问题仍然是:既能把洋魔赶走,又不把朝廷得罪。赶走洋魔靠打,不得罪朝廷靠什么?靠忠,靠哄,靠送。但是这些年根据惯例他从无直接跟朝廷官员有过联系,凡事都由驻藏大臣中转,现在文硕奔赴边关了,自己何不趁此机会表表心迹,就算将来有什么怪罪,那也不至于看成是犯上作乱和抗旨不遵。于是他亲笔给醇亲王写了封信,极其恭敬地把太后、皇上、醇亲王颂扬了一番,然后申明抗英情由大义,乞请朝廷谅解支持。最后说:“没长大的娃娃丢到坑里了,上不来的时候,还请老佛爷大菩萨大罗汉拉一把。”他让白热管家从丹吉林选了一尊檀香佛、一尊金文殊、一尊玉罗汉,分别送给太后、皇上、醇亲王。赴京使者紧急上路,鞭马而去。

    但是摄政王迪牧没有想到,他这样做不仅得不到朝廷的谅解,反而把朝廷的怒火引向了自己,枉费了驻藏大臣文硕为摄政开脱、为西藏遮掩的一片苦心。迪牧当时还不明白,世界的强弱对抗正在发生剧变,殖民主义强势风行的地球上,中国完全处于被宰割的弱势地位。当时的朝廷不是不想抵抗英国人,而是没有能力抵抗。一个苦病羸弱的穷人,面对着一个伟壮凶悍的富人,人家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你只有挨着,打了右脸还得把左脸凑过去。朝廷不仅保护不了西藏,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它都保护不了。

    朝廷的饬令比任何时候都神速地来到了拉萨:

    洋人性情阴鸷,行事深险,贪得无厌之心难以揣测,拒之愈坚,来之愈猛。致使仇怨积深,滋漫而来,伤及地脉地理,为害佛门教法,后患无穷。摄政佛及噶厦上下,谁担此责?至于藏众民怨,剀切开导,不从者,略使以威严。若藏番自作不靖,肇起兵戈,一味好勇斗狠,万一挫败,全藏虚耗,深恐摄政佛有来无去。

    摄政王半晌没愣过神来,好像一切灾难不是因为英国人的侵略而是西藏人的抵抗,好像全藏抗英的情绪必不能顺从只能威严镇压,好像朝廷话里话外都在威胁:万一抵抗失败,等待摄政王的将是地位不保、性命难全。太后、皇帝、醇亲王,你们怎么一遇到这件事情就不说人话了?加巴索!

    赴京使者带回来的除了饬令,还有一盒御香、一对金盏、一个玉如意。

    摄政王是聪明人,一眼就看透了深藏其中的禅机:太后和皇上给摄政佛烧高香啦,赶紧休战;金盏是佛前的供养,还是继续供养吧,佛是以和为贵的,佛之意便是朝廷之意,怎么能燃起凶焰,激化争端,流血成川,积骨为山呢?玉如意是来自朝廷的祝福,朝廷满意,你就吉祥,朝廷坐蜡,你就凶险。

    摄政王迪牧这才意识到,西藏战事关系到朝廷兴衰,以往办事靠忠、靠哄、靠送的方法,如今不灵了。他一口接一口吸着冷气,悲叹一声:这是什么道理啊?突然感到手指疼痛,低头一看,才意识到他悲中来气,右手握住左手食指几乎折断。气谁呢?自己吗?是啊,这么多佛就在自己跟前,怎么能舍近求远去问朝廷呢?西藏历来都是向佛问理,佛理即天理。我在佛天之下忘了佛,就该受到惩罚。

    他把文殊大殿的门关上,在文殊师利的鎏金铜像前亲自点灯、祈祷、跪拜,再以灯光的闪烁计算数字,然后根据数字翻开了几案上的别解脱经,挑出词汇组成了句子。那句子说:已经问过了,就不必再问。

    摄政王又陷入沉思:虽然已经问过了,但还是心存疑问的:金巴护法、眦玛护法和奈冬护法的预言是“佛教必胜”难道还不到胜的时候?乃穷大护法说“一干到底”什么时候算“到底”?达赖喇嘛早就念了武经、放了厉咒,什么时候才能起效?他一时难以判断,便叫来了白热管家。白热管家出主意说:“佛爷,你还有罗布次仁、旺秋活佛、敦茄活佛、娘竺活佛、姜央喇嘛,为什么不问问他们呢?”

    迪牧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罗布次仁是他的堂弟,旺秋活佛是大昭寺的护法神,敦茄活佛是来布达拉宫给达赖喇嘛讲授大圆满法的林芝宁玛派僧人、娘竺活佛是常驻拉萨的聂荣地方噶玛嘎举派僧人、姜央喇嘛是达赖喇嘛的起居堪布,他们都是平日跟迪牧走得最近的人,且都有过人的见识和修炼来的智慧。

    第二天,在丹吉林大自在佛殿二层的佛舍里,摄政王迪牧活佛招待了这几个人。其实就是开个小会,请几个智囊给摄政王出出主意。

    罗布次仁说:“朝廷的话不能不听,洋魔犯藏不能不阻。我看这样,工布人多粮多枪多,让我去那里招募民兵,拉起一帮人马上前线。我在前线拼命抗敌,洋魔打不死我,我就把洋魔往死里打。摄政哥哥在拉萨哄住朝廷,让他们放心,大皇帝怎么说西藏就怎么做,朝廷的理就是噶厦的理。以后怪罪下来,摄政哥哥就把责任推给我,我担着就是了。大不了朝廷处死我。我为西藏为摄政哥哥而死,这是巴不得的事情。”

    摄政王听着,心里不禁一喜,多少天以来,这是少有的一喜。倒不是罗布次仁的主意有多好,而是生死危难之机,有人跟他肝胆相照,为他两肋插刀,一种暖暖的慰藉油然而生。他点点头说:“好啊好啊,你这番话把我的气都变成屁放出去了,我松快了许多。工布招兵一事再说。”

    罗布次仁说:“摄政哥哥还是不信任我。我知道顿珠噶伦是民兵总管,由他负责组织后藏各宗谿的民兵参战。但我听说直到现在也没有一支民兵队伍开赴前线,筹集的武器弹药堆积在寺院没有人使用。顿珠噶伦是怎么办差的?是不是有意跟摄政哥哥作对啊?民兵总管既不去招募民兵的地方,也不去前线,就知道呆在拉萨图谋不轨。我听说他隔三岔五往布达拉宫跑,还不是想见达赖喇嘛。达赖喇嘛能每回都见他?”

    姜央喇嘛说:“那倒没有。达赖喇嘛不见,所以才不停地跑嘛。”

    罗布次仁担心地说:“总不会白跑,跑十回总有两三回达赖喇嘛能见他。”

    姜央喇嘛说:“是啊,这个不得不防。见他见多了总是不好的。达赖喇嘛到底年轻,谁说什么就信什么,谁跑得勤就会亲近谁。”他是达赖喇嘛的起居堪布,这话的分量让佛舍突然一片宁静。

    摄政王忧心忡忡地说:“我把顿珠噶伦委派成民兵总管,就是想有个差事分他的心,让他离开拉萨,看来我想错了。”

    罗布次仁说:“当初要是把民兵总管委派给别人,说不定洋魔已经赶走啦。现在倒好,民兵上不去,上去的几个代本团虽然是正规军但拖家带口还不如民兵。听说是畏罪潜逃的丹吉林香灯师西甲喇嘛在指挥打仗?好像西藏没人了,我们这些人难道都是吃了糌粑不拉屎的,一点点用处也没有?什么顿珠,什么西甲,还有那个据说已经获得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成就的沱美活佛。佛祖啊,看看我们西藏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在担当重任。”

    敦茄活佛说:“都是上了套子的骡马,出力就好。沱美、西甲跟顿珠还是不一样的。沱美是想争个教法第一,西甲是叛不改忠,这个顿珠噶伦就操蛋了,一只混进羊群里的狼,时刻等着吃你的肝喝你的血。”

    摄政王吹口气说:“沱美我是不会放过的,战争一结束,我就收拾他。西甲喇嘛逞什么能?打仗靠的是俄尔总管和他手下的几个代本团,他不要打着丹吉林和我的旗号,在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吆三喝四。一个擦碗点灯的喇嘛懂得什么?打洋魔到现在还没有取胜的消息,说不定就是因为他。他如果现在还没死,过几天就会死。我已经给丹吉林陀陀下了死令,处死这个给我带来败运的喇嘛。至于顿珠噶伦嘛,迟早是要倒霉的,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怎么样。头顶三尺有神明,他做了坏事,迟早会报应的。”他越说越气,脸都红了,看大家愣望着他不说话,突然打住“不提了,不提了,沱美、西甲、顿珠噶伦统统不提了,打洋魔要紧。”

    大家沉默着,一时不知说什么。罗布次仁就又把去工布招募民兵的事说了一遍。

    摄政王说:“那你就去吧?去工布招募民兵。”其实他心里想的还是顿珠噶伦。他意识到罗布次仁要是参与招募民兵,一定会刺激顿珠噶伦。仅仅是为了不让别人抢了他的差事或者把他比下去,顿珠噶伦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守着拉萨不外走。

    罗布次仁激动得几乎站起来:“好啊,我明天就走,十天以后保证有一支工布民兵开赴前线。摄政哥哥在****面前也可以先下手为强,把顿珠噶伦办差不力的事说一说,达赖喇嘛要是知道了,见他也不会有好脸色的。我不说了,我年轻不该说得太多。你说吧,佛爷。”他拍一下身边的敦茄活佛。

    敦茄活佛咂咂嘴:“娘竺活佛在这里,还是请他先说。”

    娘竺活佛也不谦让,说:“摄政佛说得对,打洋魔要紧。在我们噶玛嘎举的传承里,有从印度宗师那若巴那里传下来的古老的深密恶咒,那若巴传给了玛尔巴,玛尔巴传给了米拉日巴,米拉日巴传给了达布拉结,达布拉结传给了都松钦巴,一直传到今天,都是口口相传的不二法门,一个上师只能传一个弟子,所幸传到了我这里。我今天晚上就开始念咒作法,连续七个晚上,看有没有效果。没有效果就再念七个晚上。七七四十九个晚上下来,不敢说把洋魔上帝念到地狱里去,但念出西藏是一定会的。”

    摄政王点着头说:“很好很好,这个深密恶咒我早就听说了,刚猛厉害是数一数二的,但从未见识过,没想到现在成了娘竺大法。娘竺佛爷一定要精进不懈,撵走了洋魔上帝,我向大皇帝保奏加封你为‘诺门罕’。”

    敦茄活佛笑道:“深密恶咒成了娘竺大法,这个我是知道的。没想到娘竺佛爷这么痛快就拿出来了。摄政佛,这碗酥油茶我替你端给他。”说着,欠身端起娘竺面前的酥油茶,双手捧到娘竺嘴边。

    娘竺活佛赶紧接住,呷了一口说:“如今西藏全靠摄政佛,我是恨不得拔下所有头发,变成利箭射穿洋魔的心脏,替摄政佛分忧。”

    敦茄活佛说:“你想分忧,难道我就只想做个画在石头上的佛,风吹雨打不改菩萨心肠?我说说我的想法。我是一个宁玛巴,知道吧?”

    姜央喇嘛说:“这个还用说,连布达拉宫金顶上的麻雀都知道。”

    敦茄活佛把穿靴子的脚伸到前面:“但是你们知道这个吗?”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敦茄在说什么。难道是靴子?

    敦茄活佛说:“宁玛派有猛咒无数,但只有把猛咒诅詈和差遣非人结合起来,效果才好。我的上师曾秘传足底差遣大法,可以抵挡人间魔怪十万,摧毁敌众的灵肉灵识。方法是由十八个宁玛派喇嘛供养非人,集体诵咒三昼夜,再把咒语、非人和愿望用白绸子写成符咒,缝到靴底夹层里天天踩踏。这样神的咒语和宁玛巴的愿望,就会成倍增长为非人的力量。洋魔算什么?就是他上帝亲自上阵,恐怕也只能中咒倒地,举手投降。”

    摄政王满怀信心地瞪着敦茄活佛:“这个我可是第一次听说,一定要试一试。”

    敦茄活佛说:“关键是靴子。靴子越新越高级,符咒就越灵验。你看我这双靴子,旧得都没颜色了。摄政佛,不要以为我今天是朝你要靴子来了。高级靴子必须出自丹吉林,才能用我们宁玛派的符咒,代表你们格鲁派的愿望。”

    摄政王说:“这个容易,我们请拉萨最好的靴匠制作就是了。要几双?”

    敦茄活佛说:“十八个供养非人的宁玛派喇嘛,每人一双黑色羊皮五色氆氇牛鼻彩靴,我需要一双黄色团龙缎子象鼻彩靴。”

    姜央喇嘛立刻说:“你经常进布达拉宫给达赖喇嘛讲授大圆满法,穿这样高级的彩靴不合适。达赖喇嘛要是问起来,你说是摄政佛送的,他肯定不高兴:怎么送给敦茄活佛的跟送给我的一样高级?”

    敦茄活佛坚持道:“也许达赖喇嘛会想,摄政佛尊敬我,连我的宫外经师都送了这么高级的彩靴。”

    摄政王说:“这次我们也给达赖喇嘛做一双,敦茄活佛的是两层团龙缎子,达赖喇嘛的是三层团龙缎子,靴掌也多加一层。”

    姜央喇嘛表情游移不定,还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一直没有吭声的旺秋活佛说:“过几天,达赖喇嘛要来大昭寺主持游学誓愿辩经仪式,然后讲授文殊言教,我看就在仪式前把彩靴送给他。”

    摄政王说:“好主意,出席仪式的高僧大德一定不少,共同加持过的靴子是最吉祥的。也让达赖喇嘛知道,他一走动,我就想到他应该有一双全西藏最高级的靴子。关键是要赶紧把靴子做出来。”他立刻叫来白热管家,仔细叮嘱了一番。

    白热管家出去,立刻到拉萨各处搜罗最好的靴匠去了。

    摄政王很高兴,抗击洋魔的保险又增加了几道:堂弟罗布次仁去工布招募民兵、娘竺活佛刚猛第一的深密恶咒、敦茄活佛抵挡十万魔怪的彩靴符咒。洋魔也是骨肉的身子,经得住人打,经不住鬼揍。

    摄政王让膳食房在佛舍旁的资粮殿摆上了丰盛的宴席,招待几位客人。有桃干、杏干、梨干、柿饼、四样油炸果品、绵羊头、羊肉馅方形饼、人参果米饭,最后上了骨汤茶。客人离去的时候,摄政王说:“等打败了洋魔,我请大家吃汉餐。我这里有个一等的汉餐大厨师,是准备学通了藏语再送给达赖喇嘛的。送之前,先让他拿出最好的手艺,让你们尝一尝。”

    敦茄活佛说:“到时候牛肉羊肉猪肉都不用,就用洋魔的肉。”

    罗布次仁说:“不行不行,洋魔的肉是臭的。”

    娘竺活佛肯定地说:“是的,臭气熏天。”好像他已经尝过了。

    姜央喇嘛说:“摄政佛,给达赖喇嘛送汉餐大厨师这件事,你可要三思而行。他可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万一”

    旺秋活佛打断他的话说:“彩靴做好后,最好提前拿到大昭寺,在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前加持一天一夜,达赖喇嘛会更加高兴的。”

    摄政王说:“你提醒得好,就这么办。”

    举行游学誓愿辩经仪式的日子如期而来。主持仪式的达赖喇嘛在大昭寺辩经院背东面西坐定后,摄政王迪牧活佛献上了一双特制的彩靴。达赖喇嘛赶紧起坐,上前亲手接过了彩靴,喜欢地看了看,摸了摸,才交给身边的侍从,然后满脸堆笑,让摄政王坐在了自己身边。

    摄政王说:“前一天就拿到了大昭寺,供在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前,旺秋活佛念了一天一夜的开光经。尊者穿上它,就跟释迦牟尼穿上它是一样的。”

    达赖喇嘛说:“摄政佛费心了,年年都送靴子,这次又送了一双这么好的。”

    摄政王说:“这是三层黄色团龙缎子的象鼻彩靴,靴掌也厚。尊者的贵脚,就应该穿起西藏最好的靴子。”

    又说了一些互相问候的话,摄政王便把话题引到了前线战事上。他说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早就去前线了,僧兵总管沱美活佛也去了,负责粮草帐篷等军需物资的绛巨噶伦也在风风火火到处跑。全藏一心抵抗英国人,英国人很快就会被打败。希望达赖喇嘛心无旁骛,一意念经,不要有太多牵挂。如果因为西藏的内政外务没处理好而影响到布达拉宫的清净和达赖喇嘛的修炼,他这个替达赖喇嘛办事的摄政王就罪该万死了。

    达赖喇嘛说:“多灾多难的日子,西藏全赖摄政佛支撑,我是知道的。英国人的强横霸道,违背天理,我也是知道的。”他以少年老成的口气说“难,西藏的事情历来就难,摄政佛,拜托了。”

    摄政王说:“我自从摄政以来,睡觉是醒着的,吃饭是没有正点的,连走路都是急三赶四的,现在又遇到英国人入侵,真是难上加难。不过,西藏靠的是达赖喇嘛的福分,只要达赖喇嘛平安,相信再黑的天也会出太阳。”

    戴惯了高帽子的达赖喇嘛并不在乎摄政王的谀媚,突然问了一句:“朝廷是什么态度?”

    摄政王咳嗽了几声说:“刀子剜了他身上的肉,他能不疼?”

    达赖喇嘛沉思着说:“疼和疼是不一样的吧?剜心有剜心的疼,剜脚有剜脚的疼。听说朝廷到现在也不主张西藏僧俗抵抗洋魔?”

    摄政王知道一定是顿珠噶伦嚼了舌头,直截了当地说:“西藏山高皇帝远,无论朝廷什么态度,抵抗洋魔的还是我们自己。我担忧的倒不是朝廷,是我们自己毁自己。我们的民兵到现在还没有组织起来,身为民兵总管的顿珠噶伦迄今还在拉萨。英国人迟迟赶不走,就是因为他不出力。”

    达赖喇嘛点点头,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我知道了。事关西藏未来、佛教大计,千万不要感情用事。”

    摄政王一愣,寻思他指的是什么感情,是迪牧世系跟朝廷千丝万缕的感情,还是他对顿珠噶伦的愤怒之情?

    达赖喇嘛说:“我听说顿珠噶伦已经离开拉萨,星夜上前线去了。要是赶不走英国人是因为少了他,他这次一出马,是不是就会有捷报传来呢?”

    摄政王迪牧朝两边看了看,果然没看到顿珠噶伦。照原来的习惯,只要是达赖喇嘛讲经的场合,不管需要不需要顿珠噶伦,他都会来洗耳恭听的。迪牧心说顿珠噶伦终于走了,是因为知道了罗布次仁已经前往工布招募民兵,还是有别的原因?不去管这些了,走了就好。不过迪牧仍然很生气:顿珠噶伦去了哪里作为摄政王的他都不知道,达赖喇嘛却已经知道了,显见他跟达赖喇嘛的关系比自己想象得要密切得多。迪牧突然就很懊悔,自己本想在达赖喇嘛跟前贬损顿珠噶伦,却无意中夸大了他的作用。今后的战事如果真有好的转机,功劳是不是都要算在顿珠头上?但如果是坏的转机呢?迪牧意识到,达赖喇嘛其实是在深责他的抗英不力——他没有亲政,无权直接诘难,就只好这样拐弯抹角了。不愧是达赖喇嘛,还是个青年,城府就已经深得一竿子插不到底了。看来顿珠噶伦殷勤地往布达拉宫跑,目的不仅仅是想亲近达赖喇嘛。亲近了以后呢?挑拨离间?但仅靠顿珠噶伦,就能离间达赖喇嘛跟摄政王的关系?迪牧隐隐觉得,一定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在这些无法预测的事情里,隐藏了能让达赖喇嘛深深忌惮的原因。谗言,西藏的黑暗里,搅动着黑风暴一样盛大的谗言。

    游学誓愿辩经仪式就要开始。摄政王迪牧起身告辞,恨不得把那双西藏最高级的三层黄色团龙缎子象鼻彩靴夺过来扔到地上,踩它个稀巴烂。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不如意。娘竺活佛的深密恶咒和敦茄活佛的彩靴符咒已经起了作用,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终于来信了,说是各个代本团即将在春丕西山谷布下天罗地网,这一次不把洋魔消灭光,也得断腿断手断胳膊。

    摄政王想:要是断头断腰就好了。他叫来一个熟悉春丕的喇嘛,咨询西山谷的位置,不免有些感叹:最早我们的前线在日纳山,后来到了隆吐山,现在前线变成了春丕。但愿这一仗以后,前线回到从前。

    很快又传来好消息:堂弟罗布次仁去工布招募民兵很顺利,即日就可以开赴前线,就是不知道前线在哪里,已经派人往南打听去了。

    摄政王赶紧派人给堂弟送信:前线就在春丕西山谷。

    被陀陀喇嘛从山崖上推下去的人,就死了一个,但不是摔死的,是吓死的。他们被推下去掉落了十米后就摔在了一片稠密低矮、气垫一样的灌木丛上,灌木丛前面是一道光滑的被经年山水冲刷出来的宽大石槽,像滑梯一样斜铺而下,连接着一个大水潭。大水潭是齐胸深的,保证淹不死又能柔软地托住他们。一切都是天造地设,达思牧师和容鹤中尉以及他们率领的人,就这样被命运暂时安排在了死亡之外。

    但是达思牧师知道,这不是侥幸,是西甲喇嘛有意放了他们。西甲喇嘛肯定事先勘察过这个地方,不然就不会给他们松绑,也不会指定在正对着灌木丛的地方往下推。让达思不理解的是:西甲喇嘛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能在审问后公开放了他们,而要制造一个推下去摔死的假象呢?憨直透明、五大三粗的西甲喇嘛,突然变得诡异而神秘了。

    达思牧师想,不管什么原因,他都必须承认西甲喇嘛就是那尊祛除所有鬼魅、眷顾修法者的大神。此神一定来历不凡,不然怎么又是西藏前线的实际指挥官,又是班丹活佛预言中的大法助缘呢?

    容鹤中尉说:“真想不到我们还活着。”

    达思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西甲喇嘛的不杀之罪呢?”

    中尉说:“不,我们只感谢上帝。”

    达思牧师一愣,突然意识到身为牧师他居然在这种时候忘了上帝,不好意思地说:“上帝让我们感谢所有应该感谢的人。”

    他们从齐胸深的大水潭里上来,稍事休息,便按照“吉凶善恶图”的指引,直奔春丕,悄悄占领了春丕寺。

    达思牧师在春丕寺各个殿堂走了走,看到护法神殿背后有一个静修石洞,便走进去,在一座石台上跏趺而坐,准备进入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修炼。

    但是他半天不能入定,好像有一种奇怪的牵绊,在他心里躁动而不安。他一再告诫自己:安静,安静,修法是最重要的,战争与他没关系,所有的喧嚣、未知的人世、因因果果,都必须烟消云散。就这么想着,渐渐入定了。当殊胜妙善的法境出现时,达思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空洞里走出一个人来,起先他觉得那就是如父如佛的上师班丹活佛,等到那人朗然一笑,才发现竟是西甲喇嘛。西甲喇嘛以神的傲慢和欢喜走过来,一把揪住了他。达思顿时冷汗淋漓,心里一瘆,走出了法境。他以为这是因为担心西藏人的侵害,便从石洞里出来,用央求的口气对容鹤中尉说:“在我修炼结束之前,一定要保护我,好好保护我。”

    容鹤中尉说:“你害怕什么?我把所有活佛喇嘛都赶到护法神殿关押起来了,他们不会跑出来。快修炼吧,迎接戈蓝上校的时刻就要到了。”

    中尉关押僧人的目的一是怕他们反抗,二是怕出去报信。外面的人看到春丕寺有人进出,想不到会是十字精兵,因为进出的人都穿着藏装。

    西藏方面,指挥战斗的西甲喇嘛还不知道,在春丕之战开始之前,作为地理、行政、信仰中心的春丕寺就已经被十字精兵控制了。

    一切都按照西甲喇嘛的战略战术发生着:从乃堆拉到春丕,十字精兵的队伍就像一条长长细细的河,在狭窄的山路间蛇行而动。化整为零的僧兵楚臣代本团,三十人一队,藏在两边的峡谷森林里,不是打枪,就是滚石,加上飞蝗石鞭,白天黑夜不停地袭扰,搞得十字精兵高度警惕着,不时地停下来防范回击。死伤不断发生,精力和兵力渐渐消耗着,时间一拖再拖。戈蓝上校本来打算最多四天赶到春丕,结果花了十二天,才到达春丕边缘的西山谷。

    比起沿途的狭窄来,西山谷算是开阔的了。戈蓝上校打算停止行军一天,好等待后面的部队跟上来,然后集中兵力占领春丕寺。尕萨喇嘛告诉他,一出西山谷的谷脑,就是春丕原野,离作为中心的春丕寺就很近了,如果速度跟得上,半天功夫就能到达。

    戈蓝上校没有意识到,其实他在这里不停也得停。

    在前面打而不打、边打边退的森巴军已经退到西山谷的谷脑,诱敌深入的任务宣告完成,现在他们不退了,按照西甲喇嘛的吩咐开始坚守阵地。而僧兵江村代本团早已在西山谷两边埋伏停当。沱美活佛一再提醒部下:“西甲喇嘛是怎么命令的?隐蔽,隐蔽,你们就是老鼠蚂蚁,快藏到石头缝里去。石头缝里的草是不能冒出来的,冒出来我就一脚踩掉。江村代本听着,谁让洋魔发现,你就直接把他送给洋魔处死。”藏兵们隐蔽得很好,真的连天上的随人鹰也没有发现。

    差不多就在戈蓝上校停止行军的同时,西甲喇嘛放弃已经没必要把守的朗热高地,带领陀陀们赶来了。接着,朗瑟代本团也放弃亚东,来到西甲喇嘛跟前听命。西甲喇嘛把他们安排在西山谷通往春丕原野的两条岔沟里,命令他们:“死也要守住。”

    西甲喇嘛带领陀陀来到十字精兵的正面,和奴马代本的森巴军共同守卫西山谷的谷脑。他知道一旦打起来,正面仍然是最激烈的战场。洋魔要是发现已经没有退路,就只能死命往前冲。他在树林的遮蔽下,窥望着谷底的十字精兵,高兴地说:“我说了嘛,春丕西山谷,就是上帝和所有洋魔的天葬场。”

    最后到位的是化整为零的僧兵楚臣代本团,他们在十字精兵全部进入西山谷后,又迅速变零为整,屯扎在谷口,切断了十字精兵的退路和后勤保障。

    与此同时,前线总管俄尔噶伦带着他的卫队离开朗热,回防春丕。他本想前往西山谷战场,觉得战场上有西甲喇嘛,自己根本插不上手,就让卫队改变了方向,朝春丕寺走去。他在春丕寺住过,已经习惯了那里的一切。

    战争终于集中到了春丕西山谷。四面围堵、八方打击的局面已经形成,连上帝连佛陀看了都吃惊:西藏出现前所未有的军事家啦,这样的排兵布阵,十字精兵必败无疑。随人鹰嘎嘎高叫着,不知是为西藏喜悦,还是为将死的生命忧患。

    戈蓝上校后来说,糟糕的是直到这个时候,十字精兵也未能觉察灭顶之灾正在降临。无论是英国人,还是雇佣军,都已经非常疲倦了,最大的愿望就是多停留一天,在这个没有冷弹冷石的地方,吃饱肚子,好好睡一觉。

    的确没有冷弹冷石,那些一直追随十字精兵的小股西藏人的袭击突然消失了。很平静,鸟语花香,流水潺潺,风以最柔和的姿态飘来飘去。祥云和蓝天显示着神界的和美。英国人好像回到了本土,在北爱尔兰的高原峡谷里郊游休假、野炊进餐。

    战斗就要打响。西甲喇嘛派人去向僧兵楚臣代本询问:“派到耶稣河源头、上游、中游的人去了没有?”他随心所欲又发明了一条“耶稣河”

    回报说:“耶稣河在哪里,我们不知道,请大喇嘛告诉我们。”

    西甲喇嘛再次派人传话:“耶稣河就是洋魔河,念经的聪明哪里去了?变个叫法你们就不知道了。”

    回报说:“派到洋魔河源头、上游、中游去的七七四十九个人早已经出发了。去源头英吉利的五天前太阳出来时走了,去上游印度、哲孟雄的七天前太阳落山时走了,去中游则利拉、念那、隆吐山、日纳山的十天前没有太阳有月亮的时候走了。他们走的时候念了平安经,算了卦,全是吉祥如意的好卦。请大喇嘛再为他们念经,保佑他们不病不死,马到成功。”

    西甲喇嘛听了很高兴:“这就好这就好,够他们洋魔受的。佛祖,我们就要胜利啦。”他胡乱念了一句“唵嘛呢呗咪吽”就算保佑了那些人。

    人们说他的保佑非常管用。四十九个派出去的僧兵直到战争结束都活着。他们上路不久就来到了十字精兵的后面,然后便开始念经,执意要让洋魔和上帝的脊梁发冷。念着念着就把原来的行动计划忘了,去英吉利、去印度、去哲孟雄的统统都不去啦,去则利拉、勒布、纳塘、隆吐山、日纳山的也不去啦,打枪骚扰、放火烧粮、杀掉驮马、下毒药、埋符咒等等捣乱的事儿也忘啦,就只剩下了念经,因为他们只会念经,觉得用经咒打击敌人是最方便也最有力量的。

    这会儿,西甲喇嘛又派人传达了一条最重要的命令:“听到陀陀喇嘛的怒吼,大家同时开枪,杀他个屁滚尿流。”

    圣史上说:“此喇嘛秉性如高树繁花,随性而放;英国人如地上牧草,务实而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西藏人用想象装扮自己,英国人用枪炮武装自己。这是一场浪漫主义对现实主义的战争。

    怒吼很快出现了。无法知道哪个代本团打响了第一枪,反正一开始就是枪声大作,几乎四面八方所有的火绳枪都在几分钟内完成了第一次射击。接着又是第二次、第三次。然后出现了滚石、飞蝗石鞭和呐喊,出现了疾风骤雨般的陀陀喇嘛的肉身击杀。

    一瞬间,戈蓝上校死了。他呆立着,眼睛大得就像白夜里的蓝星星,喘息如牛,鼻孔一扇一扇的,但就是死了,心脑不起作用了。无法判断事情到底有多严重,西藏人怎么这么多啊?更让他不知所措的是,谷底平坦光秃,没有山包丘陵,没有树林草丛,十字精兵全部裸露着,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挨打了。

    有人跑向了西山谷的两个岔沟,很快又退回来。把守两个岔沟的朗瑟代本团居高临下地让他们看到了鬼门关的黑暗。

    戈蓝上校知道完了,十字精兵就要全军覆灭。他基本放弃了指挥,就让部队乱水一样自由流窜,东一股,西一股,忽来忽去。士兵们就在没头苍蝇一样的奔走中一个个倒下了。战争的血第一次比西藏人更多地从十字精兵身上流了出来,在鲜艳的流淌和汪潴中辉映着灿烂的阳光。

    有人喊:“上校,上校,突围吧,不能在这里等死。”

    往哪里突围呢?两边是不可能的,山壁陡峭,没有路。有路的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后面的谷口,一个是前面的谷脑。后面的谷口太远,到不了跟前,两边西藏人的火绳枪和滚石就能让他们死尽。只有前面的谷脑了,这是唯一的出口,也是不想原地毙命的唯一选择。戈蓝上校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军人,冲锋而死总比无所作为而死多一点光彩。

    戈蓝上校指着谷脑喊道:“往前,往前。”他已经看清了,守卫谷脑的不仅有藏兵,还有陀陀喇嘛,绝望地想,西藏人也知道前面是十字精兵唯一的出路,把陀陀喇嘛都用在这里了。但也只能往前,走啊,硬着头皮咬着牙,绝望地走啊。上校挥手迈开了步子,一步比一步滞重地走向了谷脑。他的人知道往前就是送死,有的跟上了,有的没跟上。

    战斗还在继续,西藏人的火力一直没有停歇。但关于这场战斗,西藏留下来的并不是如何灭敌的细节和过程,而是一些传说和民歌。传说无非是马头、牛头或者猪首、鸦首退敌金刚来到西山谷助战,施展无比厉害的佛法,洋魔的上帝在天上败给了佛法,地上的洋魔也就死伤惨重了。民歌有很多,光欧珠甲本的老婆果姆就唱出了三首:

    洋魔想过西山谷,

    哪里有那么便当,

    藏兵和僧兵联手,

    让他们哭爹喊娘。

    柔软的羊毛织成了,

    我那又细又长的乌朵,

    包起西山谷的石头,

    正中洋魔的鼻梁。

    西甲喇嘛英勇善战,

    捉住了西山谷里的野獾,

    西甲喇嘛计谋高强,

    把黄毛佬的黄毛烧光。

    但是西山谷战斗的胜败,似乎并不能按照死伤人数来判断。伤亡惨重的十字精兵和几乎没有伤亡的西藏人都觉得结果是出乎意料的。完了以后人们才知道,最后的结果并不取决于战场和战斗本身,而取决于俄尔总管和那么多不确定因素。也许宿命和因缘才是一切,也许对十字精兵上帝果真是强有力的保佑。

    俄尔总管和他的卫队正在走向春丕寺,已经快到了。他不知道春丕寺已经被容鹤中尉和达思牧师占领,轻松地和麻子队长说着话,路过了大经堂,看到里面有一些藏装的俗人,以为来了施主,多吉活佛一定在这里,便走了进去。

    麻子队长想去撒尿,示意七八个卫兵跟着俄尔总管进去。但里面那些俗人似乎觉得陪伴总管的卫兵太少,在门口不停招呼着,直到把所有卫兵都招呼进大经堂。四开的木门立刻吱吱呀呀关上了。

    俄尔总管有些诧异:怎么好像怪怪的,很神秘,关门干什么?正要发问,就听有人说:“大人,请到这边来。”他不由自主地跟过去,来到前面高高的法座旁。他说:“我就不在法座上坐了,有什么事情你们说吧。”那人搀扶着他:“大人,坐上去再说。”

    他爬上去,刚坐定,就见昏暗的酥油灯光里,层层叠叠的黑影中,伸出了一杆杆枪,枪口都是对准他的卫兵的。他惊叫一声:“你们要干什么?”就听那人在他耳畔小声说:“大人,你前后左右有五把刀顶着你,还有五杆枪对着你。你要是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听我的话。我们是大英帝国十字精兵容鹤支队。”

    俄尔总管低头看了看逼着自己的银闪闪的刀和明晃晃的枪,一阵眩晕。

    那人说:“告诉你的部下,不要乱动,把枪交出来。”

    俄尔总管照着做了,或者没做,但也绝对没有下达反抗的命令,要不然至死忠于他的卫队的枪,不可能很快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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