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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来西部旅行探险的人大致是这样几类:热爱大自然的人,渴求了解世界的人,以“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自居的人,内心需要山水安慰的人,探索地理奥秘的人,以职业探险为生为家的人,工作和生活节奏太紧张需要彻底放松的人,富足而又不甘堕落的人——他们厌倦了都市生活从酒店到酒吧、从麻将到扑克牌的无聊消费,需要刺激,需要提升,需要净化,需要在回归自然的过程中让生命更加明朗,而不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处在灯红酒绿的黯淡之中,被红尘白浪是是非非纠缠得迷茫憔悴。可以说中国东部、南部以及沿海的经济越发达,人们的生活越富裕,来西部旅行探险的人就越多。他们用有限的钞票换得了精神的再生、头脑的光明、心身的清净,是再划算不过了。那么西部到底有什么呢?
有天之丰采、山之品貌、水之流韵、原之格调,有真言之堂奥、藏佛之妙道、理想之净土、边地之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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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都有天,但至少在中国,青藏高原的天是最蓝最蓝的,那种一碧如洗的明快让人直接想到天堂,天堂的确是风露瑶池、美轮美奂的,要不然铺天盖地的雪域信仰怎么会把灵魂升天当成是一生一世乃至几生几世的最高理想呢?天空鲜亮得如同彩绘的图画,透明得如同仙姑娘的眼睛,干净得如同玫瑰色的幻想。不像在内地有些城市,一说到天就会想到污染,粉尘、沙暴、晦暝,迷蒙、连阴,在这样的天上建起的殿堂跟地狱有什么两样呢?再设想一下,如果青藏高原的天是被污染的天,那生民的信仰中恐怕就不会有天堂这个绝对灿烂的未来世界了,三禅天也好,兜率天也好,三十三天也好,坚手天也好,要是它一点也不干净明亮,佛祖佛尊、仙人菩萨以及慈航得渡的人谁还愿意待在那里呢?我接触过一个专门来找天的旅行者,他说他是个搞摄影的,他来青藏高原就是因为这里的天是真正的天,一点杂质都没有,那么新鲜那么亮堂,就好像刚刚诞生似的。顺便说一句,在青藏高原,天的蔚蓝也是各处不同的:青南高原的天蓝得晶亮而华丽,柴达木荒原的天蓝得遥远而永久,藏北草原的天蓝得亲切而慈祥,雅鲁藏布江河谷平原上的天蓝得奢侈而夸张。而最最美妙的蓝天不在天上在湖中,在青海湖、纳木湖、奇林湖等等这些高原大湖中。当晴空万里、水天一色的时候,你会看到天在荡漾,天的静影沉碧正在幻化成丝绸一般柔美的宇宙,宇宙的涟漪里,你再也分不清是水在天上还是天在水中了。
3
哪儿都有山,但只有在青藏高原,当你面对祁连山、布尔汗布达山、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巴颜喀拉山、阿尼玛卿山、唐古拉山、念青唐古拉山、冈底斯山、喜马拉雅山的时候,你会看到每一座山脉都是人类没有穷尽的未知区域,你会觉得你是第一个来到这里你发现了它们;你会觉得一种固有的意识顿时被什么击碎了,脑子里出现了一片空白,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来赞美山脉;你会陡升一股敬畏感,阢陧不安地意识到:这里如果没有神,那就不对了。的确是这样,青藏高原是有山便有神、有石便有灵的,一洞一佛祖,一峰一菩萨。有情有性的森林、土林、石林、冰林静悄悄地朝你走来,走进了你内心的烂漫动荡中,走进了你灵气十足的发现里:你发现神对地球的眷顾原来是真理,发现藏地民众信仰里的万山有神原来就是指人与山脉的心心相印,它是人类联系自然的纽带,是心理结构上的梁柱、感应框架上的螺丝,也就是说万山有神的前提是你首先得心中有神,就像古人所言:若人欲识佛境界,当净其意如虚空。其实关于佛的信仰是一种热爱自然的宗教,佛像是自然的化身,自然是佛的代言,它对你的震撼和改造有时候并不是为了让你立地成佛,而是用山的伟大超迈和高远淡泊直接作用于你的心身,让你的灵魂飞升起来,摆脱污垢达到清凉,摆脱战争达到和平,摆脱烦恼达到虚静,摆脱痛苦达到欢喜,让你做一个干净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有益于别人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在这里,我不想对高原上那些伟大的山做更多的评说,只想说说一座虽然同样伟大却经常不被人提起的山——阿尔金山。
作为柴达木盆地和塔里木盆地分界山的阿尔金山素以干燥剥蚀著称。剥蚀是沙漠盛行风的专利,它在绵延五百多公里的山体上剥蚀出了元古代地刻、震旦纪岩雕、石炭纪褶相、侏罗纪金字塔、第三纪镂壁,凡此种种,荒凉得让人想起月球地表、火星地表。尤其是称为雅丹地貌的风蚀残丘,成为西部景观中最有冲击力的一部分,让看到它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患了失语症似的不知道如何表达那种被震撼的感觉。雅丹是维吾尔语,意思是陡峭的山丘,雅丹地貌主要分布在阿尔金山南麓的冷湖、大风山、牛鼻子梁、俄博梁以及更远一点的南八仙、茶冷口、一里平一带。风的力量、时间的力量把砂岩、石灰岩、红泥岩雕琢得形状诡异、姿态怪诞,有人形,有狮形,有牛形,有龟形,有羊形,有狼形,有骷髅形,有伟人形(据说在风雕群里可以找到当今世界上所有伟人的头像,但我却一个也没有找到,或许是因为我不敢进入风雕群的深处,或许是因为我知道的伟人太少了,或许是因为我认定的伟人和天认定的伟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色色形形指天而立,森森然然漫漠而去,真是鬼斧神工,浩瀚无边。
我曾经三次来到三个不同的雅丹地貌群落里,看到的形状一次比一次魔鬼,感受到的惊怕一次比一次强烈,那种走向极至的荒凉就像风把地壳剥蚀干净后露出了地狱一样令人心惊肉跳。我发现世界上最最恐怖的,原来不是炸弹,不是妖魔鬼怪,不是杀人复仇、死去活来,而是荒凉,是让你死不了但又让你时刻感觉到死亡就在眼前的荒凉,是那种不光你恐怖整个人类都会恐怖的荒凉。在如此荒凉的地方,谁也不知道雅丹地貌的深处以及阿尔金山群的深处还隐藏着什么,是活着的生物,还是已成化石的生物?对化石的研究表明,地球上每隔2600万年,就会发生一次大规模的生物灭绝,人们因此推测是地球以外的原因造成了这种灭绝。更有人推测,不管是地球以外的原因,还是地球内部的原因,比沙漠更古老的阿尔金山脉或许就是一座生物灭绝的见证山。
4
哪儿都有水,但青藏高原的水是源头的水。无比丰富的水利资源,无比清澈的源头活水,从梦想中溢出来,又在神话里流淌着。清澈、纯粹、晶莹剔透,虽然以前经常用到这些词汇,但直到见识了这里的源头水,才明白真正的清澈是什么,纯粹是什么,晶莹剔透是什么。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水源都来自山峰极顶,来自一些神佛居住的圣洁之地:长江发源于格拉丹冬冰川,黄河与雅砻江发源于巴颜喀拉雪山,澜沧江与怒江发源于唐古拉山,雅鲁藏布江发源于冈底斯山。这些水源之山,都是在人文经典和社会意识中取得了崇高地位的山,都是人类精神的制高点。众神缔造的另一个文明世界像云彩一样在众山之上盘旋游弋,让我们叹为观止,让我们看到汩汩而来的水源之流就像一匹匹未经驯服的炽情的野马永远都是奔放的姿影,让人恍然明白:为什么高原人的信仰无比清澈?为什么佛的家园必定要选在最干净最清凉最宁静最透彻的水源之上?因为佛是神的源头,或者说佛是源头的神,是青藏高原的大冰盖之上消融众水的太阳。还可以这样说,原始的时候,地球上只有两种东西,那就是人和自然,你不是人就是自然,你不是自然就是人;不是人的自然集合了多数人的灵性和多数人的意愿之后,就变成了神变成了佛。如同自立法师告诉我们的:“佛”是从“人”从“弗”的“人”是站立的人“弗”是“不”的意思。两个字合起来,即不是人——是一个脱胎于人又超越了人的大觉大悟者。当一个旅行者把亲近自然理解自然膜拜自然作为心许作为行动作为必然的时候,他就离青藏精神、高原境界越来越近了。信仰在等着,啊,等着。
我的武汉朋友雕刻家杨健夫1990年在长江源、黄河源和澜沧江的源头留下了十几块藏汉两种文字的六字真言石刻,有两块是很大的,固定在山崖上,不仅有六字真言,还有一段选自金刚经的文字,他认为可以看作是六字真言的注解。从三江源回到西宁后他告诉我:“刻完了才发现丢了两个最关键的字‘灭度’,你说遗憾不遗憾?你能不能想办法给我补上?”我曾经两次在三江源区他告诉我的地方寻找他的石刻,想请当地的藏族刻经人补上这两个字,但我看到的都是藏文的六字真言而没有看到藏汉两种文字的,只好找来一块石板,单独刻了“灭度”两个字,放在了长江正源沱沱河桥边的河滩上,并把那段经文朝着河水大声地诵读了一遍,算是为他补上了缺漏(虽不是圆满无憾的,但也只能这样):“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胎生、湿生、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馀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水是生命的本源,源头之水是生命之本源的本源,在生命之本源的本源,佛在微笑,在灭度,在为一切众生之类服务。而水是要流向四方流向下游的,它带着佛的微笑、佛的关照、佛的法力、佛的智慧流经了陆地,流向了海洋,流向了虚空。漫长的时间里,辽阔的流域内,水到之处,无不恩惠于人,无不泽润于大地万物,可谓是大道如水。水的形状是柔软的,见什么都拐弯都忍让,而力量却是无限的,有什么东西能阻挡水的流淌呢?石头吗?石头变圆了变小了;山脉吗?山脉裂开豁口让水过去了;水要么从你的空隙中走过,要么从你的头顶上淹过,要么是浩浩汤汤、汹涌澎湃的,要么是见缝插针、水滴石穿的。旅行者要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会明白为什么佛会选择大江大河的源头安家落户,为什么青藏高原的民间信仰会如此长久地保持鲜活如初的生命力,为什么在这片被称为地球第三级的高大陆上,自然的魅力、藏传佛教的魅力、民众信仰的魅力会如此紧密地粘连到一起。因为是源头,是水的源头,是关于生老病死的思考的源头。我们有理由相信,人类信仰的源头、人类最初的宗教模式,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是自然崇拜和神明崇拜的结合,是精神的五体投地和身体的五体投地的结合,是关于灵魂的赞歌和挽歌的结合。任何一个旅行者在青藏高原看到的世俗和宗教的场景里,都将有他的祖先弯曲的身影,都将有任何一个民族走向文明时最为艰难也最为踏实的脚踪。
藏族人对水的崇拜和爱护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供佛必须要用净水,祝福信徒必须要用海螺舀起的清水,受戒灌顶更需要神圣的源头水。他们不吃水中的生命——鱼,碰到有人钓鱼,便会掏钱把鱼买下来,然后放生;他们要是生了病,就会去泉边念念有词地拜水神喝圣水;他们不会在泉水中洗脸漱口洗衣服,也不会将任何不干净的东西扔进水中,弄脏了水源后会受到神明惩罚的信条牢固地规范着他们的行动。据三江源学者解放考证,在藏文经典中,太阳称为“水盗”月亮称为“水晶王”太白金星称为“水神之子”大地称为“水护”或“以海为腰带者”天空称为“水界”或“水鸣”大海称为“增水”或“水主”云称为“水持”、“负水”和“水之坐骑”霹雷称为“水持生”电称为“水生者”快刀叫“水刀”水井叫“水眼”马的套绳叫“水绳”食盐叫“水藏”、“水之精华”胆量、勇气和精神叫“水满盈”夏季叫“中游上涨”眼珠叫“水泡”神经纤维叫“水脉”莲花叫“水饰”财神叫“水中居”岸边煨桑祭神叫“水香”另外还有与宗教有关的“沐浴节”、“正月初一供晨水”、“水长寿”(六种长寿之一)、“五种瓶水灌顶”、“水转嘛呢轮”、“八功德妙水”、“温泉舍利”、“河流喻心”等等。
面对佛主的水源和水源之民对水的信仰,旅行者常常会被感动,会生出一些智慧的想法,譬如有人就曾经大声疾呼:“对源头之水保持足够的恭敬就意味着永葆中国水系的长流不息,保护好源头之水就是从根本上保护好长江黄河保护好我们的家园,在这方面,我们要像信徒一样虔诚。”不过也有人莫名其妙,觉得“水固然重要,但对水的神化却不免有愚陋之感。”他这样认为是因为他没有生活在源头,没有真正领悟到佛住江之头的意义——当水和佛、生命之源和信仰之源合而为一的时候,当佛就是水(自然),水就是佛的意识浸入骨髓代代相传的时候,保护地球和守卫环境的行动才会因神圣的感情因素而成为自觉,甚至是疯狂的自觉。事实上,对神的存在,对自然的恐惧,对宇宙的亲近,只有两种人能感觉到,一种是出类拔萃的智者,一种是信仰虔诚的底层人。他们生活在神造的世界里,拥有高远的精神和冰雪的智慧;不像我们,我们生活在人造的世界里,令人遗憾地拥有着物质和愚蠢。我们和他们,到底谁应该羡慕谁呢?或者说谁也不应该羡慕谁,各有各的命,各走各的路就是了。但有一点我是明确的:烦恼并不会因为你富贵你高高在上就离开你,快乐并不会因为你贫穷你地位低下就嫌弃你。人命呼吸,迅速无常,逢人超度,遇水祯祥。江河之源的生民都坚信:佛在生命的源头关照着生命,只要你是一个皈依了自然的信士弟子,不论贫贱富贵、位高位低,都可以往生净土,不受轮回苦。在这里,信仰是幸福的尺度,虔诚是欢喜的标准,包括水在内的自然是衣食父母的化身,除此之外,一切身外之物,都将在未来的黎明中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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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都有原,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青藏高原是山和原不分的,行走在茫无际涯的原野上,也就是行走在高入云天的山顶上,甚至有时候你登上了山顶还在到处找,山顶在哪里?大山大到极限就是原,高原高到绝处就是山,山就是原,原就是山,原不说自己是原,山不说自己是山,山说自己是原,原说自己是山,到底是山还是原,问谁谁也不知道,但只要你说它是山,马上就会有人说它是原,只要你说它是原,马上就会有人说它是山,其实叫山也罢叫原也好,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来了,你正在升起,你站在这片和人类同龄的高原上正在一步步接近着太阳。
从已经发现的动植物化石看,青藏高原曾有过西藏三趾马、吉隆三趾马、唐古拉大唇犀、小古长颈鹿、黑河低冠竹鼠、古猫、萨漠兽和古羚羊等,曾有过热带植被中的代表性植物桉树、桃金娘、水杉、山龙眼科植物等,有过亚热带山地森林草原植被中的雪松、檵木、棕榈、栎树、藜科植物等,这说明青藏高原是地球之上最年轻的高原,它强烈隆起的时代最早也是新生代第四纪。第四纪是地质纪年中离我们最近的一个阶段,也是人类出现的时代。可以这样说,青藏高原在一点点升高,人类在一步步成长,是青藏高原的崛起造就了人类,造就了适合人类生存发展的地理条件和气候条件,人类在这个地球上所需要的一切:水源、河流、空气、猎物、鱼虾、草原、田野,甚至烧制陶器的泥土、垒墙造屋的石头,都是由于青藏高原的崛起改变了地球的地质结构和地理结构,打破了原有的水陆分布和生物分布的格局。青藏高原,是我们人类看着升高的;我们人类,是青藏高原看着进化的。你站立在海拔8848米的珠穆朗玛峰顶上,也就等于站立在了人类最早生养儿女的那个茅草窝子里。目前青藏高原尤其是喜马拉雅山脉还在继续上升,我们人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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