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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古的图腾多是飞禽走兽的头颅,那里有先民的全部精神。战争、繁衍、狩猎、采集、寻找火种,生存的一切都在那头颅的瞩望中走向丰饶或走向衰残——伟大的无所不在的神啊,请赐给我后代和食物吧。或允许,或拒绝。
今人没有图腾。他们把崇拜动物看作是愚昧,却又保留了悬挂动物头颅的习惯。虎头豹头是不可能的,法律有所限制,羊头牛头就在别无选择中走进了千家万户。那雄性的犄角经过一番精工装饰后攀卧于墙上,谓之艺术品,有卖有买,兴旺得很。
要问的是,在羊头牛头装饰的环境里是否掺杂了一丝血的腥气?在羊头牛头陶冶的性情里是否多了一些对屠戮动物的麻木?欣赏艺术和创造艺术一样,是善良人的事。你不善良你欣赏个屁。
熟人间流传着一个悲剧:程富仁家的羊头从墙上掉下来,犄角尖恰好戳进了他爱人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只眼瞎了。这是死了也要顶你一头的意思。而羊,活着时,犄角无论怎样威武雄壮,对人都是异常温顺的呀。
在江河之源的玛可河地区,在人迹罕至的雪的世界里,一个为了保卫自然而成右派流徒的人曾看到一些用羚羊蹄子踩出的文字,连缀起来是:“把人头挑上天空的下一个纪年。”不寒而栗。
如果我能够代表动物,我将祈求:你们可以吃我的肉,但不要欣赏我的死。如果我能够代表人类,我也将祈求:你们可以吃我的肉,但不要欣赏我的死。
在此我郑重提议,国家应制定一条不准以动物头颅做装饰的法律。
邵文宁告诉我:“赵伯欣在劳改服刑期间一直是个护林的,二十年中六次被盗木头的人打伤和砍伤,有一次胳膊都砍断了,差点掉了命。还有一次几个盗木头的把他绑在了树上,他半个月没有挣脱,每天就吃从树上掉下来的露水和毛毛虫,还有顺着树干和他的身子往上爬的蚂蚁。他见到了狼,狼没有吃他;见到了哈熊,哈熊没有吃他;见到了狐狸,狐狸没有吃他。玛可河林场是原始森林,绑住他的地方离场部很远,除了盗木头的,根本就没有人来。最后还是另一拨盗木头的给他松了绑,条件是以后他们来林子他少管。”
我说:“他答应了人家的条件?”
邵文宁说:“其实人家是有意放他,他答应不答应人家都得偷。森林太大,他一个右派分子连用棍子威胁的权利都没有,哪里能护得住。”
我听着,又翻翻那些手稿,看到有一篇文章的题目叫作什么时候思考宇宙——
牙疼,这个时候思考什么?就思考牙。
古人所谓“堂上春秋已高,望之形销骨立,乃大骇,遂置棺柩于中廊。”大骇即是猛然的惊讶,平日观老父,虽老却未朽,司空见惯,不往心里去。忽一日,竟见其蹒跚摇摆,几欲仆地,始才想到人已衰,花正残,大限近矣,准备送终便是了。
当然牙疼不一定给牙送终,一剂败火散、几粒消炎片,或可挽救它的命运。但如果下次还要疼,你去问医生,医生就会说:干脆拔掉。拔牙就是给牙送终,就不疼了,恰如无风不起浪,无树不成林然。
以此类推:胃疼,这个时候思考什么?就思考胃;腿疼,这个时候思考什么?就思考腿;头疼,这个时候思考什么?就思考头。疼处叫病灶,它发出这种叫你不舒服的信号迫使你关注它。但牙疼可以拔牙,头疼未必就可以割头。怎么办?治理它,尽管未必就能治理得好。
牙是理想信念,胃是社会治安,头是官僚政治,腿是婚姻家庭,如此类比,当然是不一而足的。什么地方落了病才往什么地方想,才往什么地方使劲,书上说亡羊补牢,口语说贼走了关门,都是晚了的意思。坏事已经酿就,一包一包吃着后悔药,但只要下不为例,就可以勉强过得去,总之是还没到病入膏肓即男怕肿脚女怕肿头的时候。
但是:
冰川要是退化了呢?水源要是污染了呢?大气要是腐败了呢?土壤要是沙化了呢?植被要是破坏了呢?动物要是死尽了呢?
没有喝的水,没有吃的粮,没有了生存的条件,又来一个白垩纪,喘息如将死的恐龙。如此病灶,我们难道还有机会思考?
先人曾经提醒过大家:日不升而患于天狼吞阳,月不明而患于河汉昭彰。天不雨,水必亡;地不荣,人必荒。如今,拌着月落日出,望着烂漫星群,我们什么时候思考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