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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日记,对朱大者来说,看和拿是有两件有区别的事。如果说拿别人日记是他百无聊赖中的无聊之举,带着拿来的日记回家之后,在这件事情上的劲头也过去了。哪怕这个叫丁欣羊的女人求他看看这日记,他也很难马上答应,不情愿。但是,在失眠的夜晚,睁眼儿望屋顶腻了之后,他还是抓过日记读了几篇。
日记中写的事情差不多都可以称得上隐私,因为总是连带着歉疚之类的情感。但他从不做道德上的判断,隐私的效果就没了。好像在大街上xìng交跟兴趣有关跟教养没关,总之,朱大者觉得丁欣羊属于“过敏人”不然是可以活得很幸福的。
比如。她和一位异地有家室的先生保持了两年所谓的精神层次上的体贴关系,互相倾诉。一般是她出差到他的城市,他们在一个固定的咖啡馆见面畅聊。有一次那先生感慨地把这个咖啡馆称为他们的精神家园,把小丁感动得够戗,也把朱大者气得够戗。后来这先生出差到了丁欣羊的城市,他们约好到小丁家里小聚。当丁欣羊准备好了晚餐和晚餐的气氛用品,那人在飞机场打来电话说他不来了,而且他不想解释,但希望得到理解。结果是小丁同志伤心欲绝,打电话把一个一直喜欢她的朋友找来睡了一觉,然后立刻良心泛滥,伤心变成内疚。
女人居然混乱到这种程度!朱大者生气了。
女人为什么不能不动感情地判断男人,胆小鬼就是胆小鬼,好先生就是好先生。他觉得这个丁欣羊和别的女人都还没明白,痛苦是精神夸张的产物,如果大家都像运动员感受创伤那样去感受一切,就只有疼痛,没有痛苦。
弱智。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就把日记扔到一边儿去了。
过两天,他又捡起来看了一篇儿,看之前先骂自己弱智,但还是得承认,她的文字对他有那么点儿吸引力。
和刘岸离婚的那一年,是个少见的暖秋,入了十月,街上的女人还穿着薄裙。(正好和今年相反,朱大者的咕哝。)
第一次去离婚的地方是办手续。树上的叶子黄的黄,绿的绿,都还没落。在暖融融的天气里,行人的步履也缓慢了,仿佛一切都很舒展,享受着成熟季节里的安详。
第二次去离婚的地方是取结果。街上忽然刮起了一阵暖风,叶子被纷纷吹落,黄的,绿的有一片黄叶子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把它拿在手里,然后告诉我,在我的头上也有一片绿的。
我没有把它拿下来。他说,去吃饭吧,我说,不了。
当我回到那个临时租借的小房子里,看着地上还没打开的行李包和装书的纸箱,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居然也不痛苦,好像正在经历一件还没真正明白的事情。
第二天,刘岸来电话,他说看着我顶着那片叶子,走远了,心里很不好受。
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把那片绿色的叶子吹落了,从我的头上把它吹落了。
他再给我打电话是在机场。他难过的声音和机场的嘈杂声我都听见了。他马上就飞向美国,要我多保重。我说,你也要多保重。放下电话我大哭了一场:一个你无比亲近的人,一个也亲近过你的人,突然就远离了,离得那么远,远的不能再远这感觉让我怀疑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时光流逝,除了工作以外,离婚后的生活总好像还没真正地开始。情感上所发生的事只是让我更沉重进而更怀疑。下雨天,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看见路边灯光明亮热气腾腾的小吃店,就更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最后总是独自回到家里,放下滴水的雨伞,一个人瑟瑟发抖。
这最后的画面偶尔会出现在朱大者的眼前,他想,也许他会想办法认识一下这个女人;也许这根本不难,因为世界也不大。
在一个灰蒙蒙的阴天里,刘岸心情忽然静下来。刚才在朋友的办公室谈事情打听到丁欣羊的办公室就在附近,便拒绝了朋友的午饭邀请,开车到了丁欣羊公司门口。他点着了一支烟,想进去找丁欣羊之前,整理一下思路。从美国回来的这半年,张罗公司张罗房子,琐事把他架到了云上,每天处理过的事情和即将面临的事情,彼此间没了界线混在一起刚才突然来临的安宁,让他思念日常的感觉,见见朋友不谈生意见见同行不谈艺术,等等。
他最想见的是前妻欣羊。
当他离开丁欣羊的公司时,下雨了,他坐进车里,发动车子打开雨刷,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马上去她家。公司的一个年轻女人简单说了丁欣羊经历的事情。刘岸亮出前夫的身份,那女人也说了丁欣羊的住址。刚去美国时,他还偶尔给她打过电话,最后的三年多他没有任何她的音讯。即使他有过别的女人,偶尔会奇怪地想起这个惟一做过他妻子的女人。
他慢慢朝丁欣羊家的方向开过去,还是没拿定主意去不去。去办公室打个照面的心理准备他有,去家里,尤其是她自己的家(尽管她还没结婚),他多少犹豫,却说不出为什么。当他把车在公寓大门前的街上停下时,拎着购物带回家的丁欣羊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她没打伞,湿淋淋的却走的很慢。刘岸看不下去了,他熄火,赶上刚迈进大门的丁欣羊,从她手中接过东西。
她看着他并没有多少吃惊,好像刚刚经历了太多令人惊诧的事情,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们一同走进客厅,丁欣羊让他先坐会儿,自己去换衣服。刘岸听到淋浴的水声,便安心坐下来,他四周打量房间的布置:简约朴实没有太多的设计,因此也剔除了令人慌乱的因素。他觉得这房间像丁欣羊的笑容,让人安心。
已经换好衣服的丁欣羊端着一壶茶走了进来。她问他喝不喝茶,他说喝,然后又问她是不是新买的房,她说是。
她静静地坐到他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像一件没有重量的东西,表情漠然。
“这几年,还好吧?听说你回来了,但没了联系方式。”
“我还那样,不好不坏。回来想做个公司,跟广告有点联系的。”
她点点头。
“我去过你公司。”他说。她回答:是吗?!
“另外再找工作?”他关切地问。她第一次把目光稳定地放到刘岸的脸上。
刘岸也没回避她的目光。她瘦了好多,肤色黑了一些。她脸上从前有过的柔和的线条不见了,时间把一切都写在了女人的脸上。而这女人曾经是我的,他想。
“你好像?”他费劲地说。
“没什么,这段时间事情太乱。”丁欣羊收回目光,眼中的泪光还是被刘岸捉住了。他轻轻走近她,蹲在她的跟前,她终于哭了时候,他把她的手握住,紧紧地握住。
“不知道怎么了,丁冰自杀差点死了。”她说着大哭起来。
看着丁欣羊无助的样子,刘岸心疼得要命。在她还是他妻子的时候,他甚至没这样心疼过她。他坐到地板上,把前妻拉到自己怀里,鼓励她哭出来。
丁欣羊哭累了,无声地偎在刘岸的怀里,好久没有过的种种感觉混在一起:亲切,安全,放松,疼爱,像老猫回到了老巢。
“还冷吗?”他拉住她的手。“手还是那么凉。”他说的有意无意,跟刚才比较或者跟多年前比较,他的心乱了。他突然被心中一股强烈而陌生的感觉控制了:就这样抱住她,不让她再感到无助和孤独,两个人一起走完剩下的路。想到这里,他激动地拥抱她,她先是吃惊地看看他,天知道,她从他脸上看到了什么,像落水人抓到岸边的杂草,她迎上了他的拥抱。
他把她带到床上,用身体温暖她“一会儿就暖和了。”他说,好像这是男人应该为女人做的最恰当不过的一件事。
紧紧的拥抱似乎并没有马上引发欲望,仿佛拥抱停留在拥抱本身,又好像在拥抱无法拥抱的幻灭,所以才会那么用力地不容分说。
她感到身体的温度恢复了,便停止了拥抱,她仍在他的怀抱,羞涩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刚刚明白已经发生的事情。她的脸颊红润起来,依然娇好的容貌,像一根无意擦燃的火柴,在刘岸这里完成了由温情到激情的转换。他亲吻她,越来越炙热。当他把手放到她的胸上时,他问:
“你要吗?”
“不知道。”她闭上眼睛。
“那来吧。”
她搂住他的脖子,什么话都没说。
刘岸没有马上做什么,只是更加细致地吻她,温柔地爱抚再爱抚。似乎在努力把分离的时间在爱抚中粉碎。他渴望这个对他来说重新变得陌生的身体,当他从这个身体中又出来的时候,眼泪差点出来,他好久没这么对过女人了。
“我老了。”她嘤嘤地说。
刘岸的心情还未平息,随口说,对男人来说这是个问题,对爱情这不是问题。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丁欣羊的笑声。
“怎么了?”他问。
“你是说你还爱我?”她表情中的戏弄让他彻底从刚才的沉浸中清醒过来,觉得刚才跟自己的过去缠绵了一把。
“我也许不该这么说话。”她说。
“我们之间有什么能说不能说的。”刘岸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猛吸两口,顿时安宁。他用一只胳膊搂过她,脑海里出现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前妻就是前妻。
大丫的确费了不少力气,才忍住没给那个救生员打电话。她听说丁冰的事情之后,和丁欣羊一起吃了晚饭。那是个安静的餐吧,套餐并不好吃,但环境安静,多数客人都是来喝酒,吃饭是顺便的事。大丫问丁欣羊之后是否又见过丁冰,后者点头。
“但是见和没见差不多,她什么都不说。我问她是不是姐夫有什么问题,她也否认了。她不停劝我别担心,我说不好那感觉,心里堵得要命。我自己现在的状态又是这样,突然就觉得什么都没劲。”
在这样的状态下,大丫觉得自己惟一能做的就是引逗丁欣羊谈点别的。
“刘岸来找过我。”丁欣羊自己转了话题。
“真的,怎么样?”大丫急切地问,丁欣羊笑笑没有回答。
“伤感?”
“我们睡觉了。”
“哇塞塞!丁欣羊同志走到时代前面去了,你,我说,我都认不出你了。”她们碰杯之后都干了杯中酒,两个人的情绪立刻变化了。
“感觉如何?”
“最主要的感觉是下不为例。”
“太陌生还是太紧张?”大丫色咪咪地看着她。
“你快成女色鬼了。该好的都挺好的,主要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儿。”
大丫瞪眼等着解释。
“好像互相怜惜。”
“哦,太没劲了,中年人的通病,你别毁自己的心态,往年轻活,别弄得太老态。”大丫说到这里想起大牛,但胡乱扯了句别的。“还是找心动的感觉,别放弃。”
“你找了这么多年,有了吗?”丁欣羊故意强调嘲讽的口气。
“有过,而且还会再有。相信生活。”
大丫是否真的抱有这样的信念,她自己都无法证实。但她还是找到机会证实了自己心动的感觉。她和大牛再一次在游泳池外面对面站到一起时,她什么话都没说,尽量控制自己,不然内心的冲动爬到脸上:看着他清秀的面庞,浓重的眉宇,红润的阔唇,她觉得自己已经消失在幻觉中,她想亲吻这个小伙子,无论他比自己年轻多少岁;她想让他的气味把自己包裹起来;即使他比自己清新数倍
“我想跟你说件事。”他说。
她没有回答,也许担心张嘴会泄露内心的隐秘。
“说吧。”大丫尽量把语气放平稳。
“我领你去个地方。”他拉起她一起走。
大牛把大丫带到她家楼下的花坛前,大丫依然不露声色。
“就这儿吧。”他说着坐到花坛的沿儿上。
“花都谢了。”大丫坐下。
“我无所谓。”
“那我也无所谓。”
“我有个朋友,上高中的时候坐车几乎天天都能碰到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比他晚上车早下车,在另一个学校。他们互相注意了,但从没说过话。两年后,男孩儿考上了大学,不用再坐车了。他们最终还是没说过话。又过了两年,男孩儿在大学处女朋友了,才发现自己心里爱的是车上的女孩儿。他找到了女孩儿毕业的学校,当他在当年的毕业照上指出那个女孩儿时,一个老师告诉他,那女孩儿去了日本。”
大丫的目光落在花坛边上窜出的杂草上,有几朵淡紫色的小花还开着。阴雨天里它们好像忘了正在秋天的末日里,被意外的雨水滋润过后,远远地看上去,也像在春天里一样舒展。
“你说的这故事,好像不是这年月里的。”大丫漫不经心地说。
“那又怎么样?”他生气地反问。
“是啊,都一样的。”
“你别让我们跟他们一样,行吗?”他说。
“你干吗找上我?”大丫开始认真地掩饰,她心里关闭的门已经被碰开了,而她无力抵挡。
“说不清楚,已经好长时间了。”
大丫点点头,随便说了一句,我回家了,便朝自己家的单元走去。大牛一句话没有,默默地跟在后面。她打开家门,他也跟了进去。大丫脱了鞋,看看大牛,他也把自己的鞋脱了。
“都踩好点儿了,是吗?”她嬉皮笑脸地问。他稍微正经地点头。
“我泳都没游成,让你给拦了。我得洗个澡。你不偷日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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