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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黑暗的室内漾着一片月光,床下的蟋蟀罐里传出一声两声的歌唱,怀抱纸扎的女孩不见了。但少年依稀看见一团奔腾的白影,在北窗上或者在墙上和地上,它酷似一匹白色的纸马,当他打开电灯时,纸马就无声地消遁了。少年的母亲说纸扎老人大概活不过这个夏天了,这么热的天气他每天紧团门窗在家里烧纸,许多老人临死前都喜欢这么做。少年说,那是迷信。母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说,纸扎老人怪可怜的,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哪天死了不知道谁把他送去火葬。少年没说话,他用锤子用力敲打着滑轮车上的滚轴,突然想起什么,问他母亲:纸扎,纸扎用来做什么?母亲说,那是送给死人的东西,扎得再漂亮也要烧掉,烧成了灰就被死人带去了。少年放下了手中的锤子,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匹高大美丽的纸马被火苗吞噬的情景,心痛的感觉使少年的浓眉皱紧了,他几乎是愤怒地朝母亲嚷着:烧掉?为什么要烧掉?那是迷信,迷信,那都是迷信。香椿树街很短很乏味,假如只是在街上走来走去,谁也无法消磨富裕的夏日时光。午后的太阳在少年的头顶上烤着,少年突然觉得日子过得无聊之极,他听见酱园的楼上开着收音机,收音机里放着李玉和痛斥鸠山的高亢而雄壮的唱腔。李玉和不错,但是李玉和已经与少年失之交臂了,时隔数月,少年回味起这件事情仍然感到惆怅。

    少年推开了纸扎老人家的门,纸扎老人似乎是从一场漫长的昏睡中醒来,他那浑浊的眼睛注视着闯入者,青青,你不是青青,老喃喃地说,你是杂货店刘家的孩子。我们家不是杂货店,少年说,我们家是无产阶级。你是来看纸扎的?老人指了指屋角的那张红木桌子,他说,掀开布,看看我的纸扎,我的手艺大不如从前了,但是你们谁也不会,我的纸扎仍然是方圆八百里最好的。少年掀开了那块残破的罩布,他惊讶的发现那种被称之为纸扎的东西赫然在目:五个小纸人,一张纸床,三只纸椅,三只纸柜,它们酷似精美的信真玩具。最令少年心动的是那匹白色的纸马,纸马足有半人之高,姿态栩栩如生,欲飞欲奔。少年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了按马背,他听见马背下有细竹条抖颤的声音,但纸马仍然不动,保持着欲飞欲奔的姿态。纸马,真的一匹纸马。省年大声地说。

    你想要吗?老人说,你不能要这些东西,它是给死人的,给我的。我只要这匹纸马。少年说,我可以用别的东西跟你换,你要什么东西?我要什么东西?老人突然低声笑了起来,我快死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这些纸扎,等我死了有人帮我烧掉它们。孩子,你愿意帮我烧掉它们吗?

    不,纸马不能烧。少年说,我帮你烧掉这些纸人纸床什么的,但你要答应把纸马送给我。

    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能把它带回家。你假如是个好孩子,就该在我死后帮我烧了它们。少年咬着下唇,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藤椅上的老人,他想老人快要死了,老人的四肢已经像配蚀的枯木无力行动,他完全可以把这匹马从老人眼底下带走,为什么不呢?于是少年突然抱起桌目的纸马,以风一般的迅疾的速度踢开门,迩离了老人的屋子,他甚至没有听清老人最后说的那句话。老人最后肯定说了句什么话,但他没有听清。有蟋蟀的鸣唱中女孩青青再次降临少年的梦中,风吹动着三十年前的那个死于非命的女孩,她怀里的红纸箱子像太阳一样鲜艳欲滴,风吹着女孩青青肥大的花旗袍,风把瘦小的女孩青青吹大了,吹成一个丰满成熟的妇人,吹到少年的行军床上,少年爷卧在一堆美丽精巧的纸扎中,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受到了柔软缠绵的抚摸,然后他被惊醒了,他觉得很凉,梦里发生了一件神秘的事情。

    少年光着脚站在地上,情绪仍然在梦中飘荡,他蹲下来察看一遍床底下的东西,链条枪、滑轮车、蟋蟀罐都在,从纸扎老人家抢来的那匹纸马也安然无恙,纸马是白色的,现在它藏匿在最黑暗的床底下,遍体迸发着一种冰雪似的荧光。少年茫然地站在黑暗中,他的身体各个关节正隐隐散发出类似稻穗灌浆的噼噗之声,但少年照例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学校的女教师在杂货店门口喊住了少年。女教师说,马上就要开学了,开了学就要准备红灯记的排练,要参加国庆节的文艺会演。女教师看着少年心不在焉的样子,有点不放心,她拽了拽少年的耳朵问,你没有忘记怎么扮演李玉和吧?少年摇头说,没忘,我记得。

    那天下午火葬场的尸车开进了香椿树街,是街西的纸扎老人死了。少年跑到那里时尸车已经呼啸着离去,他看见老人的屋前点了一堆火,几个妇女正在火边忙碌着,一股热气和焦味在四周弥漫开来。少年绕过火堆扒着门框朝屋里看,另外两个妇女戴着口罩正在把屋角的垃圾放进箩筐。一个妇女说,这个怪老头,他把街上的标语全撕回家里来了。另一个说,亏他想得出来,用标语做纸扎,换了前几年,老头早让红卫兵打死了。少年注意到红木桌上的那堆纸扎,五个纸人,一张纸床,三只纸椅以及三只纸柜,它们在消毒药水的气味中散发着宁静而忧伤的气息。少年在门边犹豫着是否进去,一个妇女朝他扬着手中的扫帚说,孩子家别进来,没见屋里刚死了人?有细菌的。少年反驳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家死了人。那个妇女在口罩后面骂了句什么,没再理睬他,然后她挥起扫帚把桌上的那堆纸扎扫进了箩筐。

    后来少年目睹了那堆纸扎被焚烧的简短的过程,它们混杂于废纸、破布和草席之中,只是一个瞬间,那些美丽精巧的小玩意已化为灰烬。那是少年在这个夏天面对的第二场火。他想化工厂的大火是多么令人惊恐,而这堆火烧去的是纸扎老人的遗物,是形形色色的纸,少年突然觉得以火焚纸是世界上最轻松最简单的事情了。

    少年的母亲发现儿子在这个夏天正悄悄长成一个男人,不仅因为少年把他的短裤藏在凉席下面,更重要的是那个暴雨初歇的夜晚,母亲隔着墙听见儿子在睡梦中发出一声狂乱的叫喊,当她匆忙跑过去时却看见儿子睡得正香,儿子英俊可爱的脸上挂着一丝痛苦的表情。母亲知道那其实不是痛苦,因为她已从少年的父亲那儿熟悉了这种独特的表情。母亲在黑暗中笑了笑,她想离开让儿子做他的好梦,但这时候她听见了儿子那一声响亮的梦呓。

    儿子说,青青,青青。

    第二天少年从墙上摘下了那只废置多日的信号灯,他觉得母亲正在后面窥视自己。少年有点厌烦地说,你老是望着我干什么?我又要排练红灯记了,学校宣传队通知今天排练。母亲说,我也没说你去干坏事啊,信号灯上落了层灰,我来帮你擦干净它。母亲用一块抹布擦拭着信号灯,一边用忧虑的目光打量着儿子,母亲终于忍不住问了儿子:青青,青青是谁?少年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他的目光躲避着母亲,从行军床的床底下掠过去,最后停留在北窗窗口的鸟笼上,鸟笼里的一只画眉是少年在夏季最后的宠物。

    母亲说,告诉我,青青是谁?

    少年的表情突然从惊惶变得愠怒,他从母亲手中粗暴地夺过信号灯,告诉你也没用,少年朝他母亲吼道,她是个死人,是个鬼魂。炎夏之季平平淡淡地过去了,香椿树街上游荡的少年终于回到了学校,空寂的街道便更加空寂了。在距离香椿树街两公里处,在城市唯一的公园里,有一群工人在乒乒乓乓地搭建一座新的露天舞台,路过此地的行人都知道那是为盛大的国庆文艺会演准备的。香椿树街的英俊少年再次粉墨登场就是在那座新舞台上。少年记得那天舞台上还散发着新鲜木材的清香,台下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有一种欢乐的浑厚的气流自始至终挤压着他的耳膜,锣、鼓、钹和人群的掌声喧闹声把无数节日彩球送上了天空。当少年提着信号灯从舞台左侧入台时,他听见人群中有人尖声叫着他的名字,那肯定是香椿树街的欢呼,他意识到这个瞬间他是整条街的荣耀和骄傲。他知道他该亮相了,该唱那段唱词了,提篮小卖——拾煤渣,但是少年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个名叫青青的纸扎店女孩。三十年前的女孩青青怀抱着一只红纸箱子朝舞台跑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匹纸马,是那匹白色的纸马,它也朝舞台飞驰而来了。少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知道他该唱下去,拾煤渣——担水劈柴,但他的嗓子突然哑了,他的嗓音突然像片枯叶无力地下沉,连他自己也听不清了。他似乎听见台下一片哗然,他想唱下去,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紧接着他觉得自己朝女孩青青那里倒下去,朝白色纸马的马背上倒下去,他听见手里的信号灯砰然落在节日的舞台上。

    少年病倒在他的行军床上,持续的高烧使少年的脸上笼罩着一层不祥的红晕。医生对少年的母亲说,孩子好像没有什么病,或许是那天演出吓出来的,休息几天会好的。母亲对儿子的病疑虑重重,她总怀疑他在夏天经历了某种秘密的事情。有一天她听见儿子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说,火,点火,把它烧掉。母亲觉得儿子或许泄露了天机,她握住那只汗津津的手,焦灼地问:烧什么?快告诉我点火烧什么?少年无力地指了指行军床的床底,少年说,烧,把它也烧掉吧。少年的母亲在床底下发现了那匹纸马,白色的欲飞欲奔的纸马,纸马的一半已经被地面的潮气所腐蚀,但它的姿态仍然欲飞欲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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