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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块巴掌大的泥土说话,就好像在和把泥土背上船的农夫说话,在对农夫面前的露天银幕说话,在对放映机旁吸烟的老船长说话。船长那么老,老得每次呼吸都叫人担忧。老得你分不出他昏花的双眼是睁着呢还是闭着。老得咆哮起来竟像睡着一样寂静无声。老得吃掉一小块饼干就要花一个早上。他老得都忘了使用一生的信仰和语言。他是快要死的人了。黄土已经埋住他一半的鼻孔。海水已经淹没他的额头。他要做的,只是稍稍转一下脸,让世界再看一眼他的模样。这样的作别只因太久的逗留。同时也为向另一个对他期待已久的世界的进发做一个仪式上的准备。他已经是半个死人了,不,是多半个。不,他根本就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死人了。只是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可怜的余温。他们为什么会看上他身上这丝微弱的余温呢?那些岛上的原著居民,那些伪海盗,那些生手,他们怎么会接受一个已经躺在死神怀里通体冰凉的死人呢?他们为什么不把他留给我?他们宁肯劳民伤财地为他送终,也不愿让我把葬礼简化成一个吻。吻也老了。几十年来它在我嘴边也像个生命一样经历了它的幼年少年和青年,现在它也只剩一口气了。早就准备把它交给他。准备很久了。遇着他的每一面就开始准备了,嫁给他的那一夜就开始准备了,这个如今奄奄一息的临终之吻。它耗尽了我全部的气力,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这就把它给你。夫人一头栽倒在芹菜上。不再醒来。

    13。鞋匠码头

    城市不过是一块漂浮在海面的大一点的陆地,码头则是这块陆地最偏远的一角。这一角远离城市,却又不属于乡村,更无法插入海里。它什么都不是,它只是一些货物和游客的中转站,它只能是个叫做码头的东西。

    行动不便的鞋匠年复一年地坐在码头上。他是码头上活的时间最长呼吸海风最多的人,所以他的血比谁都咸。装卸工都说他的腿改变了他的全部,局部改变了整体。他恨那双腿恨得咬牙切齿,夜不能寐,恨得从来不在腿之外的任何一样事物上浪费他的一丝恨意。装卸工健壮的黑腿刺激着他,他却只能接受这种挑衅般的走来走去。鞋匠是个无助的可怜虫,他一生都在和自己那双不争气的腿斗争着,和解着,哀叹着,自怜着。兴许是因为腿的缺席,他的手灵巧无比。其他同行需要半小时修好的鞋,他只需十分钟。他的全部世界可以说都是通过他这双手展开的。他每天都能赚到一些钱,除了吃饭,还能攒一些钱。几十年的码头岁月就这样攒过来了。一天装卸工发现鞋匠的身后多了张床,床上多了顶蚊帐。又一天,他们发现蚊帐旁添了新的床头柜,床头柜对面呢,又摆了电视机。装卸工呵呵笑着。鞋匠只是低头修一双破鞋。一切都是露天的,除了他头顶的伞。雨会把床单淋湿,会让电视短路,于是三五天工夫,四堵崭新的墙就把鞋匠围在了里面。屋顶很简单,用的都是普通的瓦,但鞋匠知足了。现在人们来修鞋,只需把鞋放在他触手可及的窗台上。如果有兴趣,他们还可以进鞋匠的房间小坐一会儿,喝杯茶什么的。鞋匠一动不动就住进了自己的新房。这让装卸工很意外。不过,这算什么?这算得了什么?看着吧,不用多久,就会有个年轻女人在他屋里忙前忙后

    14。海的女儿

    码头永远都是蓝色的码头。蓝色的海水,蓝色的天光,还有凝视这一切的蓝色眼珠。蓝眼珠是个秘密。从没有人看过这对传闻中的眼珠。它们的主人,一位年轻的女作曲家,一到海边散步,都会把眼睛蒙上。她有很多条做工精美的遮眼布。它们花了她很多钱。她觉得很值。它们可是带领她到达完美声响世界的工具啊,她依赖它们就像儿时依赖母亲的双臂。不是什么东西都需要用眼睛看的。她蒙着眼睛一个人在海边走来走去,剔除了影像的干扰,她和海浪的声响变得亲近。浪声一会儿将她整个人吞没,一会儿又把她吐出来,一会儿直窜进她的五脏六腑,一会儿又缓缓地从她手背上、指尖上退去。她在写一支关于海浪的曲子么?还是刚刚失恋?路过的人都用自己的经验猜测她。她那么喜欢黑暗,喜欢海浪在黑暗中的澎湃。她在夜里一定如饥似渴。焦灼的女人令人心颤。她把房间里的夜晚虚设到了海边。她是在和海浪作情人般的温存,还是曾在另一个海边遗失了生命中的最爱?人们猜啊猜啊。一个古怪的女人迷恋海浪的声音,就像一个古怪的男人迷恋女人小便的声音一样。也许她想到了海的女儿呢,淡蓝色头发,深蓝色眼睛,雪白的皮肤,常年泡在水中越泡越白,越泡越白。说不准她想生一个海的女儿呢。也许。不然为何终日在海边徘徊,什么都不愿看?她独身多年,像守财奴一样守着自己的身体和身体里的宝物,从不愿把它交给任何人。如今,她徘徊在海边就像夜夜沉迷在自己虚构的情爱之中。现在她迷恋海的浪声,下个月或许就会陶醉于海的颜色和气味,不用多久她就会定制一艘小船,投身它的蓝色怀抱。接着,她将被渔夫打捞上来,处女样的皮肉一戳即破,淡蓝色的长发手一碰就连同头皮一起脱落。她在海的怀抱沉溺太久,太久了。她把自己的皮肉和骨骼交给它,把呼吸交给它。她什么都不要,她只是一直给。直到渔夫把她捞起,埋进深深的泥土。

    15。回忆分栈

    我们迷失了,崩溃了,找不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谜团中。没有人知道谜底。根本不存在谜底。就是死亡,也揭示不了什么。到了棉花地,就离市区不远了。途中有一家客栈。几个像我一样的外地人在里面张罗着。他们自己酿酒,自己种烟叶,自己烤烟卷烟吸。人们看我总是单纯,这家客栈也是。生病的主人破例出来迎我。说客栈欢迎简单的客人。他取出这一季的烟草,示意我学他用烟叶卷着吸。我突然很想和他聊聊回忆。我过久地生活在回忆里,现实于我一如海市蜃楼。我未能投身现实的内部,总是绕着它的轮廓兜圈子。我的翅膀就是回忆。日夜疯长的不眠不休的翅膀啊,我就是依靠着它才走到今天。它像一个巨大的养料库,像土地供养农夫一样供养着我,它已融入我澎湃的血液,轰鸣的心脏。我想借着这卷烟草向客栈主人倾吐我的昏茫,我长久以来的不堪。可一开口,他就挥挥手将我打断,他说你太虚弱了。你可以在这里住几天。不过我最近忙于张罗我的分栈,会忙一些。他带我参观他的分栈。我们在客栈后面走了一下午,也没有走到尽头。他的客栈一间接着一间,内部装修和室外布置都完全相同,牙签放在餐厅什么位置,什么牌子的牙签,装饰用的工艺火柴摆在卧室的哪个窗台,窗台的什么位置,左边还是右边,左(右)边的几公分处,都精确到最小单位。远远望去,客栈主人的分栈俨然是个整齐的村落。他悄悄告诉我,他要把所有分栈都隐藏起来,用迷离的树木和人造的浓雾。他说,让每位客人都找不到自己的房间,让他们在分栈里迷路,几十年地在里面徘徊,直到把所有的钱都交了房租。我觉得客栈主人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阴气森森的人。他把脸凑到我跟前,用一嘴腐肉的酸臭又小声说,带你参观我从未向人展示的分栈,是因为你的虚弱。你的体内流淌着陈旧的回忆之血,很快你就会把这些忘掉。因为你注定要在以后的某天无意间走进这些分栈的其中一间,然后付数十年的回忆给我,以替代你的房租。

    16。乞丐酒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那家客栈。不知为什么,客栈主人明明待我很好,我却觉得诡异。我只记得坐着吸了他一卷烟草,别的都没什么印象。因为要在天黑之前进入城市,临走时他还牵只温顺的野狼给我。他说别看它才三个月,跑得却飞快。我担心它的细腿,它能承受我的体重么,会折断的。主人给野狼使个眼色,小东西就听话地伏下了。他把我拉上去,打个口哨,我就像支箭一样向远处的城市射去。一路上,听到的只是忽大忽小的风声,看到的都是变形的景物,速度太快了,快得我很快就打起了瞌睡。醒来时已经在市中心的台阶上,太阳像个大图钉从楼顶缓缓坠下,叮的一声,城市的夜灯全部亮起。

    城市总被图章一样的广场这里盖一下,那里盖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许诺着。城市总被连接这些广场的伤口样的街道划拉着,这里划一道,那里划一道,密密麻麻地呻吟着,舒坦着。它是个血迹斑斑的蜜粽。是个身上布满绳索根根绳索都勒进肉里的叫春女。城市有它的规则,尖酸的,温和的。我从一个小镇上来,从远处的海那边来,一路上走失了其他同伴。铁匠,琴师,船长,几个驼队的人。我只身坐在这城市的广场,一个妖美的乞丐走过来,向我伸只粉嫩的手。它是在展示她高贵的掌纹呢,还是仅仅在乞讨?这让人迷惑。我把所有的钱都给她,她装进口袋,却吐我一口,说一杯酒钱都不够。她那只手到底是向我炫耀一条高贵的生命线,还是真的在乞讨,让人迷惑。下午睡了会儿,世界很清晰,很结实。一个醉醺醺的酒鬼向我推荐他刚走出的酒吧。他扯着我要返回去。他说喝醉的人要再进去,必须有清醒的人陪伴。我很清醒,但我不喜欢被人拉扯,更反感他不时腿一软向我身上扑那么一下,像是感激涕零要下跪似的。在酒吧里,他向我介绍他的酒鬼朋友。介绍得阴差阳错。他也把我介绍给他们。说他险些扯破我衣服,方弄到我这张门票。酒鬼们呵呵笑着,说那可要多喝几杯,浪费了划不来。整个晚上我只喝了小半杯。我不知道该不该喝。不知道该不该时,我从来都不该。但有时,比如这个晚上,我也会该那么一点点。我以为自己是个放纵的人,原来最不放纵。一晚上我都在想放纵的事。天蒙蒙亮时,我主动和每一位呼呼大睡的人握手,然后离开。

    17。先生,买朵花吧

    先生,买朵花吧,你看这黎明时分多美,蓝丝绒般的天光常让人误认为是书中的童话世界。街上除了清洁工,就是一些上完夜班匆匆返家的人。你为什么一个人走路?是不是刚和你的女友温存一晚,从她那里出来?如果是那样,先生,买朵花为她留着吧,这些都是我刚从地里采来的,你看花瓣上的夜露都还未消。很多独自走路的男子都喜欢买这种花瓣带露的,也许是他们不由得想到了心上人粉腮上的泪珠,想到她们哭的模样。先生你为什么对带露花瓣无动于衷?你只是呆呆地盯着翠绿的花茎和剪刀剪出的切面,你的表情让人费解。你若不是不曾恋爱就是心如死灰。爱情是美妙的东西,女人是奇异的事物,你不要恐惧也不要灰心,买一朵花心情可能就会好一点。你不会是要买一枝花茎吧?你总是盯着它们看。我还从没卖过花茎给人家。我不知道怎么定价。你知道每一朵花从发芽到盛开,它都是独一无二的,花茎也一样。一朵花从来都只靠一枝花茎一点一点地托举起来。一被托举到某个高度,它就盛开。有人告诉我,每朵花都为它的茎而开,我一直都无法接受,可你总盯着这些花茎,你的目光给我启示。花茎应该有它单独的市场和不菲的价格,不该总生活在花的阴影之下。先生,买朵花吧,趁我在给花茎单独定价之前,你就买一朵吧,你只需付一朵花的钱,却能得到一朵花和一枝翠绿花茎,你看天都大亮了,再不出手我就去别处了。我可不愿为卖出一枝花茎耽误一天的生意。哦,你到底在看什么?这么长时间你好像看的并不是花茎,天呐你别告诉我你一直死盯着的仅仅是那些花茎被剪断时呈现出的切面。为什么要看它啊。它只会让你想到碧绿的汁液,锋利的刀刃,还有拍照一样的咔嚓咔嚓声,先生你真是个怪人,你因为这些花茎的切面久久地在我面前站着不走,你就像个在糖果店门口移步不前的小孩。

    说着她咔喳一声用剪刀剪下一枝茎的切面给我。还说如果我喜欢,她每天都可以送一片给我。“不过我还是讶异,”她甩甩辫子“城市里为什么会有像你这样单单喜欢花茎切面的人呢?”

    18。先生,买把伞吧

    先生,买把伞吧,就快要下雨了。你会淋湿的。你的衣服看上去虽说不像很值钱的样子,但会淋坏你的身子的。你会感冒发烧会没胃口会失眠睡不着,你会遭罪的。先生你没生气吧,你可千万别生气啊,我可从不随便说一个陌生人的衣服不值钱。我这样说只是想表示,哎,怎么说呢,我关心你。先生,你走这么慢,一点也不像那些有妻室的人,你还没成家吧?你该有个女人了。或许撑把伞会碰到她呢?一个满世界找你的女人必须通过一件东西才能找到你。我不确定它就是这把伞。但你总该试试吧,很难说的,相遇这东西。你看,我们相遇是因为你没打伞的缘故。如果你不把我这伞买走,你还会遇到第二个第三个像我这样的女孩。不是说她们都会卖伞给你,而是说她们和你没缘分。你会碰到一个又一个无缘的女孩。这推迟了你和心上人相遇的时间。我这把伞不是一定要卖给你。你也看到,我不是卖伞的,我的手里只有一把伞,把它卖给你我只能淋着回去。一直对你纠缠不休是因为我看到你的时候,突然就没来由地断定:我可以改变你的遭遇,改变你事先已被安排好的路线。比方说,如果我不走过来,你会一个人一直走到前面的路口,然后左拐,刚拐不久雨就下大了。你在雨里并不急,仍旧保持原来的步子。虽然步子已在无意中被你加快,你却察觉不出。你会一直走下去,独自一人走下去。但现在,在你到达前面的路口时遇到了我,一个坚持卖伞给你的人。我用说话动作眼神表情影响着你,也影响了你在前面路口的选择。左拐,还是右拐?你总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你听没听我说?不过听不听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不论你怎么否定我怎么自以为是,结果你还是会打着我这把伞独自走到路口右拐的。刚拐不久,雨会下更大,一些雨水开始在路面流动,于是你靠着墙边走,伞沿这时会不时蹭到墙上,把你顿那么一下,就像看书看到错别字。你被这些错别字吸引着,开始体会和思考由这些错别字引发的种种词语、意象、逻辑。你闭上眼,依赖着一个接一个的错别字行进着。每个字的出现都不是没有目的的。它都有所指。终于在某个字上你停住了。你闻到一缕幽香,感觉对面有目光落在你脸上。你没有马上睁开眼睛,任由那目光将你探索、认识、接受、抚摸。你给了她60秒,她顺利地完成了全过程。她抚着你的脸,说看着我,我要给你一辈子。

    我付了钱,接过伞,果然就在前面路口右拐了。雨下大了,我在墙角为错别字疑惑。没错,一切都在按事先得知的顺序出现。就这样,我鬼使神差地恋爱了。

    19。云朵和醋

    与她相爱就像得到一座无价宝藏。我变得万分富有。我的财富无人可比。我在云端守着它,风吹雨打从不休息。我担心目光一旦移走三五秒钟,它就会变成一派群山状的废铜烂铁。我找来炼金师,向他询问宝藏变废铁的可能性。他抖一抖,抖落灰袍上一层厚厚的金屑,说他们像虱子一样紧紧咬着他,吸他的血。每天要抖好几次,才能舒服点。我知道他虽是个炼金师,喜欢的却是清水和微风。听说每个炼金师喜欢的都是这两样东西。他们不喜欢有形的、呈现的、耀眼的东西。所以他们每天都不停地拍打布袍上的金屑。得知我所说的宝藏后,他无声地笑着说,你胸口的爱就好像黑暗中微弱的光。宝藏与它们相距很远。宝藏是等而下之的东西。它无法让不期然的一阵微风在你的胸腔盘旋环绕,无法让一杯清水陪伴你度不眠之夜。说着,他拍拍袍子,下去了。我不顾他的提醒,继续将她以宝藏相称。没多久,我们就分开了。她带着湿湿的睫毛从云端旋转着落到地面,去了另一个城市。我退掉房子,并把围绕着房子的云朵捆扎成束,做成护栏。离开的时候,鼻子酸酸的。突然就不知该怎么办,往哪儿走。也许,也许应该找个有柿子树的地方,买些土瓮去酿醋。一直觉得酿醋这行当不错。虽说辛苦一点,却可以到集市上换些钱,顺便结识一些纯朴的陌生人。很少的钱就能活下去,一杯茶就能打发一个下午,一个窗台就可以趴到天亮,虽然清晨总有些细小的飞虫绕着我飞,绕着瓮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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