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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月多前,像个受气的孩子,手脚都没放处。”玉子看着他说:“弄得我心里不是个滋味!”
“那时,你就喜欢我?”
“是你喜欢我!当时你看我那个眼光,你那么看我哪像个男孩子?!”玉子脸红了,不说下去。少年也羞得不敢接话。他拿起酒瓶给玉子倒满一杯酒,也给自己的杯子倒满。
他举起杯子来,像是在想词似地,却一口干尽。“我说了,你别笑我。”
玉子听他太一本正经的口气,笑了起来“你说,我不会笑你。”
“你的眼睛太像我的――”少年停住不说,见玉子温柔地看着他,他才有些害羞地说:“跟我母亲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他闭上眼睛“美得让我掉了魂!从见你的那天开始!”
玉子移动身子,靠近他“你说的是十年前?”
她是打趣地说话,想不到少年却认认真真地说:“就是,就是十年前。”
“但那时你只是小学生。”玉子惊叹起来。
“从那时起,我一直只爱你一个人,没有爱上过别人!”
她生气地说:“不开玩笑,你不干这杯,我可不饶你了,我真的生气了,这酒也不会喝,这菜也不吃。看你怎么办?”她说完,果然背过身去。
窗外传来飞机引擎的轰鸣,高射炮开始脆裂地撕破天空。突然一声猛烈的爆炸,似乎就在近旁,整个房子震动了,窗玻璃开始碎裂,只是因为贴着纸条,才没有碎得飞溅开来。
少年把手中的酒杯子一扔,将玉子一把抱住,压在身下,她呼吸困难,大张开嘴。
过了一会儿,少年才放开了她。她剧烈地咳了起来,两人都咯咯笑了起来,笑这个炸弹给了他们运气,他们的身体亲昵地靠拢,两人搂抱在一起。
玉子抚摸着少年的浓密的头发,问他:“十七了吧?”
“再过两个月就十七。”
“我明年就三十四了,你的双倍年纪。”玉子说。“不错啊,你还记得生日!”
“孤儿院的人说,我的衣服上写着出生日期,是我妈写的,还有一张我父母的照片,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妈。”
又是一阵爆炸,他们并不害怕,借这个理由彼此搂得更紧。少年的衣服太宽,一抱领子就松了,玉子本是抚摸他的颈子,却摸到了他的后背,他的前胸。少年的皮肤很光滑,像个女人,但是他心在猛地敲击肋骨,敲到她的手心上。
她说“看来我只能当你的妈,不能当你老婆?我们年龄不对。”
少年想想,一清二楚地说“我只有你。你什么都要当。”他一把拉开她布拉吉上的腰带,解开了她背上的扣子。“你不愿意当什么,现在就说,不然就晚了。”
她挺了一下身子,她的绿袖裙子从她身上落了下去,露出依然青春美好如玉雕一般的身体。她说:“我也只有你一个亲人,你也什么都得当:当我的儿子,当我的弟弟,当我的男人。”她没能说得完,就被他的亲吻堵住了嘴。
高射炮的声音,响在远远的地方,没过十几秒,近处也有火球闪耀着强烈的淡红色光芒。幽蓝中发黄的天空,炮火像一朵朵煤烟。炸弹却落得远了,有一些闪闪的火光,在还没有染尽的暮色中。
改天换地的隆隆炮声里,依稀听得见外面有人在暮色中忙碌地拼命地奔跑,叫喊着什么,那急急的脚步,经过他们的窗下,竭尽全力地喊叫,呼喊着亲人的名字。
屋子里的两人,双手相交,眼睛里只有对方,身体里只有对方,欣喜万分地露出笑容。
火光照得整个城市如同白昼,照着那些绝望逃命人的脸,也照着屋里的两人,他们的身体下压着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抽走,那绿衣上的飘带拖曳在地上,他们的身体悠缓地起伏波澜,他们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少年的手紧紧抓住玉子的手,生怕这一场梦会不经他同意就溜掉。
玉子在榻榻米床上叫了起来“快,快,快给我!”
“给你什么?”少年不明白。
“你从来没有碰过女人?”
“就你一个。”少年把头抬起来“只有你一个。”
玉子听到这话,声音几乎沙哑了。“快给我!”
“怎么给?怎么给?”少年着急了。
“别停,”玉子焦急地说。“你别停就行,马上就会给我的。”
少年还要说话,突然说不出话来。他的脸色都变了。他昂起头,嘶叫了一声,然后头倒在玉子的头发中,全身抽搐着说不出话来。
玉子也发不出声音,她闭着眼睛,双手把少年的头勒的紧紧的。
她终于睁开眼睛,正好看见窗口的天空中开满了降落伞的白色花朵。她叫唤急促起来,以为自己性兴奋过分,出现了幻觉。可再看,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的灵魂在离开,她索性什么也不顾地闭上眼睛,甜滋滋地叹了一口气。屋子里暗了下来,榻榻米床上,两个人的身体依然抱在一起,不想分开。几乎只是一会儿的停顿,他把她压在身下,她张开嘴,激动得想喊,却发现他看着她,第一次在她身上这么看她。她将脸害羞地偏向一边,身体却与他贴成一体。
窗外的花朵也消失了,变成密密麻麻的机枪声。放鞭炮一样,噼噼叭叭响得欢,持续到天完全黑下来。
八月九日,第二颗原子弹在长崎爆炸,同日,俄国军队六路攻入东北。
整个远东爆炸声震耳欲聋。这些枪声中,有一声响动比较轻,来自那个日本首脑住的豪华公寓里。那是山崎修治,他坐得端正,背挺得笔直,穿得整齐――一身烫得服贴的和服。他手上拿着锋利的武士刀,那古色古香的刀靶依然挂在墙上。
他认真地看看刀刃,掉转了一只手,左手换到右手,把刀放在桌上。将桌上的半截熄灭了的雪茄,用打火机点燃,他抽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按灭了雪茄。将刀拿了起来,一手解开自己的和服,一手握住刀柄,另一手也放在刀柄上,准备往里刺入。
如一个真正的武士那样剖腹自杀。他想了半天,大概觉得过于娇情,挥手把刀扔在地上。
他起身从卧室拿出他的手枪。重新坐下后,用左手试一试心脏跳动的准确位置,然后用两个手倒握住枪,抵住心口,大拇指扣住板机,深呼一口气,猛然开枪。
他的视觉散成碎片时,好象看见一个女子的眼泪流了下来。
可惜他看不清她的脸。
他如一个重物哐当一声倒在地上,血自来水管一样朝外流,顺着桌顺着垫子,顺着他的头朝向的门方向流淌,在一双女人的木屐前减缓速度,只是犹疑了一阵子,便从木屐下面穿了过去。
玉子的脸上有泪水,她在这天夜里梦见山崎自杀了。她惊叫着从梦里醒来,一头大汗,她用枕头的一角抹去眼角的泪水,把手托在脸颊,想象他死的整个过程。她看见他写在化妆室墙上的字,从那以后,结局写定,不可改变。
少年抱着她,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她是如何看待山崎的。不过,就是从这天开始,他再也未提过这个日本导演的名字。
在山崎自杀的那个下午,有人给玉子递来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一个黑皮夹子。她看着窗外,天空阳光灿烂,大雁在飞,柏桦树葱葱绿绿。山崎的信上说:“这当然是一个钓鱼者的结局,希望不是整个岛国山水的结局。在原子弹和俄国军队坦克之下,日本成为奴隶民族,不再需要电影。”他自拟为那屏风上画着的渔翁,信写得带着几分禅意,漂亮的毛笔字,看上去既遒媚又挺拔,如“颜筋柳骨”他想最后留个艺术家印象。
“伊势崎!”她脱口而出。那地方在他的信里再次提及,那次他进医院,快出院时曾对她说过,在东京北郊,在关东山地的边缘,它秀丽而古朴,一半在泉水淙淙的山坡上。
街上不久就开始使用新的货币――俄国军队的军票。那个傀儡满洲皇帝溥仪,与他手下的几员大臣未能如愿以偿逃到日本,却被俄国军队押往西伯利亚。而整个日本被美国军队占领。整个世界在剧变,她没有时间寻思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她低头看墙,蚂蚁围着那墙和木框爬着,恐怕这可怜的小动物也明白自己的处境,这满映宿舍,一幢幢房子突然变得陌生,与周围的人一样陌生,只有自己的家,她越来越熟悉。
她独自一人去山崎导演住的公寓周围走了一圈,这个旅馆现在住的全是俄国高级军官,门口守卫森严。看到满街人惶惶的脸色,她奇怪,为什么她的心不慌?罪恶的蘑菇云,能把一个两个巨大的城市,连同无穷的忧虑一道带走,并长久保留,血流成弯弯曲曲的图案,也能把一些人的忧虑消失,让另外一些人永远忧虑下去。她回到家,拎了一桶水,拿了抹布,开始打扫房间,跪在地板上擦灰尘。
一身都是汗,来不及烧热水,她用冷水洗了身体。
洗完后,她擦干一头湿发,打开柜子,找衣服时,看到那鲜美的绿衣有点皱了,便将衣服烫好,放进一个包袱里。这刻我就能做到不忧虑,起码我这么裸着身体做事,一点也不觉得不对劲。
少年外出找工作,答应天黑前就会回来。她应当穿上衣服做饭,试了一下,很别扭。谁说过,在屋里就得穿上衣服!她一个人望着对着墙笑了。
柜子里有不少漂亮的衣服――这些做明星的衣服,大多是山崎送给她的;还有几件和服,那是专门用来讨山崎喜欢的;还有最家常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简单得如扯了两块布直接缝上,穿上这样的衣服,就是个家常的中国女人,只在意油盐酱醋。
所有这些服饰都把她变成一个特定团体特定年龄的女人。她不是,她就是她自己,什么伪装都不要。
她拿起围裙,往头颈一挂,就开始做饭。要是少年回来,看到她身上只有这么一块布,会怎么样?他马上熬不住要亲热一番!想到这里,她自己先气喘得无法忍受,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不由得拉掉围裙,紧抱住榻榻米上的布垫,抚摸自己的脸,弯成曲线的身体一阵阵抽搐。
翻了一个身,她那黑黑的长发披散下来,与布垫的红白两色,形成强烈的对比。她嘴唇湿湿的,轻轻咬着自己披散下来的头发,她摇摇头。我这是怎么啦?我是爱男人,还是爱我自己?恐怕都爱!我爱恋爱中的自己,我怎么到这刻才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