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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西餐最早的印象是在重庆,和一帮朋友去心心咖啡店。母亲说过这是抗战时孔二小姐经?常光顾的地方。母亲的第一个丈夫袍哥头子也曾在这儿显派,前呼后拥,招摇过市。母亲提起这个地方,脸上表情很复杂。
我是这种人,吃过的餐馆,差的好的都不会忘,中等没特色的,就当没去过。心心咖啡馆的罗宋汤和牛排做得不差,都说那厨师的父亲就是当年给孔二小姐做罗宋汤的,这道汤让我对西餐产生了兴趣。
八十年代在北京,有朋友请我到莫斯科餐厅吃饭,那道罗宋汤让我倒胃口,西红柿放得太晚,土豆也炖得不烂,奶油似有怪味,我尝了一口,就想吐,看看朋友关注的脸,止住了,抱歉地说自己身体有些不适。想想八十年代的北京,别说西餐不对劲,中餐地道的也不多,那时若想在京城吃上顿舒服的饭菜,选涮羊肉和烤鸭绝对不会错。
九十年代初在苏联转飞机时,我肚子饿极,看见一家日本餐馆,就进去要了一碗面。本来狼吞虎咽,突然闻到空气里有股鲜美之香,抬头四下望去,原来是一家俄国餐馆,不错,就是罗宋汤。面条在我嘴里变得如同麻绳,后悔走错了门。付了账单,我走过去隔着玻璃窗一瞧,真是一家不错的店,汤是汤,肉是肉,而且服务员都是超级美妇人,挺着大乳房,头上系了头巾,热情地招待着客人。
在伦敦有一位美厨娘兼好作家黄宝莲,我上她家吃过好多次西餐,但是真正征服我的是她做的罗宋汤。她在厨房里如蜻蜓点水:一会儿拿出红萝卜,一会儿拿出牛肉,西红柿又红又大。我们说着读过的一本书,回忆认识的一个人,在遥远的东方,那个叫南丫岛的地方,在自家门前一棵树上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她写过这个从前邻居的故事,那是小说,是艺术,在活生生的现实里,叙述这个敢决定自己命运的人时,我发现死也有自身的美。宝莲在用笔和声音讲这个人,这个人其实又活了两次,活得都非常精彩。
那天厨房里做着罗宋汤的时间里,我喜欢上这故事,喜欢南丫岛,喜欢上这个傍晚。宝莲的客人们陆续来了,她点上灯,划了火柴,点上蜡烛,音乐也从角落升起。
我们一一落座,喝着罗宋汤时,夜色呈现出深紫色。伦敦,神秘的伦敦,第一次向我露出她真实的面孔。
在我试着自己做罗宋汤时,我变得对这道汤非常渴望: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沾它,拒绝想它,比如情愿吃清汤、奶油汤、蔬菜汤、浓汤、冷汤,不管是地方性或是传统性的,像蘑菇汤、咖喱青瓜汤等等,就是绕开罗宋汤。仿佛思念一个情人,已到了极致:忘记他——其实是为了他,到不顾一切的关头。
有好几次我上街,眼睛都是盯上做罗宋汤的料,甚至不假思索地买回了家。但我放弃了。
牛肉该是不肥不瘦,一斤左右,加些土豆、胡萝卜、番茄、芹菜,切成丁。洋白菜、白胡椒粒、盐,还有糖。这是一个口味宜重的汤,盐和糖都要多一点,盐可提鲜,糖可盖住酸味。盐和糖都要一点点地加入,时不时地尝一下,以掌握分寸。在上桌前浇上些许酸奶油。
一直到有久违的好友自远方来,她有些感冒。我问她,你想吃什么?她摇摇头,然后说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她脸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树叶,她突然说,我好想吃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我好奇地问。
可是你未必能做得出来,她说,罗宋汤呀罗宋汤,我真想上海红房子的罗宋汤。
我让她等等。家里一直都备有做这道菜的料,但嫌光是牛肉不够做成我想要那种味,于是上街买了牛尾来制作底汤,用了矿泉水,而放弃自来水。开了一罐西红柿酱,那红色和酸味比新鲜西红柿浓烈,加了一点儿新鲜西红柿,先把它们油炒,油温要适中,太高容易破坏蕃茄酱的酸度,炒要炒透,炒透了汤色才会好看。
厨房里什么声音都没有,非常安静,我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把装汤的盘子从柜子里找出,洗好擦净,一勺勺把汤盛入。然后端上桌,盖上盖。再放上黑麦面包。我请好友来。好友坐下来,我揭开盖子,她看了看盘子,又看了看我,低下头去,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勺子盛了一口放入嘴里。之后她再也没有看我,一直到把那盘汤扫荡干净,最后用面包擦净盘底,那姿势既淑女又刁钻,非常妖娆。她突然笑了起来,我认识她十一年,从未看见她那样开心地笑过。
你得教我做这汤,她说。
我说这是秘密,概不外传。我开始吃罗宋汤,哈,和我想要的效果一样。可怜的好友,她永远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做这道汤,除非她碰巧读到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