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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是你们班的考勤表,你数一数,多少节?"
王主任把考勤表从一摞纸中挑出递过来。我接到手里,数了一下,还给他:"五十多节。"
"校规上规定旷课五十节应做什么处理?"
"开除。"
我们俩陷入沉默,一时间,房间里静得连汗从毛孔中流出来的声音都听得见,天花板上,一只小虫静伏不动,我仔细看去,认出是一只臭大姐。我盯着那个小东西看了好久,真希望它飞下来,一直飞进王主任半张半闭的嘴里,好让他不再说出下面的话。
好在王主任并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我们一语不发,王主任翻着档案,我盯着那只臭大姐,集中意念,想让它完成我小小的愿望,可那个家伙像是睡着了。
电话响了,王主任拿起电话匆匆说了几句,然后对我说:"你考虑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罢走了出去。
我从兜里掏出一盒都宝,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让下午的阳光直射进来,然后点上烟抽了起来,窗外的操场空荡荡的,破;日的篮球架上油漆脱落,木板间的裂缝清晰可见,一小截球网像人去楼空的蜘蛛网那样挂在半空,球场外的草地东一块西一块,有一棵小树没有种活,一片叶子也没有,孤零零地竖在草地旁边,与一排健康生长的小树形成鲜明对照,再往前,是学校砖红色的围墙,上面竟然围着一圈锈得要命的铁丝网,不知作何用途。围墙外是一小片杨树林,是那种钻天杨,树干笔直,叶子绿得刺眼,抱成一簇。像绿色的火焰一样向天空燃烧着,煞是壮观。我收回目光,从王主任的桌子一侧拿过几份折得整整齐齐的中国青年报一行行看了起来。
王主任回来时我正看报看得出神,他故意放着桌子问的一条通道不走,从我身边擦身而过,咔嚓一下坐在我对面,笑眯眯地看着我:"怎么样,想得怎么样了?"
我边放回报纸边顺嘴而出:"想好了。"
"喔?谈谈?"
"谈什么?"
王主任笑容陡然收敛:"你不是想好了吗?"
"想什么?"
"你怎么还问我?"
"我"
"我走这么半天你都干什么呢?"
"等您呢。"
"噢。"
王主任皱皱眉头:"这样吧,长话短说,我告诉你学校的决定,是这样的,你现在就像在悬崖边上,要是推你一下呢,你就掉下去了,要是拉你一把呢,你就上来了,当然了,学校是不会推你的,考虑到你刚上大学,总得有一个适应过程,所以学校决定给你个记过处分,你觉得怎么样?"
"嗯。"
后面王主任说的话我没怎么听。但我知道他一定没少说,因为我坐都坐累了。
可是他仍没完没了他说个没完,我由他说去,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老说嗯干什么?"王主任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
"嗯。"我又点点头,这下可坏了,王主任凑了过来,我立刻清醒了一半儿。
"你为什么旷课呢?"
我只好如实回答:"听不懂。"
"为什么听不懂?"
"因为以前没听懂?"
"为什么以前没听懂?"
这种问问题的方式搞得我目瞪口呆,我只好捡老师想知道的结果回答,不然他是不会放过我的。
"因为我根本就没听"
王主任脸上突然闪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兴奋表情:"啊!你没听,我就知道你没听!"转而,他的语调又严厉起来。
"可你为什么不听?"
"因为我听不懂。"
"你为什么听不懂?"
"因为我没听。"
我们俩相互看着,无可奈何,提问和回答把我们给搞晕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主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擦擦头上的汗,瞪着我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桌子,目光重又落到我脸上:"周文,你听着。"
我使劲集中精神,竖起了耳朵。
"我问你,你为什么因为听不懂就不听课?"
王主任的身体向后躺去,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长长嘘了一口气,然后就假装不看我,意思是说,瞧,这下被我难住了吧!其实我早察觉到了,他的眼梢不时向我这里吊上那么一眼,活像大喇的飞眼儿,弄得我魂不守舍,恶心的要命。我想,要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在就好了,他可是个语法方面的权威,一次,他在黑板上出了一道这样的题考我们:"整幢楼房的灯全黑了,只有一盏还亮着。"然后就叫我起来答对错,我老老实实告诉他是病句,他教训了我一气,然后告诉我,那叫"反衬"。想到语文老师,我不由得灵机一动,于是,我低着头小声嘟囔道:"反衬。"
"你说什么?"
我抬起头,大声又说了一遍:"反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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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我挨了两个处分之后,心情格外沮丧,那是在88年夏季,那个夏季热浪袭人,电扇的质量不过关,空调那种东西只在美国现代小说中被提起过,西瓜成为家家户户最佳的避暑饮料,也成为我们那个"野孩子"乐队整天谈论的话题,我们每晚行动,到附近瓜摊上转悠,趁深更半夜看瓜人熟睡之机,神出鬼没,偷之即去,因此白天个个精神萎靡。
阿莱在那个夏季和我关系越来越好,我们有时几乎是整天乱搞,我的膝盖和脚趾被凉席磨破多次,有时,我们。俩就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对着电扇一吹几个小时,有时我们白天蒙头大睡,黄昏时醒来,阿莱坐起身,揉揉惺松睡眼,抓抓头发,从地上捡起踢掉的毛巾被,然后推推我,叫我醒来,指着外面天色,对我说:"瞧,天阴了。要下雨了。"
其实是她看错了,大只不过是黑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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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莱的皮肤在那个夏季被晒成棕色,头发剪短,瞳仁漆黑,不带乳罩,和我外出总是上穿圆领t恤,下穿一条白色长裤,行动敏捷,勾人魂魄。她有两支发卡,一支是白色,一支是绿色,轮换使用,招人喜爱,有时一阵风似的坐电梯下楼,买上十几支小豆冰棍抱上来和我一起吃,于是,我时常听到她在我的门外这么喊:"快开门,冰棍儿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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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莱那年夏天特别爱和我接吻,有时没有什么缘由也是如此,她告诉我,这表示她将永远与我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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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莱聪明绝顶,面对期末考试毫无惧色,从不温习功课,旷课节数比我还多,也没听有谁找过她,只要她不是睡着的时候,她就笑眯眯地在我那里四处转悠,百忙不停,一副和我永不分离的架式,厨房被她哼着保罗西蒙的寂静的声音改造了一遍,用着不顺手的东西被通通换去,代之以从自由市场同小商贩舌剑唇枪砍价买来的新玩艺儿,做饭用的锅碗瓢盆擦得干干净净,原来散乱在碗橱里的筷子被放进筷子筒,房间里被放进三个烟灰缸,枕边一个,写字台上一个,厕所一个,我的一副哑铃也被她从床下翻出,责令我每天必须来上那么几下,用以对付纵欲过度。厕所的热水器被她弄得服服帖帖,水温不再忽冷忽热。水箱上方端端正正码放好两瓶清洁剂,纱窗全部擦过一遍,玻璃也擦过,窗帘被她拆下洗过,重新挂上,书架上的书也重新排过,同类的书放在一起,她又从家里拿来一些东西,台灯,笔筒,毛巾,刷牙杯子,带耳机的单放机,四五把梳子,威娜宝香波,力士香皂,一本家常菜的菜谱,她的衣物,她的书,墙上是她钟爱的明星,厅里被放上一个她父亲从苏联出差带回的可以放33转和45转唱片的电唱机,音箱又沉又结实,可以当凳子用,一大摞五颜六色的塑料唱片,一大堆磁带,都是tdk,里面的歌和英语是她辗转腾挪从同学那里借来录的,用的是她们家的那个777双卡录音机,她就像蚂蚁搬家一样来往穿梭于她们家学校和我那儿三地,每次运动的目标都非常明确,从不丢三拉四,也不跑冤枉路,总之,有一天,我们坐在地上,听着保罗西蒙的斯卡保罗市场,喝着茶聊天时,她的眼睛扫视着整个房间,忽然满意地点点头,说:"行了。"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个房间经过她一番收拾,的确变了样,像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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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个新家,阿菜确实熟悉异常,无论什么东西,她都能随口说出出处,从不会错,对比起来,我倒像个外人,而且,似乎从不会缺点什么,每样东西都好像有它们的坐标,无论如何移动,最后总会物归原处,不用说,是阿莱干的。我再也没有出现过上厕所找不到纸,半夜断烟或诸如此类的事情。冰箱里也总是放着一些食物,乐队的人也不敢来了,说这里太干净,受不了,阿莱说他们是自惭形秽,事实上也可能如此,每次华杨刘欣他们来过一趟,这里就像被洗劫一遍似的,再说,我平时也不怎么跟他们在一起排练,我写了歌儿就交出去,他们练习不练习不关我的事,总之,阿莱和我躲进1207,离群索居,脱离尘世,一心一意,纵使天翻地覆,我们也视而不见,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