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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早春的上海,下午六点,天色已将黑尽。
圣旦女子文理学院。年级学生白蕙独自坐在蒋宅一楼的客厅里。她是蒋家的家庭教师。这会儿,她合上书本,揉揉发酸的眼睛,看一眼挂在对面墙上的老式挂钟,离开沙发,起来踱步,看得出她的心情是焦躁不安的。她在这里边看书边等她的学生已经足足两个小时了。
白蕙是一个身材修长、体态苗条的姑娘,两条长辫用一根蓝丝带束在身后,一件阴丹士林旗袍更衬得她亭亭玉立。白皙的脸庞上有着精致而挺拔的鼻子、一个小小的嘴。这张俊美的脸上,最令人一见难忘的是那一双大眼睛,长而微翘的睫毛下,一双眸子漆黑而明亮,但上面又似乎常常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水汪汪的,无形中透出一种忧郁的神情。
客厅的灯亮了。女佣张妈走进来:“白小姐,再给你换杯热茶吧?”
“不用了”白蕙摆了摆手。
张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币钟单调地“滴答”响着。
白蕙终于下了决心。她收拾好自己的手袋,朝外走去。
就在这时,通往后门的灶披间里响起张妈的声音:“少爷回来了。”
白蕙知道,是她的学生蒋继珍的哥哥蒋继宗回来了。
张妈在轻声地说着什么,只听蒋继宗一面答应着:“好,好,我知道了。”一面就匆匆往里走。就在客厅门口,遇上了自蕙。
蒋继宗是沪江大学的青年教师。他中等身材,微微发胖,长相憨厚,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一套藏青哗叽西装。此时,正满含歉意地看着白蕙:“哦,白小姐,真对不起,刚才张妈告诉我,你已经在这儿等了两个多小时”
“蒋先生,正巧你回来了。请告诉继珍小姐,我不等她了。”
“但是但是已经这么晚了,请留下便饭”
“不必了。我早就要走,是张妈硬不肯。”
“是啊,舍妹出门时关照,说一会儿就回来的,要你等她。要是张妈把你放了,她可要大发脾气!”
“现在好了,有你当哥哥的担待。”
蒋继宗苦笑着把手一摊:“我也担待不起。这丫头脾气可大着呢!”看到白蕙惊奇的神色,又赶忙补充道:“唉,家母过世早,家父难免宠着她些,所以所以还要请白小姐除了教她法文外,平时多多费心开导她。”
“我?”白蕙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正说着,张妈已拿着一摞碗筷进来,对他们笑着说:“少爷、白小姐,到客厅坐着谈吧。老爷来电话,说今晚有应酬,不回家吃了。等小姐一回来,就开饭。”
“张妈说得对。白小姐,无论如何请再坐一会。”蒋继宗的语调很诚恳,边说边伸手把白蕙往客厅里让。
白蕙身不由己地又进了客厅。
蒋继宗正陪着白蕙闲话。突然,大门外响起了黄包车脚踏铃的急促响声,接着门铃“滴铃铃”响了起来。
张妈赶紧穿过客厅和天井去开大门。上海这种石库门房子有前后两门。刚才蒋继宗走的是开口于灶披间的后门,现在继珍小姐走的这扇又高又大的黑漆大门才是前门。前门连着天井,隔着一道玻璃门,便是客厅了。
蒋继珍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手中提着大包小包,后面跟着黄包车夫,手里捧着一个大纸盒。
还在天井里,继珍就嚷道:“我肚子都饿瘪了,张妈,快开饭吧!”
走进客厅,继珍一眼看见哥哥和白蕙,不觉吐了吐舌头。“唷,你们都在呀!
继宗看继珍把手中的大包小包往沙发上一扔,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头:“珍珍,你跑到哪去了,害得白小姐等你好半天!”
继珍一拍脑袋,走到白蕙跟前抱歉地说:“啊呀,真不好意思,白小姐你真的一直在等我呀,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白蕙被她说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回答。
蒋继宗赶紧责怪继珍:“是你自己叫张妈留住白小姐的,怎么又忘了?还不给白小姐陪罪!”
继珍白她哥哥一眼“不用你讨好,我自己会,”说着拉住白蕙的手,亲亲热热地叫一声;“白小姐,我给你赔罪啦,别生我的气!”
白蕙倒被弄得不好意思起来,轻轻地说:“我没生气!”
继珍勾着白蕙的肩,胜利地朝继宗笑道:“你看,白小姐不生我的气!”
继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朝白蕙歉然一笑,说:“我们吃饭吧。”
饭桌上,只听继珍高谈阔论,说今日下午玩得多么痛快,和朋友一起跑了几家大公司,买了些什么好东西。白蕙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笑一笑。
蒋继宗冷眼观察着面前这两个姑娘,她们都年轻而美貌,但一个衣着朴素、一个穿戴华丽;一个冷静谦和,一个热情放纵。从外表到气质,迥然不同。
晚饭后,两个姑娘到了继珍的房里,开始上法语课。白蕙帮继珍改完前一天留下的作业,又布置了新的练习。九点钟不到,继珍哈欠连天。白蕙收拾好书包,告辞回家。
白蕙刚跨出继珍房门,就见继宗站在门外,一身西服笔挺,臂上还搭着件风衣。一见白蕙,继宗便说:“白小姐,今天时间晚了,我送送你。”
白蕙赶紧说:“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这些日子社会治安不太好,还是送送你安全些。”
继珍的房门开了。继珍调皮地笑着说:“今天哥哥真殷勤。你这个书呆子,还能想到要送女士回家!”
继宗脸红了,故意板着脸说:“你还耍嘴皮子,今天全是你的错,白白耽误了白小姐一个下午,把人家拖到这么晚才回家。有你这样对待老师的吗?”
继珍朝白蕙一笑道:“哦哟,白小姐,快让哥哥送你吧,要不然,今晚我可不得安生了!”趁白蕙不注意,她朝继宗做个鬼脸,径自转身回房去了。
吉庆坊是一条大弄堂。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数十栋石库门楼房。弄堂里此时已没有什么人,只听到不知谁家屋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柔婉纤丽的评弹西厢记。
白蕙与继宗默默地走着,直至弄堂口,继宗问:“白小姐是回蒲石路学院去吗?”
白蕙说:“不,今天是星期六,我回家。”
“白小姐家在哪儿?”
“老西门附近。”
继宗略一沉思,说:“那可不近,得给你找一辆黄包车。”
可是天那么晚了,弄堂口根本不见有黄包车的踪影。
白蕙说:“不用麻烦,我乘电车回家。”
继宗说:“那好,我送你到霞飞路去坐电车。”
两人重又默默地走起来。街上行人稀少,远远的福煦路口金都大戏院的霓虹灯虽仍在变换著红色和绿色,却给人格外冷清的感觉。
他们一个西装革履、风度潇洒,一个阴丹士林夹旗袍上套一件藏青厚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素色纱巾,秀美恬静。两人离得不远不近,时而低声地交谈几句,一路走过尚未打烊的小烟纸店和亮着白炽灯做夜市的水果摊,总不免招来一瞥好奇、歆羡的眼光;好一对标致的恋人。
“今天不巧,家父有事回不来,要不正好见见,他老人家说过好几回了。”蒋继宗找到一个话题。
“蒋老伯要见我?”白蕙稍稍朝继宗偏过头去。
“是啊,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要当面谢你。自从舍妹跟你学法文,好像变得文静沉着了许多。”
白蕙想起刚才继珍的言行,不禁好笑,可是她不想拂逆继宗,便说:“不,是我该谢谢蒋老伯和你。听安德利亚神父说,他向蒋老伯一推荐我,就马上得到你们的同意。”
继宗说:“安神父是家父的好友,我们一直想请他给舍妹介绍一个懂法语的老师,可没合适的。如今能聘到你这样品学兼优的人,真是舍妹的运气。只是她从小被宠坏了,任性得很,还要白小姐多多包涵。”
白蕙不禁失笑:“我今天已是第三次听你代你妹妹向我道歉了。”
继宗不好意思地笑了,静了一会儿,又问:“白小姐,家里还有什么人?堂上都好吧?”
谁知继宗这一问勾起了白蕙的心事,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不觉加快了脚步。继宗不知缘故,只得跟在后面紧走,不好再问什么。
起风了,白蕙边走边紧了紧毛衣,继宗忙把风衣递过去,说:“瞧,拿在手上,却忘了给你,白小姐,快披上吧,小心着了凉。”
白蕙这才知道,继宗出门带上风衣原来是为了她,不禁感激地说:“谢谢,不用。前面就到车站了,蒋先生也请回吧。”
霞飞路上一辆有轨电车响着铃声由西而东驶来,快要进站了。
白蕙对蒋继宗说:“对不起,蒋先生,我得赶车去了,再见!”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朝车站奔去。
继宗呆呆地望着白蕙那苗条的背影,望着她上了乘客已很稀疏的电车,坐在了后排座上,望着电车悄悄地开走,很久、很久。
回家路上,蒋继宗浮想联翩。他觉得自己思绪很乱,但脑海里始终撇不开白蕙的倩影。说实在的,他还没敢或者说还没有机会正面仔细打量过白蕙的容貌。他只觉得她美,特别是觉得白蕙身上有一股清纯美好的气质在吸引着他。哪伯她一言不发,他也愿意与她共坐,觉得欣赏那份恬静与优雅就是一种享受。他甚至不禁对未来作了种种设想,如果能如果能那该多好多幸福啊!
他忘乎所以地走着,直到脑袋一下子撞在路旁的一株树上才回到现实中来。
蒋继宗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镜,自己忍不住摇摇头,无声地笑了。
吴清云躺在她的病榻上,静静地听着床头柜上那小闹钟清脆的走动声。床头灯幽幽的光照着她蓬松的鬓发和苍白瘦削的脸。
“唉”她慢慢翻了个身,忍不住轻声自语道:“快十点钟了,阿蕙她怎么还没回来?”
屋里屋外都静极了。周围鳞次栉比的幢幢楼房,早就陆续熄了灯,喧嚣了一天的南市新民里此刻大部分人家已经进入了睡乡。只有吴清云,人虽躺在床上,思绪却飞得那么渺远
十五年前,她带着阿蕙住进新民里这假三层的低矮房子时,小阿蕙还只有四岁多。那天当小阿蕙迈着两条小腿跟她艰难地爬上那狭窄陡直的楼梯,置身于这间萧然四壁的顶楼之中,竟是那样快活。小阿蕙拍着手四处奔跑,四处张望,令人不能不想起春日枝头上下跳跃啼鸣的小鸟。
呵,这个令人疼爱的孩子!对于吴清云来说,阿蕙是多么的宝贵!吴清云永远不会忘记阿蕙出生时自己经受的剧痛和那一身身的冷汗。可是那时自己哭了吗?喊了吗?呼救了吗?没有,全没有,那时只感到绝望,感到孤独,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但吴清云的脾气是:咬紧牙关。一晃快二十年了,真是往事如烟
楼梯有嫌诏,清云知道,那是亭子间的孟家好婆,不知她又到楼下去做什么去了。
孟家好婆真是个菩萨心肠,对待清云就象自己的女儿,十五年来,她给予清云母女的照顾简直说都说不清。阿蕙小时候的事情不用说了,这半年来,清云病倒在床,偏偏阿蕙又在上大学,除周末外,每天在校住读,是好婆挑起了照顾清云的担子。买菜、煮饭、煎葯、洗衣,一揽子家务几乎全包了。最近几个月,清云不再上街,干脆把每月家用钱一总交给好婆,一切由她代办。好婆也很乐意,服侍清云更尽心了。实际上,清云每月从银行支领的那点利息数目很小,好婆时不时就得贴她们一点。可当清云询问时,她却从来不说,总是讲“钱够用了,你放心养你的病!”好婆的儿子在定海的捕捞公司干活,已在那里安了家,平时不到上海来,只在送鱼到上海十六铺时抽空来看看老娘。这不,放在清云家方桌上的那碗煎带鱼,就是他昨天特意送来的。好婆哪里舍得独自享用,她知道阿蕙星期六要回家,便挑那最大最鲜亮的烧了一碗端来。
“清云,你睡着了吗?”孟家好婆拎了一铜吊水,推开清云的房门,轻轻地问。
“没有,好婆。你还没睡?”
好婆一面把桌上的两只热水瓶灌满,一面问:“要喝水吗?”
“不喝,好婆,谢谢你!你去睡吧。”
“不,我再到弄堂回去看看,阿蕙这丫头该回来了吧!”
“唉”清云不觉又唉了一声。
好婆连忙劝她:“你不要急,下午我打过电话,学堂里说有事,回来是要晚点的。”说着拎着铜吊,轻轻关上房门,下楼去了。
白蕙刚走进新民里,就看见孟家好婆站在弄堂口那盏昏暗的路灯下。一见白蕙,孟家好婆顿了顿脚,说:“啊呀,我的好姑娘,你总算回来了!你妈妈都急死了,我只好骗她说,给学堂打过电话,说是今天有事,你要晚回来。你记住了,不要拆穿西洋镜啊!”原来白蕙在外面做家庭教师是瞒着清云的,只有好婆知道。
白蕙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婆,真谢谢你,我知道。”
“你快走吧,别等我。”孟家好婆早年缠过小脚,虽然后来放了,还是走不快,所以催促白蕙先走。
白蕙用钥匙开了楼下的门,轻手轻脚跑上三层楼,还没推开房门,就听到妈妈的叫声:“阿蕙、阿蕙,是你回来了吗?”
“妈妈,是我”白蕙快步走到清云床边,柔声地问:“你没睡着?”
“你还没回来,我哪能睡得着?”清云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白蕙,白蕙赶紧就势坐在妈妈身边。
白蕙关切地注视着妈妈的脸,妈妈那双充满忧愁和慈祥的眼。她突然想起,安德利亚神父有一次曾指着她的眼睛问:“小白蕙,你小小年纪,眼睛里哪来那么多忧愁?”当时,她被问得莫名其妙。今天,在妈妈的眼睛里仿佛找到了答案。孟家好婆不是常说吗:“阿蕙啊,眼睛、鼻子、嘴,跟她妈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特别是眼睛,活脱似的!”
“阿蕙,你身上冷吧?”妈妈温暖的手稍稍用力捏一捏她的手,问。
“不冷”
“不冷怎么手冰凉的?””人家刚从外面回来嘛!”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哦,晚饭后学校读书会有一个活动,后来又跟几个同学聊了会天”
楼梯上响起了孟家好婆的脚步声。
“孟家好婆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是的。”
“妈妈,这几天你都好吗?葯都按时服了吗?”白蕙伸手摸摸清云的额头,额头上有一层细细的汗。她帮妈妈顺了顺头发,仔细端详了一会,突然笑着说:“妈妈,你真漂亮,真的!”
清云不禁笑出声来“傻孩子,妈妈又老又病,还说什么漂亮!”
白蕙认真地坚持道:“不,妈妈,真的,我说的是真话!”
“傻话!好了,你快去洗洗。要不要吃点饼干点心?时间不早,快准备睡觉吧。明天你该到银行去一趟,把这个月的钱领出来交给好婆。”
银行?白蕙的心不觉往下一沉,笑容几乎冻结在脸上。可是,那只是短短的一瞬,没让妈妈觉察,她已经站起身来,让自己的脸隐没在床头灯照不到的暗影里,嘴里答应着:“好,妈妈,我这就去洗。”
每月去一次银行本来是清云的事。她因病退职以后,就把退职金和以往的积蓄合起来存进了离家最近的大兴银行。从此本金不动,每月领一次利息,和白蕙度着清苦的时光。后来她的病加重了,取息的事就交给了白蕙。可是,就在两个月前,白蕙到银行领钱,只见铁栅门紧闭,门口冷冷清清,走近一看,上面贴着封条。一打听,才知大兴银行破产倒闭,老板已经服毒自杀
白蕙被这突然的变故击昏了。那天她在马路上转了好久好久,直到拿定了一个主意才回家。
她先找了孟家好婆。两人商定:这事要绝对瞒着清云,她是个病人,怎么受得起这个打击!
随即她到了学校,向校方提出退学。她是多么舍不得离开学校啊。她的成绩优异,已获得了奖学金,只等一毕业,就可望被保送到巴黎留学。可是,白蕙咬了咬牙,决定割弃这一切了。她现在要谋生,要为母亲治病,她要用自己柔嫩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担子。
系主任和校长极力挽留她。但是他们解决不了白蕙的燃眉之急。
白蕙从校长室出来,飞快地走下楼梯。在主楼门口,她猛地看到那小草坪上用洁白的大理石雕成的爱神像。她是那样安详,那样温柔,用充满爱意的眼光看着世界。塞满白蕙胸膛的孤苦无助和对学校的无限依恋,一下子涌上来,她的两眼顿时充盈着泪水。
有人在背后叫她。多么熟悉的浑厚的男中音,是安德利亚神父。
“孩子,等一等”
白蕙停住脚步,但没有转过头去。
安德利亚神父喘着气站在白蕙面前“孩子,我从校长那儿来,一切都已知道。你不能退学,你不能!”
“可是,神父”
“我赞赏你的果断勇敢,赞赏你的牺牲精神,可是我不赞成你匆促中作出的决定。还没有到坚持不下去的地步。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对,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你可以去当家庭教师,我给你介绍、学校还有一些工作可以交给你,比如打字,比如为图书馆整理卡片和书籍,校长先生已经同意。你不但可以继续念书,还可以照顾好你的母亲。”
“神父,我”泪水在白蕙眼眶滚涌着。
“哦,孩子,坚持下去,你会成功的。拿着,”安德利亚神父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卷钞票“给你母亲买葯。”
“不,我不要。”白蕙赶快拒绝,头一摆动,眼泪夺眶而出。
“主让我们互爱,让我们爱一切人,你不能拒绝,孩子,”神父把钞票往白蕙手中一塞,并用力握住她的手,使她无法挣脱“我这就去对校长先生说,你已经撤回了退学申请!”说完,松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蕙一任泪水横流,泪眼模糊地目送安德利亚神父高大而微微佝偻的身影远去。半晌,她才回身深情地望一眼爱神雕像。沐浴在阳光下面的爱神似在向她微笑。
她就是这样成了蒋继珍的法文教师的。但为了让母亲安心,她跟孟家好婆约好,一切都不能让清云知道。对于一个从小诚实的孩子,要她向相依为命的母亲隐瞒什么,甚至说谎,一开始真是困难。但是为了母亲,她终于战胜了良心的不安。现在,白蕙一面在洗脚,一面早打好主意,明天出去转个圈,回来就说钱已领来,并交给了盂家好婆好在下礼拜一,蒋家就该给自己发工资了。
白蕙倒了洗脚水回来,见母亲已披着棉袄坐起在床上,手里正捧着那本圣经,口里在轻轻念着什么。
这是清云每晚临睡前必修的功课。白蕙朝母亲看去,看到那本已被摩挲得甚为陈旧的、书页烫着金边的圣经在母亲手中微微抖动着,那枚当书签使用的蝴蝶兰标本,则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
这情景白蕙是太熟悉了。每每在这时,她就感到一种虔诚、一种敬畏、一种灵魂的纯净之美。但也伴着一丝疑惑。那是由那片书签引起的。
一张硬纸有半页书那么大,上面斜粘着一片蓝色的蝴蝶兰花瓣。虽然花儿如今已经枯萎,但还能看出当初的丰腴、绰约、鲜灵,就连那欲滴的蓝紫色,也依然没有褪尽。清云曾向白蕙详尽地描述过长在地里的蝴蝶兰,带着那样的一片深情。粘在纸上的花瓣有一叶因枯脆而快要折断了,清云便用胶水玻璃纸细心地作了固定。
妈妈为什么那么爱惜这个书签呢?白蕙的脑际不止一次掠过这个问题。特别是当她进入大学,学会法文,看懂了用蓝墨水题在花瓣下那几行法文字时。那些字迹已经因变色而黯淡,但几句话却深深地烙印在白蕙的心上:
红玫瑰娇艳而高贵
郁金香是那样柔情缱绻
馥郁清芬谁也比不过夜丁香
可是,我只有你
一朵娴静而温馨的蝴蝶兰
这是谁写的,会不会是我爸爸?但从未听说爸爸会法文。如不是爸爸,那是谁呢?又是写给谁的?这后面是否隐藏着一个故事?
白蕙不止一次地端详着那刚劲有力的笔迹,想象着写出这些字的人,写这些字时的情景。
白蕙发现,母亲常常面对着打开的圣经,面对着这张普普通通的书签发得出神,许久许久,然后废然长叹一声,轻轻地合上书页。
有一次,她终于憋不住向母亲发问。可是她的话没说完,清云就垂下了眼帘,遮住了那对阴云密布的眼睛,把话扯到别的地方去了。白蕙看到母亲脸上迅速变换着的表情,简直象被大风吹卷着掠过天际的浮云。于是,她把自己的疑问咽了下去。
清云的晚祷终于结束。白蕙见妈妈划完十字,便走过去,想帮她脱掉棉袄,扶她睡下去。
白蕙的手被妈妈抓住了,她感到那手的炙热和微颤。
白蕙佯作生气地说:“你早该躺下了,累了吧?今晚又要睡不好了。”
清云脸红红地、兴奋地问;“阿蕙,你知道妈妈在祈祷什么?”
白蕙笑笑,摇摇头。
清云松开白蕙的手。她那双被病痛折磨得失去光泽的眼睛,竟然又充满了生气,她温柔地看着女儿,说:“上帝已答应了妈妈的请求,他会保佑你幸福、快乐。”
自从白蕙到蒋家当了小姐的家庭教师,她无形中成了蒋家两代人经常的话题。
这一天,蒋万发回来得早。他上楼换去西装,穿了一身家常裤褂,趿着拖鞋踱进客厅时,就正遇到继宗拿白蕙做榜样在开导妹妹。
“你瞧人家白小姐,年纪还比你小,多么懂事,多么刻苦,多不容易。不但自己读大学成绩优秀,而且兼职教书,挣钱养活母亲。为人又那么谦和文静。你真该向人家学学”
继珍哪里服气,顶她哥哥:“你呀,开口闭口白小姐。白小姐千好万好,可也别把你妹妹说得一钱不值呀!”
继宗正要再说,继珍看到父亲来了,乖巧地跑过去,亲热地扶着他走向沙发,一面撒娇告状道:“爸,你看,哥哥是爱上白小姐了,干脆你下个帖子,把白小姐娶过来,好让她成天管着我,好让我跟她学,再说,我也该有个嫂嫂了!”
“爸,你别听小妹胡说”继宗忙不迭对父亲说,脸涨得通红。
蒋万发舒舒服服在沙发上坐下,接过张妈递过来泡着碧螺春新茶的小茶壶,不忙讲话,却很有兴致地听着他们兄妹的争论。这位早年丧委的男子,最珍惜这充满融和气氛的大伦之乐。他那慈爱的眼光轮流地落在兄妹俩脸上、身上。
继珍向来是无理强三分,得理不让人,见哥哥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仿佛抓住了继宗什么把柄似的,更加滔滔不绝地向蒋万发数落起继宗如何在她面前夸赞白蕙,如何每天下班提前回家,总要到自己房里转转,和白蕙说几句,如何只要时间稍晚,他就一定要送白蕙回家,等等,等等。继宗没有妹妹嘴巴伶俐,又从来总是让着这位妹妹的,只好由她去讲。
听着听着,蒋万发笑吟吟地问儿子;“继宗,是这样吗?”
继宗倒不否认,答道:“我想,人家是我们请来的先生,应该的。”
万发点点头,道:“是啊,据我看,继珍几个月来进步不小,我们是该好好谢谢人家。”
继宗忍不住接一句:“教小妹这个学生啊,白小姐可费了心啰”
“你看,爸,”继珍立刻截住,反攻过去“哥哥又在夸他的白小姐了!”
继珍的调皮淘气逗得万发很开心,他用手指指继珍,笑着说:“姑娘家,嘴巴可不能太厉害啊,”随即转向继宗道:“白小姐家境况不太好,既然她教书认真,我们待人家要尽量丰厚些。”
“知道了,爸爸。”
蒋万发喝了口茶,说:“继宗,前几天我收到你们扬州姑妈的信,还特意问起,说你今年都二十五了,该说亲了”
继珍不觉拍起手来“爸爸,你和我想到一道去了。哥,你就别躲躲闪闪、扭扭捏捏的,放心大胆去追白小姐吧!”
继宗却只是呐呐地答应着,说不出什么话来。
张妈已把饭桌摆好,招呼他们吃晚饭了。
蒋万发从沙发上刚站起,不觉轻呼了一声“哦哟!”一面用手扶住自己酸疼的后腰。
继珍忙跑到父亲身边,一手轻捶着父亲的后腰,一手扶着父亲的胳膊向饭桌走去,并嘟起了嘴埋怨道:“爸爸,你实在太辛苦了,几乎天天要熬到十点多才回家,你看,腰疼病又犯了!”
万发笑嘻嘻地说:“今天不就回来得很早吗?”
继珍说:“那是太阳打西头出来了!你这样下去,非把身子拖垮不可!”
“再过几天就好了,西平就要从法国回来,那时我的担子也许会轻一些。”
“西平要回来了?”兄妹俩同时问。
“是啊,你们不知道吗?”万发说“继珍,你不是和西平通信的吗?他没告诉过你?”
“已经好久好久没收到他的信了。”
“也许他太忙,又要准备毕业设计,又要去西欧几个国家考察,还要帮他爸爸筹备恒通公司在法国新设的展览中心”
“哼,也许是在巴黎玩昏了头!”
见继珍又嘟起了嘴,继宗说;“不会的,西平是个事业型的人。”
“是啊,他是个有出息的人,老爷和老太爷对他都抱着很大期望呢!”万发也接着继宗的话说。
可是仍说服不了继珍,她固执地说:“那他怎么老不来信?再忙,写封信的时间总有的。要晓得在花花绿绿的世界,人是会变的呀!”
“那,”继宗把双手一摊:“谁知道呢,还是等西平回来,你亲自去问他吧。只怕等见到他,你就高兴得把要问的话都忘了呢!”继宗总算捞到了一个“反扑”的机会,逗着他妹妹。
白蕙每天在在位于蒲石路的学院与大沽路吉庆坊18号蒋宅之间来去,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说实话,继珍不是个笨学生,有点基础,也还用心,可就是颇有点急功近利。才学了没几天,就要白蕙教她一些日常用语,特别是法国上流社会各种交际场合的应酬语言。前几天她又突然心血来潮,要白蕙开列一张法国著名小说的书单,把书名、作者用法文写下来,教她念。白蕙弄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知道继珍的脾气,照做就是了。这些法文小说白蕙都读过,因此她很快就把书单写好了。
这一日两人正在继珍房间里上课。继珍在用法文拼读背涌着那些法文小说的书名,白蕙边听边纠正着。
两声轻轻的敲门声,接着继宗走了进来。他和白蕙打了一个招呼,满怀欣喜地问:“怎么,白小姐,你已经在教珍珍读这些小说了?进度真快啊。”
白蕙还没来得及回答,继珍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是啊,我念了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巴尔扎克的幻灭、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继宗当然不相信继珍已经读了那么多,他在心里大大地对继珍的话打了折扣,可是,他也不能全然不信。他不无惊奇地问白蕙:“你用了什么速成教法?才两、三个月她就能读原版小说?”
继珍哈哈大笑,说:“哥哥,你就会说我笨,不用功,什么也学不会,怎么人家白小姐一教我就会了?”
继宗见白蕙一直没开口,不觉把饱浸着敬佩的探询眼光停留在白蕙脸上。
白蕙这才笑着说:“继珍小姐和你闹着玩呢。她想知道一些法文书名的拼读,这是我们临时添加的”
听白蕙的口气倒好像很抱歉似的。继宗拍了一下继珍的头:“调皮!扁会念书名看不懂书有什么用!”
继珍说:“怎么没用?西平家里有满满一柜子法文原版书。上星期我去看方丹阿姨,她正在读一本小说。我问她书名,她用法文一念,叽哩咕嗜。我不明白,也不好意思再问了。”
继宗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想临阵磨枪,现买现卖呀!”
“才不是呢!你不懂,我不和你说了。”
白蕙在旁说:“其实,不少法国小说现在已有中译本,继珍小姐想看,我可以到学院借几本来。”
“我看算了,”继宗笑道“珍珍,你真有耐心去啃那些厚砖般的书吗?”
继珍不想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眼珠一转,瞪她哥哥一眼道:“我们上课上得好好的,都是你来捣乱。算了,我们不念了,我去让张妈买点儿点心来。”
继珍说着就朝外走,一面背着白蕙向继宗睒眼做鬼脸,一面大声说:“白小姐,你再坐一会。哥哥,好好陪陪白小姐啊。”
斑跟皮鞋的橐橐声一路远去。白蕙朝开着的房门望望,笑着对继宗说:“我看,你对继珍小姐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继宗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唉,从小让她,让惯了。”说着,他拿起书桌上刚才继珍在念的那张法文书单,问:“白小姐,这些是你读过的法文小说?”
白蕙点点头。
继宗说:“可惜我法文程度不行,看得太少。白小姐,能介绍几本给我看看吗?”
白蕙记得继珍告诉过她,继宗是圣约翰大学毕业,英文很好,想不到他还能读法文,而且对法文小说有兴趣。他俩找到了共同语言,很随便地谈起来。他们谈到巴尔扎克,谈到莫泊桑,谈到乔治桑,谈到司汤达的红与黑、梅里美的嘉尔曼,甚至儒勒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白蕙发现,继宗知道得很不少,而且居然一扫平日在自己面前的拘谨口讷,变得放松自如,甚至相当诙谐幽默。
后来他们谈到雨果。这是白蕙最喜爱的法国作家。她变得神采奕奕,两眼流露的不再是平素习见的那种忧愁,而是一种热烈的憧憬。“那么,你最喜爱雨果作品的哪一点呢?”
“人道主义,”白蕙明快地回答,又补充道“那种为了他人,为了正义,无畏地牺牲自己的崇高精神!”
“那你一定喜欢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巴黎圣母院里的加西莫多,九三年里的郭文。”
“是的,他们让我感动,让我景仰,我真佩服雨果的心胸和妙笔
白蕙兴奋地说着,脸上泛起绯红,两眼象深不见底的古潭,湿润、黝黑而又炯炯发光。继宗从未见过白蕙这个样了,他完全被吸引了,只觉得自己面前的女子,简直是一尊灌注了灵气、活生生的圣母像。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张妈端来了小笼包子和筷子碟子,在靠窗的小桌上放置停当,又倒好茶水,然后说:“少爷,请白小姐过来用些点心吧。”
继宗问:“小姐呢?”
“小姐说她临时有点事,出去了,关照少爷陪白小姐吃。”
不知怎么搞的,刚才那种融洽自然的谈话气氛一下子没了。白蕙说她根本不饿,要走。继宗自然不依,非叫她尝尝小笼包子不可。在白蕙勉强举箸时,继宗极力想找回刚才的的气氛。他告诉白蕙,以前他爱读英国小说和诗歌,最近却爱上了俄国小说和国内的普罗文艺,尤其是鲁迅的作品。他问白蕙看过这方面的书没有,白蕙摇摇头。
继宗说:“我认为很有意思,值得认真读读。”
“那,改日请你推荐几本给我。”
很快,白蕙放下筷子,拿起手袋要走了。
继宗是多么希望挽留住白蕙啊,可是他找不到理由,于是只好赶紧站起来,嗫嚅地说:“那我送送你。”
幸好白蕙没有深拒,使继宗感到一丝安慰。
熬过了令人沮丧的霉雨季节,五月初晴朗的一天,白蕙在学院里忽然接到继珍的电话,问她今夭能不能早点儿到她家去。那天正好下午没课,白蕙答应了。
在约好的两点钟之前,白蕙来到蒋宅。张妈一见她就说:“白小姐,我们小姐正等着你呢,快上楼去吧。”
白蕙来到继珍房间,只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正照着镜子往脸上扑粉。没等白蕙开口,她说:“白小姐,今天不上课,请你陪我上街。”接着告诉白蕙,她早就打算到大马路、二马路几家公司去选焙一些衣服,可是前一阵霉雨天出门不便,又嫌平时那些女友多少有点乡气,眼光不行,而白蕙是女子文理学院的高材生,一定不同凡俗,所以请她帮忙。
继珍打开自己的衣橱,指着琳琅满目的衣服,对白蕙说:“白小姐,请随便挑着穿,等你换好衣服,我们就走。”
白蕙走过去,把橱门关上,摇头说:“继珍小姐,你算是找错人了。那些大公司我很少去,我也不懂哪个好哪个不好呀!”
继珍道:“好坏我知道,你只帮我出出主意就行。只当陪我玩一趟吧,逛公司可有意思啦!”
白蕙实在不想去,急中生智搬出蒋老太爷和继宗来,说:“他们知道你不上课去逛公司,该生气了。”
谁知继珍满不在乎地说:“嗨,不会不会!就是生气,我也不怕!”
继珍是个爽快人,见白蕙执意不肯借穿自己的衣服,也不肯稍事打扮,便说:“行,就这样,我们走,”一面就拉起白蕙出门下楼。白蕙跟她走着,心中却不免暗想:这位小姐真是说风是风,说雨是雨。
她们雇了两辆黄包车直奔惠罗公司。
继珍说是要买一件春末初夏季节穿的洋装,让白蕙给出出主意。但白蕙认为有几件式样不错的裙子,继珍却看不上。继珍是个很美的姑娘,身材高挑丰满,脸上除了鼻子稍扁、嘴略嫌大外,可说长得很端正。从白蕙的眼光看,其实只要色彩协调一些的衣服,继珍穿上都蛮好看,根本不必如此挑剔。
可是在白蕙看来是件苦事的,在继珍却有着无穷的乐趣。她在挑选,试穿各种衣裙方面的耐心,有时简直令平素最有忍耐精神的白蕙都受不了。所以每当继珍换上一套新衣,在大镜子面前左转右转、前看后看时,她总是一迭声地说好,希望她早点决定下来。可是,跑遍惠罗公司三层楼所有柜台,继珍竟没有选中一件可心的衣裙。
从惠罗公司又到了先施公司。又是一番挑选、试穿、反复照镜计议,直到华灯初上时分,继珍总算选出两件薄呢长袖洋装,决定买下其中的一件。她问白蕙哪一件更好些,白蕙说:“我看这件紫罗兰色的很漂亮。”但继珍掂量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买了那件宝蓝色的。她付过款,一面看着大店员把裙子放进纸盒包扎好,一面充满自信地说:“这件鲜艳,西平会喜欢!”
整个下午白蕙不止一次听继珍提起“西平”这个名字。用不了多久,白蕙已经明白,继珍的择衣标准,其实完全系在她对西平审美感的忖度之上。她是那样倾全力揣摩着西平的好恶,并且竭力去迎合。白蕙对这个叫西平的人左右继珍的力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用多想,也可看出此人同继珍的某种特殊关系。现在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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