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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贴在风荷的额上,用自己滚烫的唇轻轻触了一下风荷那醇香醉人的红唇,终于,他们热烈地吻抱在一起。
宽敞的客厅里安静极了,仿佛连空气都凝住了。
半晌,才听到亦寒梦幻般的声音:
“不要去责怪上帝,他待我们不薄。他给了我一个你,给了你一个我。我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天高云淡,金风送爽,上海美丽的秋季来临了。
如同季节由溽暑向清秋变换一样,人们的精神和人事的发展,似乎也变得爽朗明快起来。
自从那个难忘的雨夜以后,风荷的情绪一直很好。她生活得平静而快活。和亦寒的见面,显然比以前多了,有时是在德康医院,有时是相约在外面,有时也在叶家。
亦寒决心彻底了解风荷,以帮助她找到病谤。看来风荷的病是后天的,外界的刺激造成的,为了尽量减少风荷的痛苦,亦寒采取了缓慢的、不知不觉的谈话方式,以诱导她回忆,同时,密切地关注着她的一言一行。
叶伯奇从南京回来后,听叶太太介绍了情况,也默许夏亦寒这么做。他们爱女儿,只要能治好她的病,只要她快乐,只要她幸福,他们在所不惜。
但作为父母,他们又不能不关心儿子。他们眼看风荷跟夏亦寒一天天亲近起来,心情复杂极了,矛盾极了。本来,这是多么好、多么理想的一对呵。可是,偏偏令超,令超他已经表露了他的想法。他现在还蒙在鼓里呢!他们不能不担心事态的发展。
值得庆幸的是,叶令超的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十分成功。
熬过整整五个小时的手术,以及随后的危险期,令超复原的速度快得出奇。手术后六天,他已能随着床头的升高而靠坐在床上,精神好,胃口也佳。
伯奇夫妇和风荷的喜悦自不待言。叶太太天天晚上跪在耶稣像前,为儿子健康的恢复而感激万分,同时又默默地祈祷上帝保佑儿子幸福。
星期天一早,伯奇夫妇和风荷就赶到医院。
走进病房一看,特别护士已帮令超洗漱完毕。整个病房空气清新,干干净净。令超靠坐在床上,正在看报呢。
令超招呼过父母和妹妹以后,故意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说:
“妈,有吃的吗?我可饿坏了,”说着就要坐起来。
叶太太忙按住他,说:“你给我老老实实躺着,别乱动,吃的东西有的是!”风荷已经在解开他们带来的大包小篮,从里面拿出早晨新炖的鸡粥和煮好的五香茶叶蛋。
她剥尽蛋壳,去掉蛋白,把蛋黄和在粥里。
“又是粥啊?妈!我想吃肉、鸡和米饭。”令超不满地说。
“医生说,还要吃几天半流质,容易消化和吸收。”伯奇笑着解释“等你再恢复两天,我叫一桌新雅的酒菜来,如何?”
“爸,听你一说,我都要流口水了。我们说定啦!到时候,我一个人能吃下这一桌菜。”
“哥哥,你什么时候成了个馋鬼啦?照这种吃法,你会成个大肥猪,这张小床都要被你压塌了!”风荷故意大惊小敝地叫道。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令超不敢大声笑,按住伤口说:
“风荷,你好坏,故意逗我。明知道我一笑,伤口就疼。”
“好了,好了,别闹了。把伤口的缝线崩裂了,就麻烦啦。”叶太太一边叫大家别闹,一边自己却止不住地笑着。
正在这时,病房门推开,胡沅沅来了。
“伯伯,伯母,什么事这么高兴,老远就听到这里的笑声。”沅沅也是满面喜气。
“我们在笑哥哥,他生了几天病,快成个馋鬼了!”风荷告诉她。
“那我真是来巧了,这儿有好吃的!”沅沅说着,从包里拿出个饭盒。
还没等她揭开盒盖,令超就叫道:“真香!是火腿对吗?”
风荷用手指一戳令超的鼻尖“这真叫馋猫鼻子尖!”
“果然厉害,被你猜中了!”沅沅把满满一饭盒还在冒热气的清蒸火腿放在令超床头柜上,看看风荷手中端着的那碗鸡粥,说:“幸好我急急跑来,要不,就赶不上这顿早饭了。”
“看你,汗都跑出来了,”叶太太心疼地说,掏出手绢替沅沅擦着额头的汗。
“妈妈说,吃火腿对伤口的愈合最好,一大早就叫张妈蒸好,又催我送来。”
听沅沅这么说,风荷忍不住朝哥哥挤挤眼睛,那意思不用说,令超也明白:瞧,人家多疼你!
沅沅已坐到床边,对风荷道:
“我来喂他吧。”
见风荷真要把粥碗递给沅沅,令超忙阻止道:“你跑累了,先歇一歇,还是让风荷辛苦点吧。谁让她刚才笑话我,该罚她干点儿活。”
风荷眼一瞪,接口道:
“好啊,原来是惩罚我!看我不喂得你噎住才怪!”
说着风荷就舀了满满一匙粥,往令超嘴里塞去,逗得大家又笑起来,连沅沅也捂着嘴笑个不停。
一碗粥快要吃完了,特别护士推开门说:
“叶先生,叶太太,德康医院的夏院长来看少爷。”
“快,请他进来!”伯奇说着和叶太太一起忙迎到门门。
夏亦寒走进病房。今天他穿着一套浅色的凡立丁西装,显得高大挺拔、英朗洒脱。
胡沅沅早听说过夏亦寒,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禁不住咬着风荷的耳朵,悄声赞叹道:
“这就是夏院长?真没想到他那么年轻英俊!”
伯奇夫妇和亦寒相互问好,叶太太接过他手中的鲜花。
风荷忘了自己还捧着粥碗,就那么痴痴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亦寒,满含着欣喜、仰慕和思恋。
夏亦寒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风荷,但这一瞥,已经足以使风荷打心底里感到温暖。抑制不住的深情从她的眼底溢出,她默契地闪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对着亦寒一笑,顿时满脸生辉。
一丝别人不易觉察的浅笑从亦寒的唇边掠过。这个笑,是他给风荷一人的。
叶太太正在向亦寒介绍胡沅沅,谁都没注意到亦寒和风荷刚才的神情有什么特别。
只有一人例外,他就是叶令超。
自从夏亦寒进门,不知为什么,他就十分留意起风荷的神情来。刚才亦寒和风荷短短一刹那间的交流,他已看在眼里,心中不自觉地“格登”一下。他觉得,这其中一定蕴藏着什么只有他们俩懂得的含义。
这个念头像迎面一支利箭,挑起了伤口的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地忙用手按在胸口,眉头也紧皱起来。
“怎么,伤口还疼吗?”亦寒已走到他床边。令超刚才的举动,没能躲过亦寒当医生的眼睛,他关切地问。
“不,不,不疼,”叶令超立刻打起精神“夏医生,真要谢谢你了!”
这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话。手术后,他无数次地在心中感激夏亦寒。要不是夏亦寒正确的诊断、果敢的建议,他和他父母都下不了这个决心。要不是夏亦寒的有力介绍和一系列妥善安排,他的手术也不可能如此顺利。总之,要不是遇到了夏亦寒,他叶令超不仍然还是个有着严重隐患的病人吗?
“是啊,夏医生,我们全家都感激你。”伯奇在旁说。
“别客气,叶先生。主刀的刘医生说,病人体质不错,情神状态也好。他们手术成功,跟病人的良好配合也是分不开的。”
夏亦寒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拿起令超的手腕搭了搭脉搏,翻翻他的眼皮,还检查了他的舌苔。
“心跳正常,脉搏有力,心率也齐。昨天我和刘医生通过电话,他说,下周拆线后,再观察半个月,就可出院了。”
令超紧紧握住夏亦寒的手。心想,从此我就是一个完全健康的人,我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听见没有,拆了线还得住半个月,才能出院,”叶太太对儿子说,又指着令超向亦寒抱怨:“他呀,这两天就闹着要回家呢!”
夏亦寒笑了:“那可不行。而且,即使出了院,开头半年,也还不能剧烈运动,注意保暖,不能感冒。要让心脏逐步适应新的要求,承担起它的负荷来。”
伯奇夫妇和令超都连连点头。
又聊了几句,夏亦寒说病人该休息了,站起身来告辞。
伯奇夫妇一直把他送到病房门外。
夏亦寒请他们留步,但两位老人执意不肯。这时,站在他们身后的风荷说:
“爸,妈,我代你们送送夏医生吧。”
伯奇夫妇这才让步。
亦寒与风荷走在安静的病房走廊上。风荷悄声说:
“我们不坐电梯,好吗?”
亦寒点头同意。
闭过弯,看不到两位老人了,风荷用尖尖的手指轻轻触触亦寒的手背,说:
“我们分别有三千年了,对吗?”
亦寒反手紧紧捏住风荷的手,问道:
“你说什么,三千年?”
“还记得那些神仙故事吗?有道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和你在一起,就像在仙境里一样。所以与你分别一日,就好像一千年那么长,”风荷娓娓道未“我们分别了三天,不就是三千年吗?”
“哦,这倒是一种新的妙解,”亦寒哑然失笑,风荷的绵绵情意使他心弦激荡,他强制自己,才没把她揽进怀里。
“我想你,真的!”风荷突然驻足,凝视着亦寒。那双瞳仁又大又黑的眼睛,闪烁着炽热的火花。
亦寒大胆地把她拉近自己,在她的唇上深深一吻,算是自己的回答。
风荷羞得满脸通红,幸好走廊上没有别人。
“今天晚上,我要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游玩,五点钟的时候,我来接你。”
“去哪儿?”风荷兴奋地问。
亦寒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印制精美的请帖,递给风荷。
风荷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中秋佳节将临,天上人间共圆。兹定于九月二
十日下午六时,假座阿波罗号游艇(泊于外滩二号
码头)举行赏月晚会并作浦江一夕之游。恭请夏亦
寒先生大驾光临,不胜荣幸之至。
丁西平白蕙拜启
九月十二日
在请帖末尾的边空上,还有一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写道:
亦寒,一定要来,一定要带上你的女友,切切。西平字。
亦寒等风荷看完,轻轻地问:
“跟我去,好吗?”
风荷默默地点了点头,问:
“丁西平,是谁?”
“他是我的老同学。高中时代,他,我,还有一个辛子安,号称华夏三剑客’”
“华夏三剑客?”
“是啊,华夏中学的三剑客,三个生死莫逆的朋友啊。后来,丁西平继承了他父亲的恒通公司,现在是个大企业家。辛子安学了建筑,是个颇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而敝人么,你看到的。成了一个小小的医生。”
“那么白蕙,当然是他的夫人啰?”
“是的,你应该见见她。她是除了你以外,天下最美的女性。”
“辛子安呢?”
“他快要结婚了。他未来的夫人有一个动人的名字。”
“叫什么?”
“楚楚,楚楚可怜的楚楚。”
“人也一定长得很美?”
“我没见过,我想是吧。所以今天我们应该去。”
风荷微微歪着头,沉吟着说:“亦寒,我有点怕”
“怕什么?你那么光彩照人,那么温柔可爱,朋友们准会喜欢你的!”
“我,其实,我只要你”“傻姑娘,你难道能一辈子不见人吗?”亦寒朝她体贴地一笑“你放心.有我呢。”
他们说着,已走出了病房大楼,走过了医院的花坛草地。
“你该回病房去了。你说,我到哪儿接你?是你家还是这儿?”
风荷想了想,说:“在我家路口拐角处那个凯凯服装店门口吧。我想过些日子再告诉爸爸、妈妈我俩的事。”
三天前,丁西平派司机专门把请柬送到夏亦寒家中。
第一个看到这张请柬的,并不是夏亦寒,而是严绣莲。
虽然已经开学,绣莲却搬回家来住了。这个姑娘经过反复思考权衡,决定不轻易退让,她要试一试自己的魅力,她不相信自己会败在那个幼稚柔弱,看上去多少有点病态的丫头手下。
她一如既往地和亦寒相处,丝毫不让她觉得什么异样,反而更频繁、更温柔地表露出对他的关怀和爱恋。
自从接到丁西平的电话后,夏亦寒一直想找个机会和绣莲好好谈谈,但再一想,又觉得无从开口人家并没表示过什么,冒昧去说,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被视为自作多情,甚至无理亵读呢?于是,他也只好一如既往,恪遵手足之情,像过去一样坦然地接受绣莲的照料。
丁西平的司机到夏家时,亦寒不在家中,是绣莲从司机手中接过请帖,也是由她放到亦寒书桌上的。
虽然司机已大略讲了一下游艇夜宴的事,但绣莲仍克制不住好奇。她看到信封是开口的,便索性站在书桌前,抽出里面的帖子看了一遍。
丁西平、白蕙夫妇她慕名已久,很想与他们交往。前不久,她主动要去给他们的孩子看病。因为她知道,亦寒很看重这对朋友,所以,那天在丁家她很下了一些功夫,过后又和白惠通过几次电话。
当看到丁西平专门写了带女友这句后,她心里明白,这其实就是让亦寒带上她。
按西方习惯,出席这种聚会,带夫人是不言而喻的,本来无需另外注明。女友不同,属于可带可不带之列,所以丁西平才特意细心地补上那么一句。在丁西平夫妇心目中,那女友不是指我严绣莲,又是指谁呢?他们那么聪明老练,绝不会对我那么多暗示毫无知觉!
三天来,她一直在盼着亦寒表哥向她谈起这事,并邀请她作陪。她不止一次地想象着,伴着亦寒参加这次曼歌轻舞、红灯绿酒的夜游的甜蜜情景。
为了在众多女客中不显得寒酸,不丢亦寒的脸,她还特意去买了一件漂亮的外套。
但是,星期五、星期六都过去了。亦寒就好像从未看到过这张请帖似的,对了西平的这次邀请竟只字不提。
绣莲很纳闷。她先是猜想,表哥是不是根本不想去呢?是的,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场面上的应酬,曾经谢绝过多少次这一类的宴请。再一想,不会吧,表哥虽然对一班商人都很鄙视,但唯独对丁西平,每次谈起,总是推崇备至。他家的聚会,表哥不会不去,
一直到星期六晚上,当绣莲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时,才恍然大悟:表哥显然是在故意逗她玩呢!要到明天,聚会正式举行的那天,才宣布带她去,给她一个突然的惊喜。
对,一定是如此!这些男人啊,就是爱自作主张,不想想女孩子哪能和你们一样,说走就走,难道就不需要点时间作些准备?幸好,我昨天上街去买好了衣服。
这么一想,绣莲就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昨晚入睡太迟,今天绣莲下楼来吃早饭时,已经九点过了。
菊他大阿姨说,亦寒一早就出门去了。她不禁一呆。这时玉姑在一旁说,亦寒午饭前一定回来的。她这才放心了一些。
吃午饭时,绣莲不自禁地时时偷眼瞟着亦寒,等着他提起今晚的宴会。但亦寒只顾津津有味地与玉姑、大阿姨边吃边聊,始终未涉及那个话头。
绣莲几乎是食不知味地熬过了这顿午饭。
菊仙看大家都放下筷子,便开始收拾桌子。
绣莲知道,每个星期天,亦寒只要不出门,接下去就要去自己房里小憩一会,然后看书,一直到晚饭时分才下楼来。
这可是最后一个机会了,不能再等,不能再放过了!
她脑子一转,决定从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地方开始她的试探。
“玉姑,我看大阿姨今早买了个好肥的鸭子,是不是今晚我们吃八宝鸭?”
“哦,这是准备明晚过中秋节时吃的,”文玉说。她刚放下碗筷,又拿起了毛衣针,坐在沙发上,给儿子织一件毛线外套。
“玉姑,好东西何必要放在一顿吃呢?明天的菜不少了,鸭子就今晚吃吧。表哥,你同意吗?”
绣莲似乎是随口问亦寒,其实这时她心里十分紧张。
“好啊,我赞成今晚吃。”亦寒靠在沙发上,微笑着表示赞同。
这么说,他真的不准备赴宴去了!既然如此,他当然也就没必要和我提起这件事。
绣莲这么一想,不知为什么,心情陡然轻松了。虽然,想参加聚会的希望明明落了空。
偏偏这时候菊仙插了一句:
“我看还是明天吃,今晚亦寒又不在家吃饭。”
“我不在有什么关系,”亦寒笑着说“你们可以吃么。”
亦寒说得若无其事,绣莲却觉得犹如晴天霹雳。他晚上不在家,他要出去!他已经对大阿姨说了,玉姑也肯定知道,可就是对我封锁消息。这不明明是想回避我,甩开我吗?
一股怨恨之气,腾地在绣莲胸中升起。她头脑轰响,真想发作,只好拚命紧咬嘴唇,以免自己失态,以致于连文玉关照菊仙,鸭子就按绣莲的意思今晚烧,她也没听见。
整个下午,她都站在三楼自己房间门外,心神不定地倾听着二楼的动静。
四点钟刚过,她听到二楼表哥的房门开了。
她悄悄从楼梯拐角往下望,见亦寒换了笔挺的黑色西装,戴着领带,先到和他毗邻的文玉房里去了一下,然后就跑下楼去。
不一会儿,就听到停在天井里的汽车发动的声音。
绣莲阴沉着脸,回到自己房中,失望地躺倒在床上,两眼瞪得大大的,死盯着天花板。
猛地,她一个翻身,从床上跳起,冲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匆匆理了理头发,然后连衣服都不换,拿了个小提包就下楼去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文玉的房门,来到楼下厨房里。
菊仙正在那儿忙着烧鸭子,大砂锅的盖子开着,腾腾地冒着热气。
“大阿姨,我出去一下,买点儿东西。”
绣莲话音未落,不等菊仙抬起头来,她已跑得没影儿了。
“绣莲。早点回来,等你吃晚饭呐!”菊仙对着门外,高声地关照着。
绣莲记得清清楚楚,丁西平的请帖上写得明白,阿波罗号游艇停在外滩二号码头,晚会是六点开始。
她一出门就乘了两站汽车,然后又改搭电车,直奔外滩。
我倒要看一看,他究竟是不是带着那个丫头去。先弄清楚了情况再说,这大约也是医学科学训练在她身上的反映吧。
将近五点半,绣莲赶到外滩,她直奔二号码头而去。
阿波罗号是一艘崭新的豪华游艇,通身白色,上面装饰着无数彩色灯泡,用红色油漆写的“abrouo”几个字母,在最后一道夕阳的映照下,分外耀眼夺目。
时间还早,客人们似乎还没到。绣莲决定选择一个能隐藏自己,又能清楚看到游艇的地方。
正好,就在游艇停泊的码头对面马路上,有一队人打着旗子,敲着洋鼓,吹着喇叭,推销一个银行新发行的有奖债券。掏钱买债券的人不多,但围在边上看热闹的人不少。
绣莲立刻混到这群看热闹的人群中,只不过她的目光不是对着那些起劲的吹鼓手,而是盯着对面的码头。
她看到陆续有几辆汽车开来,汽车里下来的男女,通过码头上了游艇。
也有几对夫妇没坐汽车,而是手挽着手,步行而来。
远远地,她费尽目力盯着游艇看。只见丁西平夫妇,白惠著一袭白色旗袍,她丈夫穿一套黑色西服,正站在艇上迎接客人。
客人们到得比较多了。不断有男男女女走上艇去。
绣莲一看表,五点五十分。二十分钟过去了,漫长难熬的二十分钟!但绣莲是个有毅力的姑娘,为了达到目的,别说二十分钟,就是要她在这儿站两个小时、两天两夜,她也不怕。
终于,她的眼角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略一侧头,绣莲往左前方看去。
只见夏亦寒刚从停着的那辆奔驰车中下来。
他那挺拔的身材,矫健的步伐,对绣莲来说是那么熟稔、亲切,正是这种亲切感,此刻搅得她五脏六腑一阵阵剧痛。
绣莲的心随着亦寒脚步的节奏咚咚地响着,果然,他的车中还有别人,因为他正绕到车的另一边去开门。
此刻,绣莲突然想扭头走开。她真不希望自己再看下去。但心中想走,脚却像钉在了地上,而旦,眼睛也偏偏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大。
另侧的车门打开了,落入绣莲眼帘的,先是一双穿着高跟鞋的纤细的脚,以及长及脚踝的浅桃红色的裙边。紧接着,一个女孩敏捷地从车门内钻出,亭亭玉立在亦寒身旁。
果然是她!
绣莲气得愣怔怔地站在那里。
其实我早猜到他会带她来的。在看到请帖的那一瞬间,我就猜到了。在三天来的苦苦期待中,我更一千次一万次地猜到了。
只是我不肯承认,不敢承认。因为我知道,如果这果真成了事实,那就说明,这个该死的丫头,已经把我的亦寒夺走了。
一个推销员举着几张债券凑到绣莲面前:
“买债券伐?小姐,有奖债券噢,头奖一千万!侬笃定中奖,一看侬就是好福气!”
绣莲扭过头来,那人只见她绞着双手,牙齿咬得咯咯响,目光凶厉如剑,不禁大吃一惊。
“哎,小姐,侬做啥?买不买随便,勿要吓人好伐!”
夜色如水,月影撩人。游艇在粼粼波光中平稳轻缓地驶离码头。
热闹繁华、灯光如昼的外滩渐渐远了,模糊了,眼前是一片空阔的江面。
坐在甲板的靠椅上,风荷仰脸凝视斜倚着船舷、站在她面前的夏亦寒。
罢才和丁西平夫妇、辛子安夫妇等人见面的情景,还盘旋在她的脑际。那真是两对杰出的夫妻!任何人看了都会忍不住赞叹、羡慕,甚至妒忌的。
他们对风荷都十分热情风荷当然不知道,丁西平夫妇一开始是有点惊异的,怎么来的不是那个严绣莲?但他们看到亦寒对风荷的态度,再一看风荷的气质风韵,心里立刻明白了,这才真是值得亦寒钟爱的女友。
白蕙在心中由衷地称赞风荷的美丽,她尤其欣赏风荷那一双如梦如幻、仿佛时时都沉浸在遐想中的眼睛。一个气质多么特别、多么脱俗的姑娘啊!和风荷一比,其他的女客不免失色了。
是的,不比不知道。相形之下,绣莲就未兔透出一点世故和霸气,而这个姑娘却那么单纯、温柔、高雅而又那样依恋着亦寒。丁西平和白蕙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光,都在心中暗暗地为他们祝福。
柳士杰,一位丁西平和夏亦寒共同的朋友。把夏亦寒拉过一边,毫不掩饰他的“妒忌”:
“你这位老兄,有本事!什么都要最好的。中学里念书,成绩是最好的,上大学时,挑了一个最好的专业,当医生,进的又是最好的医学院。连找的女朋友,都是最好的。”
西平夫妇分别握着亦寒和风荷的手,表示诚挚的欢迎。西平深知亦寒的脾气,不勉强他去和那班不熟识的人周旋,只是嘱咐了一句:“尽量让叶小姐多吃点,祝你们玩得痛快。”就和白蕙走开了,给他和风荷以充分的自由。
晚宴是西方式的。宽敞的船舱中,四周一排长桌,摆满各种精美吃食。客人们在桌上取一个碟子、一副刀叉,就可以凭自己的爱好,任意挑选食物。
几个身着雪白制服的侍者,恭立在旁,随时准备为客人服务。可是,如果你不招唤,他们决不随便动手。
船舱里放着优美的乐曲,舱里和甲板上都有靠背椅,人们三三两两,或坐或站,边吃边交谈。
亦寒领着风荷,随意拣了一些食物,就走出船舱,登上了顶层甲板,找到了这块安静的小天地。在船尾左侧一个角落,他们在属于自己的乐园里赏月、畅谈。
半晌,风荷闪着惊喜的眼光问亦寒:
“我们真的到了天堂,是吗?”
星光闪亮在她的眼睛里,给她的脸平添上一种特有的奇异的光彩,使她比平日更娇美可人。
亦寒俯身捏着风荷的手,把它紧压在自己胸前,温柔地说:“你就是我的天堂!”
“我从来都没敢想象能有这么一个美妙的夜晚,”风荷微眯起眼睛,陶醉地说“从前,我觉得最愉快的中秋节就是端一条小板凳,坐在湖塘旁,面前的小桌上放着月饼、菱角、莲蓬,听着周围的蛙鸣,伴着湖塘里荷花、水柳的清香,仔细看看,月亮里除了嫦娥外,究竟有没有别人与她作伴”
“这是水乡的情境,可惜你生活在城市里,”亦寒笑着说。
“是啊,我也奇怪。按理说我从来没离开过上海,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切景象对我来说却是那么真切,仿佛亲身经历过似的。”
“也许是做梦吧.小姑娘总爱做粉红色的美梦。”亦寒打趣道。
江面上微凤拂过,吹乱了风荷的长发,亦寒用手指轻轻地帮她梳理着。
“如果说,这种真切的感觉是梦,那么,我的梦可并不都是粉红色的”
风荷突然住口,半晌,才抬起头,凝目谛视着亦寒,幽幽地说:
“我想,这就是一种病态吧。”
亦寒把自己身后的一张靠椅拉近,坐了下来。他的膝盖几乎已抵到了风荷的膝盖,捏住风荷的双手放在自己膝上,他小心翼翼地问:
“风荷,告诉我,你犯病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风荷深吸了一口气,仰面看着月亮。月亮还是那么光灿照人,可她的脸上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一刹那间,亦寒有些后悔:也许今天不该去触动这个话题,本来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夜晚!
可是,风荷已轻轻地在诉说了:
“亦寒,这些天来.我反反复复地寻思,究竟怎么能说清楚我的病。我说出来你可不要笑话销。我有两副眼睛,一副和别人一样,长在脸上.看着周围的一切。还有另一副,长在我的脑子里,看到的尽是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当我脑子里那副眼睛活动起来时,我就会看到一些可怕的东西。听到一些可怕的声音,这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要犯病了。”
“那么,你脑子里的那副眼睛,经常看到的是些什么呢?”
“有一些,比如说水乡的中秋节之类,就像是美好的回忆,我能记得很清楚。但是,绝大部分,特别是一些恐怖的情景,我就记不清了,”风荷抚着自己的额头,又说:“我也不明白,是犯过病后它们马上就无影无踪了呢,还是即使在犯病时,也根本没看清楚过。反正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可怕的叫声,呲牙裂嘴的恶鬼,鲜血,断崖峭壁,阴森森的黑房于令我毛骨悚然”
风荷的眼神是那么痛苦、迷们,她拼命地摇着头,仿佛想把那些可怕的印象从脑中甩出去。
亦寒忍不住捧起风荷的面颊.在她的额上轻轻地吻着,说:
“亲爱的,那就不要去想了。”
虽然明知为了治愈风荷的病,必须彻底了解她的症状,挖掘到病谤,但亦寒实在不忍心过于急迫地去触及她心中的伤痕。今天,她已经谈得够多的了。他说:
“让我们说点别的,高兴的事,好吗?”
“不,让我说完,你也应该知道一切。”风荷惨惨地、但却勇敢地说:“我脑子里的这副眼睛,有时会变成两个巨大无比、深不可测的黑洞。洞盖一开,里面会冒出各种奇怪
的声音和形象,就像妖魔一样,拼命想把我拖进那洞中去。
我知道,那是地狱,是牢笼,进去了,我也会变成怪东西,
我就不再是我了。我拚命在洞口挣扎。但有时抵抗不过它们,
还是掉了进去。于是,我就迷失了自己。这时的我,灵魂被
黑洞禁锢了,只剩下一副空的躯壳,什么都只能听凭黑洞中
妖魔的支配,去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跑到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的地方直到灵魂被释放,又回到我
的体内”
艰难地说出了这番话,风荷精疲力竭,瘫倒在亦寒的怀里。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亦寒紧拥着她,默默无语。
他心里感动地想:一个如此纤弱的女孩,经受着如此的精神折磨,而能够孤军奋战.时时和那种可怕而强大的魔力抗争,这需要多么顽强的忍耐力和坚韧的毅力!
她今天的陈述,又是多么精确而生动!如果不是一个心理素质极好,头脑极端聪慧明晰的人,如果没有经过深刻的反复的思考过滤和提炼,是不可能对自己灵魂的经历作出如此深入而确切的剖析的。
风荷,我一定要帮助你,我一定要驱散笼罩在你脑中的这片迷雾!科学的力量是无限的,爱的力量是无限的!请相信我吧!
亦寒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风荷稍稍扭动了一下,挣脱他的怀抱,她走到船舷旁,靠着栏杆,俯视着缓缓向后流去的江水。
亦寒走到她身旁.伸手帮她掠一掠披肩长发,他感到风荷双肩抽动,身子在微微颤村。
他脱下西装外套,轻轻技在她肩上,唤道:
“风荷”
风荷抬起头来,月光下,清晰地看到她颊上珠泪涟涟。
“风荷,为什么伤心?”亦寒关切地问。
“呵,不,我是因为高兴,”风荷噙泪而笑道.“亦寒,我的心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舒坦过。今天,终于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了,心里多轻松呵!”
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亦寒的面颊,又说:“别那么板着脸,我说的是真话。在家里,爸、妈,哥哥都爱我,但他们从来不提我的病。这是我们家的禁区,人人都躲着它。我的病成了全家人的负担,一个沉重得几乎无法承受的负担。”
风荷把脸紧贴在亦寒的胸前,双手搂着他的腰,动情地说:
“亦寒,我谢谢你。是你,帮我分担了心头的重负!是你给了我希望!”
虽然隔着衣衫,但是他们都能感到对方的心温暖着自己的心。
他们谁都不想动,只企盼着时光能永远停驻在这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风荷抬起头来,亦寒看到一层淡淡的忧愁蒙在她的脸颊上。
“怎么啦,风荷?”
“亦寒,我有点害怕。如果我的病治不好,你会不会终于有一天讨厌起我,鄙视起我这个精神病人?”
“风荷,如果我讨厌疾病,鄙视病人.怎么能当个医生?何况你只不过有些心理和精神上的障碍,并不是什么严重的精神病。”
亦寒说着又郑重其事地吻了吻风荷:
“最重要的是,你是我的爱人。我不只爱你漂亮的容貌,聪慧的气质,优雅的风度,杰出的艺术天赋,我爱的是你整个的人。”
“连我的病,你也照单全收,对吗?”风荷轻倩地笑了。
皮鞋踏在甲板上的橐橐声,使这对紧紧相拥的恋人,不情愿地分开了。
柳士杰来到他们面前。
“原来你们躲在这儿,让大家好找!”他说,又故作姿态地对亦寒略一点头“亦寒,能允许我请叶小姐跳支舞吗?”
亦寒和风荷这才发现,下面的船舱里正在放着欢快的华尔兹舞曲,阿波罗号游艇的舞会已经进入了高潮。
夏亦寒回到家中时,已是深夜。
他轻轻地用钥匙打开大门,又悄没声地上楼来到自己房中,不想惊动任何人。
打开台灯,他一眼就看到桌上有张字条,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我不会甘心!她只用几个月,难道就能把我们之间十五年培养起来的一切,都毁灭吗?”
就是不看笔迹,亦寒也能猜到这是绣莲写的,何况绣莲也根本没想掩饰自己的字体。
亦寒烦躁地把字条往抽屉里一塞.眉头扎结,仰躺到床上。
第二天,夏亦寒特意等着绣莲一起出门。
汽车开动后,亦寒心平气和地说:
“绣莲,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你是想谈你、我和叶风荷三个人的事吗?”绣莲胸有成竹地说“我告诉你,现在我不想听。等我认为有必要谈的时候,会通知你的。”
还让亦寒说什么呢?于是他不再作声,一路沉默直到医院。
临跨出汽车时,绣莲公事公办地说:
“夏院长,今天上午你要带我们实习医生临床会诊,别忘了。还有,”她的声音一下就变得柔和起来“玉姑说,今晚是中秋,文良舅舅也来,一家人吃团圆饭,让我们俩都早点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