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萼生又生警惕,慢着,要过多久才能飞出领空?她看老妈一眼,马上知道母女一样心思,萼生不由得苦笑,接着内心真的感到好笑,天下居然有怕生父生母的孩子,多么悲凉,萼生就是有这种感觉:离开母土越远,她竟然越觉安乐。
她再想得到母亲的认同,发觉老妈已经睡着。
呵可怕,母亲一脸疲肉全挂下来,额角眼角嘴角,无一不朝下弯,形成一个个倒转的u字,脂粉的颜色统统褪清,她脸色一如黄蜡。
岑仁芝似油尽灯枯,她的精力已在这几天里消耗殆尽。
萼生又苦笑,一个令人这样累的地方还会是好地方吗。
萼生拾起母亲的手,将之贴在脸边“妈妈”未语,感激之泪先流下来。
岑仁芝听见了,乏力地牵牵嘴“干什么?”
“以后我一定听你话。”
“唉,下半生里,这句话我听最多,另外一句是你老爸说的:我已经在戒烟了,罢罢罢,人到无求品自高,由得你们陈氏宗亲自生自灭,我就自在逍遥。”
一听母亲如此诙谐,萼生破涕为笑。
岑仁芝说下去:“你不必难过,我不枉此行,你亲眼见到那阵仗,市长、部长、组长、统统出来欢迎我,再三标榜肯定我地位。”
“你在乎吗?”
“嘿,女儿,你年幼无知,崇惧权势是人之天性,很多时,只要有一个干部兴之所至,随意叫人传下话来,说是读过谁谁谁的作品,那个谁谁谁,就马上感恩图报,膝头放软,不待看到盛大欢迎场面就高呼皇恩浩荡了。”
萼生低下头来,是有这种人的,她不是没见过,学校里,任何一家机构,朋友之间总有人爱借权贵之力而结果受权贵利用。
“他们为我付出的代价不低了。”岑仁芝笑笑。
萼生接上去:“仁屏阿姨能搬回市区住才令人宽慰。”
“真奇怪是不是,那屋子明明是她所有,将它取走,日后再还给她,就成为德政。”
人明明天生自由,将之轻率无理逮捕,日后释放,也变成宽宏大量的恩惠。
啊萼生无言。
岑仁芝轻轻说:“女儿,现在你已知道我从不回归的原因。”
“可是你破了例。”萼生惋惜。
“也许再多关几天,世清也终究会获得释放,可是在这种时刻放弃原则,也是不适当的。”
可是阿关还声讨陈萼生,丝毫不知陈家母女苦心。
“一回到家,我还得写一连串歌功颂德的文章发表呢。”
“不必了,妈妈管它呢,食言算了。”
“那怎么行,这是条款之一。”
“哎唷,但凡应允过的事都得实行,世上人早已全体累死,还有活人?”萼生着急。
岑仁芝很惋惜“终于还是同他们搭上了关系,可见瓜儿离不开秧。”
萼生顿足。
“子和明年出来.你替他找间学校。”
“我不要理这个人。”
“萼生,身在福中的人,要体谅不幸之人。”
萼生沉默抗议。
这时候关世清走过来“陈伯母,我那边有两个空座位,妈叫你过去横着打个盹。”
岑仁芝如听到天大喜讯般就跑过去。
萼生莞尔,好了好了,她不再是什么备受推崇的大作家,她做回她自己,一个普通的,实事求是的中年家庭主妇。
看看母亲不顾一切滚倒在双座位里,萼生发觉她从来没有爱老妈,象今天这么多。
身边的椅子既然空出来,萼生也不顾一切躺下,长途飞机里,人有什么廉吃粕言,萼生试过把她的尊头搁在一个阿拉伯籍男子肩膀上睡了十小时之久,完了到站还由衷地向人家道谢又道谢。
可是这时关世清却蹲下说:“萼生,我有话跟你说。”
“我累,不想说话。”
“我给你叫杯咖啡。”
萼主只得坐起来,让出一个座位。
阿关一坐下便说:“我错了。”
萼生摆摆手“谁是设非根本不是这件事的关键,至要紧的是,每个人都得到他要的东西,每个人都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
“爸妈把一切都告诉我。”
萼生不出声。
“萼生,我们还是朋友吧?”
萼生不相信双耳,不由得呻吟一声。
必世清急了“给我一个机会从头开始好不好。”
萼生瞪着眼试看到他的灵魂里去,结果发觉他没有灵性“世清,你是一个愚蠢兼丑陋的人,我拒绝与这种人做朋友。”
“萼生,人谁无过”
萼生用最原始的方式解决他,她当自己只有十三岁,那时,一与阿关吵架就用这个办法:出尽力气把他推开。
果然,又一次顺利成功,关世清终于被推进了座位。
萼生躺下闭上双眼。
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刘大畏!”她叫出来,可不就是老刘,他笑嘻嘻转过身子“小姐,要车?”
萼生忍不住说他:“在飞机里还要车?”一想,诧异,他怎么置身在前往温哥华的飞机里,莫非-“老刘,你也出来了?”萼生有一分惊喜。
刘大畏收敛笑容“一个家庭的子女如果全数想急急出走独立,不问可知,他们有一对失败的父母,一个国家的子民假使统统想出国,国家没有前途。”
萼生皱上眉头“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你倒底是不是出来了呢?”
刘大畏摇摇头“总得有人留下来。”
萼生深深失望。
“这是你给我的信,还给你,陈萼生。”
“慢着,你到什么地方去,你走不了,我们在飞机上。”
刘大畏又笑笑,他举起双手,手上赫然戴着手铐,萼生魂飞魄散,他转过身子往前走,萼生试图追他,双脚却钉在机舱上,动弹不得。
转瞬间她失却刘大长的影子,她嘴里发出嗬嗬的挣扎声,睁大双眼,发觉自己躺在那个小鲍园的石凳上。棚架上垂下一串串的紫藤忽然变成条条毒蛇,吞吐鲜红色蛇信,萼生狂叫。
有人使劲推她,萼生再一次睁开双目,汗水与泪水使她视线模糊,她不管身边是谁,哀求道“叫醒我!叫醒我,我做噩梦。”
有一把女声说:“你已经醒了。”
萼生像僵尸般坐起来喘气。
身边的洋女蛮同情地“那定是个最可怕的梦。”
萼生要了块毛巾擦干净面孔“是。”
“要不要讲出来,向人说讲出来比较好。”
“不,”萼生颤抖“我只想忘记它。”
但萼生直没有忘记。
回到家,恢复正常生活.睡在自己粉红色的睡房里,仍然每天晚上放这个噩梦。
梦中细节有些许变化,但大体上差不多。
主角一直是刘大畏,背景模糊,总是萼生叫不住他,他淹没在人群中。
有时他戴着手铐,有时被大麻绳捆绑,一时衣着整齐,一时蓬头垢面,有一次,他甚至不认得她是谁。看着她半晌,他怔怔的落下泪来。这个反应令萼生特别吃惊,她一直以为他们是不哭的。
不过噩梦同好梦一样,做的次数多了也就不以为奇,引以为常,萼生不再流汗、惊怖、哭泣、呻吟,渐渐,刘大畏即使入得梦来,萼生也只是很平静而带些哀愁地看着他,有些像苏轼那夜来幽梦忽还乡的感觉。
萼生便知道,这件事大概要过去了。
不过还没有那么快,还有涟漪需要平复下来,
隐居多年的母亲大名忽然炙手可熨,她发表一连串文字赞扬香江,香江也感恩图报,致力地抬举她的身份,引起海外反感,华文报章不住愤怒地驳斥岑仁芝。
反应最激烈的是严教授,十多年的友情丢在脑后,不遗余力,痛责岑仁芝见利忘义。
萼生心惊肉跳,只怕父亲要追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是母亲笑说.“你同我放心,你爸爸从来不看中文报章,”处之泰然“况且,他一直支持我。”
岑仁芝一共发表了十篇短文,之后,因为同文们缺少题材,事情渐渐平息。
这两个月里,陈萼生一直避着严教授,并着手处理转系手续。
严氏着人传她好几次,她都推说没空。
一日回到家里,发觉母亲躺在安乐椅上读一叠英文原稿,笑不可仰。
萼生奇问:“最新笑话奇谭?”
“不,”岑仁芝笑“比这更好,是关世清小兄弟所撰入狱记。”
“什么!”萼生嚷。
“真的,不信你拿去拜读。”
“他居然有胆子拿来给你过目?”
“他很诚恳地请我替他译成中文。”
“无耻!”
“别错怪他,别忘记世清根本不懂得书写中文,他总得口述或叫人代笔的。”
“谁,谁会负责替他翻译?”
“不知道,也许有学生肯做,说不定还有职业写作人愿意帮忙,阿关的原文不错,颇为感人,他说他颇吃了点小苦。”
“关世清预备发表这篇文字?”萼生简直不置信。
“相信有许多外国通讯社愿意付出酬劳。”岑仁芝把原稿扔在一旁。
“小题大做!”
“见仁见智,在他来说这件并非小事,在我们看来,绝对不是大事。”
“卑鄙。”
“这是自由国度,也有人用这样的字眼形容岑仁芝,”岑仁芝笑道:“各抒己见,百花齐放都是好事。”
“最近我看清楚许多人的真面目。”
岑仁芝感慨:“严教授最近一篇骂我的文字开头也用过这句话。”
萼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半晌她说;“叫爸爸带我们到露易斯湖渡假。”她真的觉得累。
严教授终于找到了陈萼生这个叛徒。
他亲自出马,到图书馆来逮人,俯下身子“萼生,我有话同你说,请跟我出来。”
那命令式口气异常熟悉,令萼生想到严氏的出身,他的教育,他的背境,从前,萼生以为他是老式人,说起话来,难免长幼尊卑分明,现在才明白,也许他下意识仍然没办法摆脱青年时期学来的老一套,在那个世界里,人只分两种,一种掌权,另一种听令,没有众生平等这回事,只有主子与奴隶。
萼生合上书本,抬起头来,眸子里倔强目光叫严某吃惊。
其实萼生内心何尝不惊惶:十多年了,教授在自由国家生活近六千个日子,一碰到考验,原形即露,原来在他心目中,学生始终没有资格自主,要由他来代为安排前途、出路、方向。
当下她静静随严氏走到校园一角坐下。
教授开门见山:“听说你要转系?”
萼生亦坦白相告:“不转系,就得转校。”
严氏怒极反笑“那你分明是冲着我来。”
“不,新闻系还有其它教授可指引我读硕士文凭,我自问不是这一科人才,经不起考验,故此转系。”
“是岑仁芝的意思吗?”
“不!”萼生斩钉截铁“家母给我最好的礼物是允我独立思考行动,并且,在我碰钉时支持我,她从未在我身上采用过专制独裁家长式手腕。”
“你们需要指引!”
萼生摇摇头,到底是老师,是长辈,她不想指摘他利用学生,她已经藉此长了一智,获得可贵生活经验,过去的事不想多提。
“作为新闻工作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萼生终于忍不住“不要再怂恿我们去冒险,教授,我知道你有你的理想,但是叫学生付出代价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严教授如被人在鼻梁上重击一拳,退后一步,多年来他认为正确的信仰被一个女孩子三言两语贬为一文不值,说穿了,这些日子来,他的居留证一次一次延长,大学合同一年又一年毫无困难地续约,就是因为西方认为他有成绩做出来。
而这些成绩,由他借学生的手与笔完成。
“你的母亲”
萼生站起来“家母委屈自身,成全我们;你委屈我们,成全自己。这便是你与她的分别。”
“她歪曲事实,我揭露真相!”
萼生想说:可是您所付出的代价!
终究没说出口,她忽然伸出手握紧严氏的手一会儿,严氏双目润湿,五年多的师生关系终告结束。
他们之间有无法交通的思维阻隔。
这个可怜的人,萼生相当同情他,他因个人理想离开国家、家乡、亲人,已有多年,他无法回去,家人无法出来,孑然一人,靠着日益褪色的政治本钱,苦苦在外国支撑下去,每次站到台上表演斥责指摘自己的国家与政权时,再也没有新意,听众一日比一日减少,地位动摇,终有一朝会坐冷板凳。
学生是他唯一的希望。
象关世清那样愿意写入狱记的学生。
理想渐渐变成生存的伎俩。
萼生走出校园,她没有回头看。
回到家,她问母亲:“有没有我的信?”等了多天了。
“你在等谁的信?”岑仁芝诧异。
照说,现在肯写信的人已经很少,有甚么心事,讲电话,重要文件,靠传真。
“一个朋友的信。”
这样惆怅的语气,黯然的眼神,可见一定是异性朋友,谁?女儿已不小,在这个时候动感情,起码有三分真意。
“你为甚么不写信给他?”
“他一直没有把地址给我。”
“你没问?”
萼生拾起头想半晌,叹口气,十分吞吐地说:“他不是自由身。”这样形容,也算正确。
做母亲的不禁略为焦虑“有妻室之人?”
萼生苦笑“不不不,那种人可以随时释放自己,一个人不离婚,只得一个理由,就是他不想离婚,同失去自由沾不上边。”
岑仁芝更加焦虑“那么,他置身牢狱?”
“也不,母亲,请不要担心,他只是我一个敬爱的朋友,其中并无儿女私情。”
岑仁芝经验老到,阅历丰富,闻言微微笑“那些微差距,你分得清楚吗?”
萼生点点头。
她等的信,于一个星期后抵达陈府。
接到,见贴着中文字样邮票,内心一凛,连剪刀都不找,信手撕开,抽出信纸,一看,就呆住了。
是陈萼生自己笔迹,纸张由记事部撕下,此到原封不动的寄返给她。
再看信封,地址姓名还是她亲自写上去的,萼生趺坐在沙发中,堕入失望深渊,她记得吩咐过酒店职员:刘大畏如果找她,把信给他,刘大畏假使没再出现,把信寄返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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