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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萼生呼喝他:“废话少说,照这个地点,快快驶去。”她把地址字条递给他。
小刘气鼓鼓发动引擎,把车子驶出去。
萼生在后座戴起耳机听录音带。
萼生一直喜欢听傻气的情歌,新旧统杀,耳畔传来女歌手无奈寂寥的呻吟:自从你去了之后,我整夜耍乐整日睡觉,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可是我心底却知道,没有什么可与你比较,没有,没有什么可与你比较
窗外风景不住向后飞驰。
刘大畏在倒后镜看她,暗暗纳罕,她在听什么?脸上竟会露出如许温柔婉约的神色来,奇怪,她分明是感动了,有什么可以使这般霸道悍强的女子软化?匪夷所思。
萼生除下耳筒,叹口气。
车子一驶离市中心,市容便开始破败残旧,道路凹凸不平,渐渐有点两个世界的感觉。
抵达隧道,车子停下付费,萼生看到两条管道左边一条,有大量脚踏车驶进去,铃声叮叮叮,轮子擦轮子,蔚为奇观。
电光石火间,她领会到以前摩托车行驶的隧道此刻已辟给脚踏车用。
为什么?只有两个原因:不是汽车少了,就是脚踏车多了。
萼生佯装什么都没看到。
倒底年轻,她脸上讶异感慨的神情,早已落在司机眼内。
过了这条隧道,名正言顺,驶进市郊。
萼生一背脊汗,衬衫贴在身上,车子的避震差劲,背都酸了。
她叫小刘停车,移到前座位子去坐,希望舒服些,又拿出矿泉水旋开瓶盖喝两口。
小刘口渴,又不敢出声。
萼生只得给他一瓶,咀巴不饶人“这可是洋水啊,喝了生蛊胀。”
小刘气结,干脆下车,跑到街喉去接生水喝。
萼生自十三四岁过后,就不再与男生玩斗气游戏,颇恍然若失,今重拾笞兽,有意外之喜,哑然失笑。
街喉锁得紧紧,不得要领,小刘只得回车来,低声下气喝口洋水,没想到水是咸的,且冒泡,呛得他咳吐起来。
萼生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再笑,就不大善良了,别转头只是看着车外风光,
小刘咕哝:“唉,出尽洋相。”英雄气短。
当下不言语,把车子一直向前驶去。
和平乡十一弄四号。
快可见到仁屏阿姨。
当年移民,母亲一早在表格上填妥阿姨名字。
可是他们统在内地出生,根本没有证明文件提出亲生姐妹证据,阿姨并不热衷“听其自然”是她的口头禅。
可惜这世界没有什么事毋须争取而会自然发生,所谓听其自然,并不代表任何工夫都不做,而是做得不露痕迹,做得含蓄,不那么恶形恶状,争先恐后,已经叫做顺其自然。
仁屏阿姨结果留下下来。
萼生知道她一向是搞美术的人,不知怎么务农。
“和平乡到。”小刘大声喊。
萼生挥挥汗,已有尘满面,鬓如霜的感觉。
只见绿油油一片菜田,小小两进石屋,满鼻植物芬芳,空气通爽,萼生此时又觉务农并无不妥。
下了车,她随即知道轻敌,无数小小昆虫迎面扑向她面庞,挥之不去,已经钉了几口,痕庠起来。
一抬头,刘大畏正看看她笑呢。
镑人有各人的短处!谁又是国际化全天候人才。
萼生打开旅行包,取出一瓶避蚊水,住身上就喷。
小刘没想到她真的有备而战,倒是非常佩服。
第三间屋子就是四号,两扇木门虚掩,里边有墨绿纱窗。环境并不差,萼生这才放下一颗心。
原先她还以为阿姨在此垦荒,此刻才知道可能是归田园居。屋内无人。
萼生轻轻推开纱窗,示意小刘跟着她。
室内十分阴凉舒适“仁屏阿姨,”萼生叫“有人吗?”
小刘看见桌子上有壶茶,忙道:“姑娘,赏口茶吃。”
萼生笑不可仰,一到乡间,小姐变姑娘,真有他的。
“请便。”
小刘自斟自牛饮,又说:“喂,你不是有面包吗,还不拿出来共产,皇帚尚且不差饿兵。”
萼生不敢待慢,连忙把成盒三文治递给他。
趁无人,她打量石屋内陇,只觉窗明几净,地上铺着青砖,陈设简单,并无长物,也不见先进设备,时光宛如倒流半个世纪,多好,无案牍之劳形,无丝竹之乱耳,风一吹过,只听得窗外一排芭蕉叶萧萧地响起来,萼生神驰。
壁上挂着几幅水彩画,笔迹秀丽,萼生趋向前去,看到一张风景上题着两行字:静中真气味,所得不在多。
呵,看来阿姨已臻化境。
为什么城里亲戚如此看低她?莫非是争名逐利,已成习惯,根本忘却世上尚余其它有价值的享受?
萼生探首看一看卧室,只见床上设着帐子,便退出坐在小刘对面。
小刘举案大嚼,口沫横飞地问:“还要等多久?”
萼生不去回答他,兄是说:“乡村生活不错呀。”有点憧憬。
小刘嗤的一声笑出来。
“有什么好笑?”
“小姐,你看清楚些,这间石屋并无自来水设备,门处有一口数十户合用的井,每一滴水,吃的喝的洗的用的,都得靠人力打回来!你受得了吗?”
听他这么说,萼生暗叫一声惭愧,她竟没留意到。
小刘笑嘻嘻“自然亦无卫生间设备。”
这下子萼生以被人打了一记闷拳。
他指指天花板“幸亏还有电灯照明。”
萼生脸上适才被蚊子钉的地方已经肿起来,痒不可当。
“沟里孑孑繁殖得快,黑细蚊至毒。”
“你说什么?”
“孑孑是蚊的幼虫,你没听说过?蛆是苍蝇的幼虫”
萼生混身寒毛竖了起来,连忙咳嗽几声。
小刘这才结束谈话,轻轻道:“嘿,乡村生活好。”
这时有人推开纱门进来,萼生连忙站立,扬声:“我叫陈萼生,来探阿姨岑仁琴女士。”
来人是位粗眉大眼的年轻人,晒得漆黑,闻言笑了,牙齿雪白,他说:“我们接到你的信了,表姐,我是蒋午昌。”
萼生与他握手,午昌一双大手颇为组糙,又有力,热情、由衷,萼生非常喜欢这个表弟,眼角有点润湿“你长这么高了。”
午昌笑“表姐才比我大几岁罢了,口角倒似长辈。”
“十多年没见。”
“上回见表姐,弄坏表姐的洋娃娃,表姐很生气。”
“是吗,有这样的事?”萼生拍打着他肩膀。
忙着聚旧,冷落小刘,他也识趣,避到门口去乘风凉。
“好吗,习惯吗,阿姨呢,怎么不见她,姨丈在哪里?”
午昌的汗衫已经穿孔,萼生把手指穿过去拨弄。
午昌坐下来,斟杯茶给表姐“我妈跟爸爸已经分开。”
“什么?”
午昌无奈“嫣的分数低,拖累他,他心有不甘,同妈离婚。”声音低下去。
“几时的事?”
“四五年了。”
萼生气忿得无以后加。听母亲说当年姨丈反对移民,说要迎接新时代新纪元,大抵多少因为尊重他,阿姨才不热衷想办法,没想到一有事,他倒见利忘义,先撇下阿姨母子。
“父亲在城里已经再婚。”
“阿姨呢,怎么不见她回来?”
“知道你这一两日要来,去买菜了。”
“忙什么呢。”
“她同姨妈最热厚,她知道你来,心里喜欢。”
午昌是个实实在在的好青年。
“生活是否待清苦?”
他笑笑“习惯了,无所谓。”
纱门处人影一闪“萼生?”
萼生连忙奔出去,可不是阿姨,挽着老大菜篮,见到外甥,连忙丢下来相会,使萼生讶异的是阿姨同母亲有如一个胚子印出来,只是母亲白嫩矜贵,至今事事讲究品味姿势,而阿姨肤色黄深,衣着朴素,是另外一个极端。
两姨甥凝视对方半晌,努力把形象烙入脑海,然后才搂着肩膀进屋来。
“午昌陪你走走,我准备饭菜。”
“不忙不忙。”
“要的要的,对了,门外坐着的是谁?”
“是替我开车的伙计。”
“午昌,你陪表姐走走。”
“来,表姐,来看我们养的猪。”
萼生呆住,她从来没有见过真的猪,也没想过有一日见到真的猪。
说起来,萼生这才发觉午昌身上有异味,开头还以为是汗躁臭。
步行十来分钟,到了小型猪场,只见大大小小廿来三十只白皮猪正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地在泥淖里打滚叫嚎。
萼生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阵仗,瞠目结舌。
“这便是我们全副家当了,养大了一半猪要缴上去当税金,一半自己用。”
“税那么重?”
“明年还要加百分之二十,母亲打算种点玫瑰花帮补,好的种子要到日本买,难办。”
小猪最好玩,成堆伏在老母猪腹下,露出卷曲猪尾巴,不住摆动,萼生被引得笑起来。
午昌说:“我国养猪有六千年历史了。”
“猪为什么拱泥土?”
“家猪都由野猪进化,野猪没人喂,要找食物,要吃到食物的块根与籽实,就得”
萼生给接上去:“钻营。”
午昌大笑,
“所以猪棚要用坚硬材料。”午昌已是个专家了。
这时大母猪站起来,浑身颤动,泥斑四溅,萼生脸上身上均中了招,她乐极而笑。
喜欢这个表弟而讨厌那个表弟绝对不是偏见。
回到石屋,只见炊烟已起,没想到小刘居然在帮手,只见他手势纯熟,切的切,煮的煮,工夫不下于妇女。
趁众人忙,她走到卧室自皮夹子中掏出所有美钞,对折了,塞进五斗柜一格抽屉里,连带把米老鼠也除下放一处。
萼生知道母亲一直寄外汇给阿姨,每个月当件正经事办,但这一小笔款子,萼生希望阿姨用来买玫瑰花种子。
菜摆出来时是下午四点多,因肚子饿,四个人吃了顿早晚饭,滋味奇佳。
萼生觉得面孔麻痒,搔两下,小刘一看,便说:“发出风疹块来了。”
午昌连忙说:“我去打盘水给表姐敷脸。”
萼生急“有只抗生素葯膏”
眼看见小刘正微微笑,使噤声。
阿姨歉意的说“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
萼生豁出去“没关系,我不怕。”
洗了脸,不但没有好转,麻痒渐渐扩张,萼生只得死忍。
阿姨问:“萼生你这次只逗留十天八天吧?”
“我临走前必定再来看你。”
“好几个钟头的车程,不必麻烦了,替我问候你母亲。”
“阿姨,外婆故世,我妈没回来,你怪不怪她?”
“我们赶到医院,老人早已魂归天国,严格来说,谁也没送到终,况且,平日还是数你母最肯出钱出力。”
萼生听到这句公道话,才松下一口气。
“天色快晚,你回去吧。”
萼生点点头。
母子两人送亲人到路
小刘揶揄萼生“没有勇气上茅厕?”
萼生白他一眼,下车再次与阿姨拥抱,才依依不舍上车离去。
在车上她沉默良久,经过此役,已把小刘当作熟人,因问:“路边尚有街喉,为何自来水管不敷设至和平乡?”
“上头有上头的方向,”
“又是不够分数?农民缴的税可不少,都用来干什么,装修大都会的门面?”
刘大畏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说:“小姐,我要是你,千里迢迢来到人家客厅大堂坐着,就不会随口批评家私陈设。”
萼生冷笑“警告?”
“为你着想。”
萼生叹气,她有点自顾不瑕,摸一摸额头,只觉发熨,要命,乡间一日游,好像已经叫她吃不消。
萼生倒在后座,昏昏入睡。
醒来是因为拿电筒照她的脸,她擦擦双目睁开眼“什么事?”车子已经停下来。
“小姐,”车门被打开“请出示阁下身分证明文件。”
是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萼生头晕身热,十分驯服,取出护照给他们视察。
其中一名说:“陈小姐,你好像不大舒服,回到酒店,我建议你马上找医生看。”
随手把护照还她。
萼生点点头。
“去吧。”
小刘得令,速速把车驶走。
这时已可看到公路尽头灰色天空下大都会高楼大厦的剪影,白森森,有点可怕,萼生不由得闭上双目。
刘大畏问:“你觉得怎么样?”声音充满关注“忍一忍,马上给你叫医生。”
萼生羞惭地呻吟“我真无用,全身痕痒,混身发熨。”
“你会不会对猪只敏感?脸上都是风疹肿块。”
太滑稽了,太娇纵了,萼生无地自容,无论哪个国家靠她这种年轻人,都肯定前途堪虞。
她问:“刚才那个检查站,查什么?”
“许多乡下人想偷到城内干活。”
“呵。”
“务农多吃苦,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时间,天蒙亮起来,不停操作,直至天黑,哪有午饭时间,下班钟数,公众假期。”
“可是我表弟午昌很快活满足。”
“他端是个好青年。”
萼生又呻吟一下。
“你怎么样?”
“我好像要客死故乡了。”
刘大畏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响亮豪爽的笑声注满车厢每一个角落,萼生这次一点不怪他,反而觉得他笑声令人振作。
小刘呢,也对这位女客好感渐增,适才看到她对穷亲戚毫无保留的热情爱护,端的十分难脑粕贵,小刘总以为西方大国长大的人,多多少少势利功利,他意外了。
到达酒店门口,萼生像看到家一样,忙不迭跌跌撞撞下车来。
小刘扶她进大堂,萼生即时叫服务人员替她叫医生。
小刘对她笑笑“我明天来看你。”
外籍医生在廿分钟后赶到,和蔼可亲,笑道“我们好似患了敏感症呢。”
萼生照过镜子,面孔已经红肿得同猪头一样。
她急得淌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