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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想,这口气像煞一个人,是谁呢?忽然想起来,吓一跳,不敢出声。
元东说下去:“有什么道理需要二十四小时讲电话,有谁会那么重要,又有什么电话非听不可?”
这完全是申经天的理论。
芝子驶出车子,元东对路程十分熟悉,一路指挥:“往左转上公路,往国家公园驶过去,第三个出路就是,转入幽思谷,对,一直走。”
不是常客的话,哪里会这样熟悉。
他们来到目的地,停好车,看到戴着头盔穿着橡皮潜水衣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往山上走去。
芝子与元东走到山顶一看,只见一道新娘婚纱似的激流往下坠,溅起雾幕。
年轻的男女们跳下瀑布,即时被浪冲下,只听见一阵阵欢呼声。
芝子忍不住说:“危险。”
元东讶异“这情景与我想像中一模一样,芝子,几时我们也来一试。”
芝子握住他的手“回去吧,站久了都觉晕眩。”
“我倒是不记得那间舞厅在什么地方了。”
芝子好不容易拉他回家。
半路,元东一定要在草地上看人放风筝。
芝子也觉有趣,把车停好,斟一杯果汁给他,一起欣赏。
蓝天白云,同道中人聚集一起放起各式各样的风筝。
芝子最喜欢一只头尾四脚都会摆动的蜥蜴,异常生猛,它不住在空中游动,不住引起喝彩声。
元东说:“那边有热狗档,我去买两只回来。”
“太油腻了。”
“不怕,加多些洋葱圈及芥辣。”
他已经走到小贩那里去。
片刻他捧着食物回来大嚼,一边往天空指指点点“你看,到底是华人的设计好看,蝴蝶及美人风筝,婀娜多姿。”
芝子垂头不语,元东的脾性竟有那么大的改变,与他的本性各占一半。
不过,那天下午回到家,他坐进书房准备讲义,直做到傍晚,对外边不瞅不睬,又恢复申元东本色。
避家问:“元东会不会累?你去叫他休息。”
芝子微笑“他自己有数。”
“明晨,我们去送花给经天。”
“我也去。”
避家点点头“早上五时出发。”
医生来了,芝子请他到书房。
“芝子,你有疑问?”
“可有告诉元东捐赠人身分?”
医生说:“院方从来不公布对方身分。”
“可是,那是他的至亲。”
“他没有提出要求。”
“你有没有觉得元东变了许多?”
“这是正常现象,他逐渐康复,拥有自信,一定比从前活泼乐观。”
“照你说,医生,他一切正常?”
“正确,”他忽然对芝子说:“你如果喜欢他,不妨让他知道。”
芝子吓了一跳。
“你对他的康复有功,芝子,何必掩饰感情?”
“我只是他的闹钟,按时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罗拔臣医生微笑“我们像是数十年的老朋友,无话不说:别错过这个机会,你们已经历过最大考验,以后的路一定平坦无阻。”
芝子忍不住笑“医生,你真是个好人。”
“我看住申元东为生命挣扎多年,他这个病人变成我的私事,似我亲友一样。”
芝子不住点头。
“芝子,你有什么愿望?”罗拔臣医生问。
“读完这个课程,找到工作,独立生活,培养自信。”芝子回答。
医生称赞:“真好。”
这时,他的随身电话响了,医院促他归队。
“这个星期,我工作已达一百小时,不能再超时了。”
他却依然匆匆离去。
晚餐时,申元东出来找芝子。
他说:“我想起来,那间舞厅在东十二街,是间老年人俱乐部。”
芝子看着他。
“可惜今日已经累了,不然同你去察看。”
“那里下午才热闹。”芝子回答。
“你去过?”
芝子点头。
元东大惑不解“那么,与我跳舞的女孩可是你?”
芝子温柔地笑说:“你何止同一个女孩跳过舞。”
元东忽然脸红,半晌才说:“明天一早,我们去送花给经天。”
芝子说:“我会叫你起来。”
“我自己有数。”
“这么说来,闹钟可要解雇了。”
“芝子,需要你的地方多着呢。”
那晚芝子睡得比较沉实。
但还是做梦了。
她坐在椅子上,颈后一直有人朝她呵气。
“是你吧,经天。”
转过头来,但是看不见他。
“经天,叶如茵来过。”
没有回音。
“明天,我们给你送花来。”
她好像觉得经天笑着问她:“可有栀子花?”
“栀子要等明年才有。”
他像是有点失望。
芝子低下头“我一直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直至叶如茵把前因后果告诉我。”
“现在也还来得及。”
“什么?”
“现在还来得及。”
芝子几次三番回头,看不见他,急得握紧双手。
“你没有看见他吗?”
芝子不出声。
她听见轻轻的叹息声。
啊,这一定是她自己,庆幸已经走了这么远,同时又焦虑往后的道路不知通向何处。
她回答:“我会申请助学金,半工读至商科毕业,做好本份。”
芝子听到一阵笑声。
她侧着耳朵,细听可有调侃嘲讽的意思,但是那笑声是活泼愉快的。
“经天,真正想念你。”芝子说。
但是感觉上经天已经远去。
芝子醒来,睁开双眼,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天色已经微亮。
耳畔听到走廊里有人说:“为什么这样早?”
“心清一点。”
是新来的女佣在说话。
芝子梳洗更衣,先到元东房间去叫醒他,他已经在淋浴。
她在浴室门外说“早”
他也回答了一声早。
芝子心情有点沉重,悄悄退出,走到厨房,看到管家、司机已经准备就绪,正把大束新鲜的白色花束搬上车厢。
女佣斟出咖啡。
大家都没说话。
稍后,元东下来了,穿着黑色西装,各人上车出发。
山坡面对着大海,芝子蹲下,放下花束。
她默默说:“经天,请你保佑我们身体健康,学业有成。”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清晨,没有旁人,他们一家逗留了许久,终于,是申元东先抬起头,大家跟着他的脚步退出墓园。
陆管家发觉双腿有点麻木,趁人不觉伸手去揉一下。
这时,已陆续有人进来,见到一队整齐的黑衣人,不禁多看两眼。
他们上车回家。
周律师在等他们。
“元东,新房子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搬进去,可要叫人装修?”
元东答:“交给芝子好了。”
芝子站起来说:“我对美学一无所知。”
周律师微笑“我推荐助手给你。”
芝子怔住,她一向只以为有才干的人带领助手,没想到不懂的人反而可以用能干的助手。
只听得元东说:“不要白色,已经腻了。”
他进书房工作去了。
芝子用手托着头“真是难题。”
周律师说:“搬家是好事,重新开始。”
芝子点点头。
他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他想她留下来,她却另有打算。
芝子并没有到新屋去为他布置灯饰墙纸,她把这几个月的积蓄摊开来,计算过,认为够明年学费,就在那天傍晚,她向申元东辞职。
元东一急,把桌上文件茶杯扫到地上。
芝子忙帮他收拾。
“你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像许多学生那样半工读。”
“住什么地方?”
“像从前那样,与人合租一间小鲍寓,量力而为。”
“这里没有你怎么行?”元东着急地说。
芝子笑了“半年前申宅也没有这个人。”
“怎么会放心你一个人出去闯?”元东说。
芝子微笑“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多年。”
他急得团团转“管家,管家。”
陆管家赶到,听说了因由,惊讶地说:“芝子,你一直在半工读,又何必转工?”
姜是老的辣,说话没有漏洞。
芝子低头微笑不语。
世上除了做婢仆之外,还有其他职业。
不过,她也知道感恩,没有申家,她来不到这里,得不到新的开始。
她诚恳的说:“这间屋里已经没有病人,不需要我这临时工,我唯一的要求是
周末可以大吃一顿,吃不完打包走。”
陆管家恻然“真是孩子,净挂住吃。”
芝子笑了,没捱过饿的人根本不知道吃饱是多么重要。
陆管家说下去:“何必要走呢,大屋有的是房间,你住楼下,或是阁楼,谁碰得见你。你若是不喜欢,大家不与你招呼好了。”
芝子骇笑,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只恐怕迟早需付出更昂贵的代价。
“这一带租金不便宜,不容易租到整洁的地方。”
芝子说:“所以,请给我多一点时间。”
“芝子,一动不如一静。”
芝子已决心自立“不,我-”
申元东忽然动气“你不必辞职,我开除你就是。”
避家连忙说:“是,是。”
她一把将芝子拉出去。
芝子颓然,管家却笑了“开除拿遣散费,比辞工好多了。”
芝子啼笑皆非。
“你看你,好心有好报,不过,我们会不舍得你,我从来未见过像你这样没有私心的人。”
“陆管家,这句话由我来讲才对。”
她们的眼睛都红了。
避家帮芝子找到间小小一房公寓,近学校,治安不错,又把一辆性能尚佳的二手车让给她。
搬出去那一日,已微有秋意,申元东亲自开车送她去新居。
元东给芝子的遣散费,足够她用到毕业。
他叮嘱芝子:“晚上门窗都要拴好。”
“我都知道。”
“有空到新家来吃饭。”
“全装修好了?”
“差不多齐全。”
“用什么颜色?”
“只得我一个人住,大部分用大理石及不锈钢。”
“哗,多么特别。”
“有一间会客室,专门用来招呼学生。”元东说。
芝子忽然问:“你的心怎样?”
“我的心无恙,仍有盼望。”元东回答。
芝子没接上去,稍后她说:“只有健康最珍贵。”
元东走了,芝子松一口气。
自由了,不再做一只闹钟,身边不再日夜带着警号器,做梦可以走得远一点,毋须担心警号声大响。
但是她又无比地怀念他,想在他离开之前叫住他。
申元东上车。
司机阿路大胆咕噜:“真不明白,怎么会放她走。”
申元东不出声,过一会才答:“必须尊重她的意愿。”
“放走了,不回来。”
申元东轻轻说:“是你的,终归是你的。”
阿路叹口气。
“阿路,你想想,倘若我没有病,又怎么会认识她?”
真的,八杆子也打不着,当然是与身分相若、门当户对的女生往来。
“经天如果得到父母宠爱,也不会来投靠我这个小叔,我又怎会得他救命?”
阿路一愣,不敢出声。
“是,我都知道了。”
申元东望向车窗外边。
饼一会儿他说:“所以我相信一切都有安排。”
阿路不再说话,车子朝大学驶去。
芝子在小鲍寓内收拾行李,百般无聊。
这一段日子她寄居在申元东身上,一旦离开他,知道一定不惯,却没料到会这样失落。
她做一杯咖啡,靠在窗前,正在看对面公园风景,忽然有人按铃。
门一打开,只听得一声欢呼:“果然是你!”
芝子来不及有反应,那人已经说下去:“我看着你搬进来,就觉得是你,不敢肯定,故此冒昧来按铃。”
芝子看见一个体格强壮的年轻人,有点面善,可是不知道他姓名。
她茫然地看着他。
年轻人的声音忽然轻柔“谁也不会忘记你这双憔悴忧郁的大眼睛。”
这时,芝子实在忍不住问:“你是谁?”
他感慨“果然,不记得了,我叫曹祖光。”
芝子仍然茫无头绪。
“我还有一个妹妹,约大半年前,我们曾是邻居,你住我家对面,我请你过来参加舞会,记得吗?”
才大半年?仿佛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芝子点点头。
“没想到我们又成了邻居。”
“你也住这幢大厦。”
“我住你对面低一层。”
芝子问:“妹妹呢?”
曹祖光说:“嫁了人,住在伦敦,很怨、很不高兴,说是天冷雾大,种族歧视严重,但是有文化,又近欧陆,故不愿离开。”
芝子笑了。
真是人生缩影,命运盒子打开来,一共十样礼物,倒有七样是废物,一点用处也没有,可是为着另外那三样用得着的东西,也只得勉强接受,蹉跎岁月。
除了申经天,她还没有见过真正快乐的人。故此更加想念经天。
“一起喝杯茶可好?”曹祖光问。
芝子取起外套,他帮她穿袖子。
他带她到附近商场小食店吃下午茶。那是典型年轻人聚集的地方,芝子这才有时间心情看清楚附近环境。
“读哪一科、功课可还吃重,想家吗,同什么人一起玩?”这也是典型年轻人关心的问题。
芝子微笑,没有回答。
她习惯不说话,也发觉人们其实不介意她沉默。
有朋友过来同曹祖光打招呼,与他说起工作上问题。
朋友走了以后,芝子问:“你读建筑?”
“是,第三年了,许多同学趁热闹转了系去念电脑,但是我觉得这是终身事业,况且世上总用得着建筑师,故此坚决读下去,收入多寡不是问题。”
说这样的话,可见有点志气,芝子很是佩服,但是可以不计较收益,自然是家里大力支持。
“刚才那位同学,已决定休学到矽谷去闯世界,其实也很辛苦,无日无夜对牢电脑荧幕钻研新花样。”
芝子不置评。
曹祖光咳嗽一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芝子把名字告诉他。
“知之,可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谓知也的知之?”
“哪里有这样文雅,是芝子。”
“我曾经问你管家,她不肯把你名字告诉我。”
“你古文不错呀!”一日到夜开舞会,还能有中文常识,算是了不起。
“父亲押着学过一点。”
至少知道宋太宗不姓宋,汉高祖不姓汉,还有,老残同鲁迅是两个人。
这时,另外有人过来,这次是个女生,干脆坐下来。
曹祖光只得为她们介绍,他误会芝子姓申,芝子想更正,已经来不及。
只见那女生睁大双眼。
“你是湾区申家的亲戚?”
芝子摇摇头。
“那么是朋友了,他们一家真是怪人。”
芝子有点失望,既是读书人,不该爱讲是非。
“听我母亲说,申家长子没有心脏,最近,终告不治,可有这样的事?”
芝子张开嘴,又合拢。
女生继续说:“申家富裕,听说替申元东找了女伴,一次不成功,另外再找一个,都是穷女,为了钱”
曹祖光连忙阻止“薇薇,你在说什么。”
那个薇薇诧异“你也知道有这些传言呀。”
曹祖光只得尴尬地说:“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他拉起芝子痹篇那个朋友。
走到门口,他向芝子道歉:“对不起。”
“不关你事。”
“从未想到朋友会那样失礼,从前不觉得,今日真丢脸。”
芝子不出声,爱讲闲话,是人之常情吧。
多谢曹君维护她。
走到街上,曹祖光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坐。”
芝子说:“我想回去休息。”
“那可恨的薇薇,毁了我首次约会。”他握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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