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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琴去扭开电视机,相貌堂堂全发蓝眼的美少年在报告天气:这里是低气压,那里是云带,指着北美洲地图,振振有词。
宜室坐在床沿,怔怔听他花言巧语,最后总结。“西岸,阳光充沛。”
连续一个星期,他们都没有失望。
阳光的确充沛,无处不在,直晒下来,无遮无掩,晒得宜室两颊生出雀斑,晒得她发梢枯燥,晒得她睁不开双眼。
一家四口每天吃了早餐才出去看房子,酒店咖啡店里鸡蛋卖一元五角一只,光是吃鸡蛋就去掉一百港元。
尚知还顶幽默:“这样就穷了。”
宜室都笑不出声来。
晚上,宜室在浴间用手洗内衣,尚知见她良久不出来,进去查视,只见背心裤子晾得如万国旗般,大吃一惊,宜室也不抱怨,抬头看着尚知。
尚知说:“不行了,快快选择房子定居恢复正常。”
但是宜室忽然嫌列治文区的空气死寂,又跑到西区去找贵价房子,经纪是个善心人,劝她:“李太太,不如先租来住。”
宜室不肯,一蹉跎又一个星期,酒店单子如天文数字似累积。
尚知已与大学接过头,他那边问题解决了,便来帮宜室:“喂,速战速决,一般独立洋房都是那个标准格局。”
宜室皱上眉头“经纪说谁谁谁那种人,统统住在列治文。”
尚知瞪大眼睛,不相信这话出自汤宜室之嘴“你是谁?本年度六千多名移民中选出来的皇后花魁?人家住那个区,你就偏偏住不得?”
宜室不去睬他。
“汤宜室,来,告诉我你不是那样的人,说你不是法西斯主义。”
尚知像是哄小孩子似语气。
宜室微弱抗议“我想住得好一点,大家也没有地方可去了,日日夜夜就是守着这个家”
终于还是照原定计划,选了幢宽敞的舒适的小洋房,一整条新月路上都是那样的房子,稍不留神,保证摸错门口。
孩子们十分高兴,亲自挑选家具,尤其是瑟瑟,忽然受到大人般的尊重,表示喜欢新生活。
宜室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是最最最不适应的一个。
因为孩子们可以去上学,尚知天天乘顺风车办公,她孤独地留在屋子里,完全落单。
要是能够无聊地坐在后花园悲秋,倒还好些,偏偏家务事如排山倒海似压下来,自早到晚,双手不停,做来做去做不完,宜室觉得极端困惑。
从前有家务助理,只觉得她闲闲散散,不费力不用心,轮到自己动手,才明白果真见人挑担不吃力,宜室成日价团团转,下午琴瑟放学回来,她还没吃中饭,忙着熨衣服。
小琴往往发觉汤已滚干,锌盘里脏碟子杯子堆积如山,垃圾桶还没有拎出去,而母亲,却呆呆的坐在无线电旁,在听一首旧歌。
小琴连忙安排妹妹沐浴包衣,随即帮母亲清洁厨房,从前小琴一直不明家政课有什么鬼用,现在她知道了。
尚知一回来便看线路电视的体育节目,一句话都没有,临睡之前总是轻拍宜室肩膀,不知是叫她忍耐呢,还是表示支持。
第二天一起床,宜室又得面对另一天辛劳工作。
退休?恐怕是退而不休。
宜室从来不知道人类的三餐饭要花这么多时间来伺候,整天就是做完吃吃完又做,一下子肚子又饿嘴巴又渴,牛奶果汁一加仑—加仑那样子扛回来,转眼成空。
还有,原来一件衬衫洗涤晾晒的时间比穿的时间长得多,重复又重复的熨同一件条纹衬衫,宜室开始同它说话:“我俩再这样见面,人们要思疑的。”
坐办公室的时候,铁定七小时工作,一小时午膳,一年大概有那么三五七趟,超时赶死线,上司感动得声音发酸,几乎连天使都要出来唱哈利路亚,工作完成,大老板必发公文致谢。现在?
天天做十六小时还是应该的。
宜室震惊过度,不知怎么会沦陷到这种地步,明明知道应该学开车,结交新朋友,发掘新兴趣,到城里逛逛,却全搁置不做。
同她想象中的生活差太远了。
待她胜任家务的时候,三个月已经过去,宜室觉得她完全迷失自我。
宜家与她谈过几次,她没有说什么,只轻轻道:“似做梦一样。”
宜家讶异,一场梦怎么能做百多天。
“我想家。”
“这就是你的家了。”
不是,不是,是吗,是,不是。
“圣诞我来看你。”
“宜家,快点来。”
宜家差白重恩找她。
宜室接到白小姐电话,横推竖推,都没有成功,白重恩坚持那是宜家命令。
白重恩开着小跑车前来列治文,宜室听到引擎声,前去启门,只见女郎绑着豹纹丝巾,穿鲜红呢大农,明艳照人,宜室觉得恍若隔世。
“你气色很好。”白重恩笑说。
深秋,碧蓝天空,一地红叶,像文艺片中男女主角谈情的好时光,宜室强笑道:“我面如土色,还不快进来,让我泡杯好茶待客。”
白重恩带来一大盒糕点。
两女坐在厨房一谈半日,宜室一边讲一边发觉说得实在太多,但无法停止倾诉,不计后果,也要一吐为快。
“说到头,太娇纵了,都没有正式做过全职主妇,在写字楼,又有一队人服侍,后生秘书司机成群,你看现在,”宜室伸出一双手“只剩我同十只手指。”
白重恩说:“我替你找个帮工。”
“有呀,日本人来剪草,尚知负责洗车,连瑟瑟都学习整理房间,比开头已经好得多。”
“那么每星期六你放自己一天假,出来走走。”
“我不会开车。”
“学,我来教你。”
“我真正无能。”
“胡说,你所懂的在此地一时无法施展而已。”
宜室苦笑。
“你看,这端是个鸟语花香的城市。”
宜室答:“可惜不是我的鸟不是我的花。”
白重恩虽是混血儿,也听懂了这话“但,你的故居也不过一块殖民地,你根本没有国籍,宜室,你是一个这样聪明的知识分子,为何不设法适应你的新家。”
宜室见白重恩说得这么率直,可见是真的把她当作自己人,更加憔悴。
“当然这是你的花你的鸟,三年之后,你唱了加拿大国歌,就成为加拿大公民。”
宜室握着杯子不出声。
“思念的感觉是浪漫的,”白重恩微笑“但不能把所有时间沉湎下去。”
“你的口气同宜家如出一辙。”
“所以她派我来呀。”
“你同宜家两人构造特殊,乐天知命,可以到处为家。”
“你藉家务来逃避是不是?何用做得一尘不染,”白重恩四处打量“天亮做到天黑,你也就不必放眼去看新世界了。”
宜室暗暗吃惊,好一个聪明伶俐玻璃心肝水晶肚肠的人儿。
“你要给自已一个机会。”
宜室吸一口气,点点头。
白重恩笑“我得走了。”她留下一张卡片“有空打电话给我。”
宜室送她到门口。在异乡,见过两次面,已经算是知己。
从前上班,天天与要好的同事闲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畅所欲言,并不特别珍惜,说完即散。
宜室忽然知道她错在哪里:她高估了自己的适应能力,低估了自己的敏感度。
宜室没有做饭,在后园沉思到黄昏。
邻居太太尝试过与她打招呼,见她总是匆匆痹篇,也就不再去贴她的冷脸,自顾自晾衣服。
小琴早已习惯母亲的忧郁,放学回来,自冰箱取出现成的汉堡牛肉,送进微波烤箱。
又把衣服自干农机取出,逐件折叠。
因为小同学都这么做,小琴完全认同这种生活方式。
“妈妈,星期六下午我去看电影可好?”
“同谁去?”
“同学。”
“瑟瑟呢?”宜室问。
“在房里,她今天受了刺激。”
“发生什么事?”
“有人侮辱她。”
宜室霍一声站起来。“谁?”
“是一个同学,他问瑟瑟,是否每个支那人都开洗衣店,又问她父亲是否开洗衣店。”
宜室脸上一下子失去血色。“那同学是白人?”
小琴答:“想必是。”
宜室提高声音“瑟瑟,瑟瑟,你下来。”一边蹬蹬蹬跑上楼去。
只见瑟瑟坐在书桌前。
宜室把她身子扳过来,声音十分激动“不怕,瑟瑟,我明天同你去见老师,务必要讨还公道。”
瑟瑟却明快的说:“不用了妈妈,我已经教训了他。”
宜室呆住“什么?”
“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告诉他,这是支那人给他的礼物。”瑟瑟愉快得很。
“你没有!”
“我有。”
宜室瞪大双眼,看着瑟瑟笑嘻嘻的小面孔,发觉孩子比她强壮坚决,已学会保护自身,争取权益。
“他有没有受伤?”宜室急问。
“没有,不过下次,一定叫他流血。”瑟瑟磨拳擦掌。
“我的天。”
尚知站在门口,全听到了,哈哈大笑“宜室,孩子们的事,孩子们自去解决。”
“这是种族歧视。”
“我不认为如此,幼童口无遮拦,专门爱取笑他人特征,譬如单眼、秃头、赤足,并无恶意,你别多心。”
“就这样算数?”
“人家家长不来控诉我们暴力,已经算是运气。”
宜室发觉尚知语气平淡。什么,他也习惯了?他也默认他乡为故乡?
宜室发觉她像是流落在另外一个星球,家人统统变为异形,思想与她不再共通,她退后两步,背碰在墙上。
尚知说下去:“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对了,今天晚上吃什么?”
宜室孤独地回到睡房,对牢镜子问;“汤宜室,你这一生,就这么过了吗?”
尚知在她身后出现,把一杯牛肉茶与一碟子饼干递给她“你不是最最向往这种平凡安逸的生活?”
宜室歇斯底里的笑出来。
“你应该来大学看看我们的实验室,设备不错。”
宜室笑够了,叹一口气。
“以前你一向对我的研究有兴趣。”
以前李尚知是副教授,此刻他只是人家助手。
“你不是对我没有信心吧。”
宜室顾左右言他“我打算重新学车。”
“那得先出去买一辆自动排档房车。”
“今夜不,我累。”
“你不是疲倦,你是害怕。”
“尚知,不要再分析我的心理。”
尚知沉默一会儿,跟着也改变活题:“星期天我请赖教授午膳。”
宜室没有反应。
“你准备一两个菜吧。”
谁知宜室炸起来“我不是你的奴隶,李尚知,我不受你指挥,这是我的家,我是主人,你要同谁吃饭,请出去方便。”
尚知发呆“你不想认识新朋友?”
“我已经认识够人了,不劳费心。”
尚知反而有点宽慰,至少她肯同他吵架,相骂也是一种交流方式,打破三个多月来的冰点亦是进步,表示汤宜室愿意尝试破茧而出。
宜室用手掩着脸“我想静一静。”
办不到,她才不肯低声下气捧着鸡尾酒招呼丈夫的上司及上司太太。
李尚知是李尚知,汤宜室是汤宜室,两个人经济独立,毫不相干,没有轇轕。
星期六,宜室一早就起来了,日短夜长,天色昏暗,但她仍同小琴说:“陪妈妈到城里逛逛。”
小琴说:“就快下雨了。”
“小孩子怕什么雨。”
小琴略为不安“我约了人看电影,记得吗?”
原来如此。
宜室还不经意“看午场?”
小琴转一转手表“我们先去图书馆。”
门铃响,李宅不大有访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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