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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士在黑夜的公路上急驶,车上的人都睡了,闭目的神情像块块墓碑般寂静,只有不时奔馳而过的货运车或砂石车,技人串串的喇叭声和流乱顛怪的灯光,割划着每个旅客的梦及身影。
除此之外,就是司机面前的星红小点,随着他手的移动,一下在嘴上,一下在方向盘上,空气中弥漫淡淡一股烟味。
因为时差,joy一直睡不着。她试过各种姿势,把身体四仰人又拉直、把手脚捲缩像婴儿、用打坐方式、跪在地上趴睡、蹲在椅子上却始终无法造人梦乡。
“拜托你安静一点,我有好多事要想,受不了你再来烦我!”母亲拍掉joy伸过来的一只脚。
joy委屈地把身体靠向窗户,泪眼模糊中,外面的世界更不清楚了。
她何尝要回台湾?想想她留在旧金山的同学和朋友,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声。还有她的艺术炉程、博物馆的科学计画、在老人院等着要吃中国水饺的南茜最最重要的是她等了好久shen的小提琴演奏会,难道全部都没有了吗?
这样偷偷摸摸地不告而别,他们会怎么想呢?
“哭什么?你不想走,留在旧金山只有死路一条,你知道吗?”母亲小声,但恶狠狠地说。
“有谁要害我们嘛!”joy出言顶撞。
“还不是姓丁的那个女人!”母亲恨恨说。
“谁教你去抢人家的丈夫!”joy忍不住说。
“闭嘴!”母亲尖尖的指甲掐过来。
joy忍着痛,心里嘀咕着,她这一生不过活十七个年头,就被母亲害得惨兮兮先是她六岁时,父母离婚,母亲带她到台北,从此和父亲失去联系,现在连他的长相都拼湊不出来了。
然后是她十二岁时,习惯了单亲家庭,书也唸得好好的;偏偏母亲和满脸大鬍子的鮑伯情奔美国,便把她带到语言人种完全不同的环境中,那种仓皇和差点顶滅的感觉,真是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母亲又去惹緋闻上身,弄得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只有趁黑由旧金山又逃回台湾。
她都是被迫的,谁教她有个随心所欲:有还不安于平淡的母亲呢?
清晨四点了,西方的天空仍是一片漆黑,明月和疏昆浅浅挂着:东方却有了不同的绽蓝色泽,她感觉那巨大的红色圆球就在海的后面,正伸出它的触角。
新的一天到来,她们又将如何呢?会不会除了逃亡,还是逃亡呢?
她望着那点光芒,想到shen,他总是那么高高在上,圈着长捲睫毛的浅褐色眼睛如此严肃,像眺望着遥立的远山,进到人所末能及的境界。
传说他有印地安人和捷克的血统,由他立体如雕刻的五官、略髦的头发、高大的身材,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但整体而吉,他仍是中国的,漂亮英俊优秀,是每对父母心中最理想的儿子。
他一定很很高兴她们的离去吧?
他对她一向不友善,但她还是禁不住爱慕之心,将他当太阳神阿波罗般地崇拜着。
joy愈想小里愈悲伤,摸黑由袋子裹拿出她最心爱的木娃娃。
“别乱动呀!你想引人注意吗?”母亲斥责她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母亲,把木娃娃圈捧在掌心。这八英吋高的偶人,是用最坚固的红木雕刻,淡褐细致的木面上,一个五官美丽的女孩微笑着。它有达及臀部的长发,一身袍子,在颈部还有太阳图腾的项圈。
这是她中毒住院时,shen送给她的。
他在医院陪她两天,一直坐在窗边,两手倚在长腿上,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他还说了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临湖的村落受了咀咒,飞鸟不来了,鱼儿消失了,灰熊偷走所有的温暖。在人人束手无策的情況下,西长勇敢美丽的女儿,自愿到太阳昇起处寻找万能之神,把自己当祭品,来解救村人。
“历经高山、冰雪、沙漠、激流,她终于来到万能之神的脚下。万能之神爱惜它的勇气与智慧,不但不处罰它的僧越,反而愉快地答应她的一切要求,并赐给她一个新的名字,叫“太阳之女””
joy斜躺在病床上,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故事。
十二岁相识,大四岁的他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忙着科学競賽、交响乐团、学生会、西洋棋杜、游泳隊、剑击隊一步步为走向长春藤盟校成为其中的精英分子做准备。
直到年初,shen要学雕刻,请她当模特儿,每个星期六下午还特别从学校回来,和她工作几小时。仅管如此,他们之间的交谈与了解仍不比从前多,九其他每次付她应有的钟点费,吏便一切公事化了。
遥远神秘的shen,仍是遥远神秘。
所以他说这个“太阳之女”的故事时,她感觉很不自在。
刻完发梢的最后一刀,他把偶人放在她床边,没拿走也波说要送给她。出院时,偶人仍立在那里,她就带回家了。
两个星期后她车祸住院,shen又来了,唸唱着一些简单的印地安民謠给她听,像催眠一般。
她还记得那首“萤火虫之歌”:轻掠着瑩白之火的虫儿摆漾着彻微幽光的小动物在我床边的小星星织成一星綱到我的睡梦中来呀!小小的飞舞之虫来呀!小小的闪亮动物用你神奇的光芒照亮着我你那小小的星光火炬他为什么突然对她那么好呢?过去几年,他所表现的不是冷漠就是轻忽,因为她有一个恶名昭彰的母亲,企图想勾引他的父亲,破坏他家庭的完美,他应该厌恶她的。
难道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吗?她和母亲的中毒及车祸,都是可怕的阴谋吗?而shen也是策画者之一吗?
正想着,母亲一只手伸过来,夺走她的木娃娃,说:“不要随便拿出来,里面藏着重要的东西,那是我们下半辈子的依靠。”
“什么地方不好藏,偏要弄坏我的木娃娃。”joy委屈地说。
她拿回木娃娃,摸它背后头发最厚的地方,那儿被母亲鑿开一个裂縫,放进一张纸条,再用木板及细钉封死。这不仅破坏木娃娃的完整性,将来若要取出纸条,就非要劈开它不可。
从shen得来的友善和礼物,似乎都不能维持长久。对一个根本无缘的人,她为何要痴痴挂念呢?
喜欢一个想致她于死地的人,是不是很傻气呢?
“你一定要保存好这个木娃娃,任何情況下都不能遗失,听清楚了没有?”母亲的声音又传来。
还用你说,joy在心里嘀咕着。
“他很快会来和我们会合的,我们就可以到嚮往已久的伊甸园,不再有世人恶毒的眼光,也不再有现实生活中的贫困和无奈。”母亲闭上眼,满足地说。
joy对“他”或“伊甸园”一点兴趣都没有。对地而言,这次的匆促奔逃,倒像是由光明来到黑暗,未来的世界将是个“失乐园”她永远不会再快乐了!
悄悄地,她的內心叉响起shen低沉富磁性的嗓音,唱着“蜂鸟之歌”:而来了,我的子民,雨来了!
雨包围着我们全力倾洒这个夏季将是美好亮鹿的蜂鸟已经在耳畔预言嗨|哩|哩!呀|嗨|哩|哩!
呀|哩|呀!呀|嘿|呼|嗨!
她用唇无声地和着,她十七岁的预言又是什么呢?
天渐渐亮了,白光愈清,黑影愈淡。巴士在高速公路上轻轻摇晃着,joy的意识逐渐昏沉,耳旁一直是shen的歌声突然,一阵尖锐的煞车声响起,这声音是她听过最长最猛烈的,像进入一条隧道,尽头是一睹未挖掘的墙,车嗚着要硬闯过去。然后金属碰击,人彷彿跳豆般滚动着,血肉之躯毫无防护地撞向玻璃、铁条、尖木、锐片任何想像不到的东西都已扭曲成杀人的致命武器。
joy无法停下来,无法想下一秒,四周尽是人的惨叫声。模糊的血块飞来,她翻了好几滚,顛倒的世界凌乱痛楚,但刺穿她心的是那一团火球,如怪兽般扑来“joy!拿好木娃娃:”母亲的话在四面八方,鬼哭神嚎中的一点人声,愈来愈微弱“joy,joy,joy”
火即将要烧到她的发丝,一股强烈的气流,压缩她的五脏六俯,把她高高弹起,像被猎人打下的飞鸟,毫无抵抗地落到遥远的地方。
头重重地一击,她的最后意识是血的味道淹满了整个脸,窒对了七孔,颈部以下完全没有知觉,似乎很轻,四肢身体或许都跌散了
“joy!”有一只蜂鸟在耳旁琢她“joy”
最后,连蜂鸟也消失了
颜芷丽抓紧大手提袋,在摄影记者后面跑着,她最担心的不是跟不上,而是东西带全了没有。
笔记本、录音机、麥克风、拍立得、笔、粉扑脑和脚的双重速度,让她跟跆一下,差点跌得狗吃屎。看来在她正式入记者这一行之前,要先练习跑百米,不能再维持十三秒的胖妹纪录了!
“小颜,快点!你以为你在跳“天鵝湖”吗?”她的老学长阿宋在前头叫着。
远方黑雾冲天,沿路闪满着警车、救护车和消防车,地上充斥着线管水潰。妈呀!这条封锁线还真长,像跑马拉松一样。
当她气喘呼呼地跑到现场,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呆住,久久无法动弹。
一辆客运巴士被夹在两辆货运卡车中间,没有头尾,纠结地橫断在路的中央。卡尚看得出形体,但巴士已被曲解得零畸残破,再经大火的焚烧,惨不忍睹。
“巴士为痹篇换车道的砂石车,误闯到另一边的马路,和北上的运化学原料车撞正着,情況惨烈”阿宋很快地对录音机说着。
芷丽看着地上一块块白布,覆盖着因火烧而焦黑缩小的尸体,喉嚨有欲嶇的感“有没有生还者?”一个记者迫在经过的警察后面问。
“目前只有两个。”警察简单地说。
“死亡人数是不是已经达到二十位了?”阿宋抢着间。
“我们救人要紧,哪有闲工夫统计!”警察不耐的说。
“你是说,那被夹烂烧焦的废铁中,还有人活着吗?”有人仍不死心地问。
“你们让我把工作做完,好不好?”警察拨开记者群,往黄线一走。
从头到尾,芷丽连动也没动一下,脑筋一片空白,舌头也彷彿打结。她的第一次实地採訪,她准备了许久,想像很多精采的篇章,希望能一稿成名,哪是这一幅阿鼻诸恶地狱般的悲惨景象?
“快点,我们到医院去!”阿宋拉着她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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