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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我一条明路,不是你三从四德所能牵制的。你是陪我嫁过来的,我会叫人将你卖到骨董店去。”
她来到玉满的房间帮敏月和敏贞梳洗,准备上学。黄家她什么都不留恋,唯有这两姐妹是千万不舍。她离开黄家,有负宽慧的重托;但留在黄家郁闷委屈,又如何能带好那两个女孩呢?
反正她终究是敏月和敏贞的亲阿姨,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玉满早已下床,绾了一个整齐的髻,她见了惜梅说:“你昨夜和哲彦谈出对策来了没有?”
“阿母,我先带敏月、敏贞去吃饭,回来再说。”惜梅声音很平静,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在厨房忙一阵以后,她又踱到玉满这里,哲彦已坐在椅子上,两眼充满血丝,也是一夜未眠的模样。
“你早。”他试着给她一个笑容。
她看他一眼,径自向玉满说:“阿母,我和哲彦已经商量好了。我离开黄家,让宛青和孩子进门,一切就没有问题了。”
“惜梅”哲彦有些激动,站了起来。
“这不正是你的需要吗?”惜梅堵住了他的口。
“那怎么行?你是我黄家媳妇,这样无缘无故休离你,我向朱家如何交代?我黄家又有何颜面做人?难道不能把孩子接回来,再送那女人回大陆了事吗?”玉满明显地不同意。
“阿母,这不是休离。我和哲彦根本是有名无实。若论名,也是虚名,我们连婚礼都没有正式行过呢!”惜梅就事论事,不带情绪说:“那个宛青救了哲彦一命,又随地奔波,为他生子,必定对他感情极深。她和哲彦有名有实有子,我退出来成全他们不是最好吗?”
“我的好惜梅,到现在还处处为人着想。可是我已经失去宽慧,又怎么能再失去你?我们太对不起朱家了。你这一回娘家要如何向众人交代?又要如何过日子呢?”玉满伤心地说。
“阿母,我还算个清白的媳妇家,有什么不能过的。这三年就算我暂住黄家,与您有一场母女缘分罢了。”惜梅也不由感慨说。
“惜梅,谢谢你。没有娶你为妻,算我今生无福”哲彦向她深深一鞠躬。
“你别轻松得太早,我还要你把我‘送’回桃园,亲自向我父母解释清楚,他们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惜梅说。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玉满问。
“我东西都收好了,今天就走。我先带一些细软,免得大家闲言闲语。有关嫁妆聘礼的事,以后我会请我兄弟来处理。”惜梅很清楚地说。
“那么快吗?”玉满似乎很吃惊。
“我还有什么名目再待下去呢?早走早省心。”惜梅说:“我唯一不放心的是敏月和敏贞。她们失去母亲已经够可怜了,如今又要失去阿姨的照料。求阿母多多疼惜她们两姐妹吧!”
“她们都是我的亲孙女,我怎能不疼呢?”玉满擦着泪说。
“多谢阿母。我光送敏月和敏贞上学,然后就出发。”惜梅说。
十一月的清晨寒意甚重,惜梅牵着敏月和敏贞的手,沿着她们最喜爱的秀里溪走。树须低垂、野鸭戏水,阳光淡淡在山头像一层薄纱。自然万象总是喜,人生总是悲。
她要怎么开口呢?真相必须说,但如何说得她们小小的心灵能够了解呢?
走到校门口,惜梅蹲下来对她们说:“阿姨要回桃园去,恐怕一阵子不会回来。”
“叔叔回家了,你并不高兴对不对?”敏贞马上问。
“谁告诉你我不高兴的?”惜梅讶异说。
“昨天我听见你们吵架,你很生气。”敏贞说。
“你这爱偷听大人说话的毛病真该改掉。”惜梅摸摸敏贞的头爱怜地说。
“阿姨,为什么叔叔一回来,你就离开呢?”敏月已经略懂人事,直接问。
“你们不是不爱喊我阿婶吗?所以我并不是你们的真阿婶,只是阿姨。”惜梅尽量简单说:“叔叔现在把真阿婶带回来了,就不需要我了呀!”
“不管有没有真阿婶,我们都只要你。”敏月抱着她说。
“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敏贞往后退一步,控诉地说:“你骗我!”
“傻孩子,我没有离开你们。我在桃园,你们随时可以来看我呀!”惜梅拉住敏贞说。
“那不一样!”敏贞甩开她的手:“一点都不一样。”
“桃园很远,我们不能天天看到阿姨了。”敏月难过地说:“我不要你走。”
“我不能留下来”惜梅无言以对。
早自习的钟声响起,敏贞倔强地看着惜梅,见惜梅不语,她掉头就走,双脚笔直向前,不再乞求眷恋。
“敏贞”惜梅颓然而立,抱抱敏月说:“照顾妹妹,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惜梅热泪盈眶,几乎不能自持,走几步仍忍不住回首。敏月站在校门旁向她招手再见;而敏贞愈行愈远,始终没有停下来,只有双手不断在脸上擦抹。
她知道敏贞是哭了,而且哭得非常伤心,只是不愿让她看见。
宽慧说得没有错,敏月像黄家人,敏贞像朱家人。若是遗传到她和宽慧的脾气,凡事活得太认真,还不晓得要吃多少亏呢!
她无力再想,自己眼前已是跨不过的坎坷崎岖了。
鲍路车慢慢地驶离秀里,惜梅知道自己有一段日子不会再踏入此地,至少在流言未平息之前。小小的依山村镇,可能要经年累月才能理葬一个饱受争议的故事。
自幼因为祖父喜爱,惜梅一直住在秀里,和自己父母生活的时间反而不长。祖父疼她和宽慧这两个孙女,违反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栽培她们到高女,并找了会疼惜她们的好夫婿,谁知道他老人家的眼光竟误判了?
临行前哲夫来看她,脸上难过遗憾的表情,让她相当意外。
“我没有想到哲彦竟会在我之后成为负心人,我觉得更加对不起宽慧。”哲夫非常沮丧地说:“命运真是捉弄人,明明是天作之合的两对姻绿,却落得如此结局,真叫人难以接受。”
“有什么好难以接受?前世债今生还,就算朱家欠黄家的。两个女儿,一个枉送性命,一个牺牲青春,吃亏的是朱家,丝毫不损你们黄家,你说这些怨叹的话又有何用?只不过叫人更恨而已!”惜梅不客气地说。
“惜梅,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气我们兄弟,认为我们该被千刀万剐。但请你听我一句话,我真的不曾存心要负宽慧。”哲夫说:“她是我内心最完美的化身,我最挚爱的妻子,哪晓得一次意外就会毁了一切?我到现在仍无法相信她和我已经天人永隔,有几次我真想一死了之,随她而去;但看到家中的大大小小,又于心不忍。你以为我活得快乐吗?我活得比任何人都难受呀!”
哲夫把脸理在双掌中,她看见他的泪
“宽慧甚至到死前都不肯和我说话。我明白她心中充满恨意,至死都不能原谅我。我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都没有关系,但想到宽慧死得如此不甘,黄泉路上还要血泪斑斑,我我就”哲夫说不下去了。
惜梅原本硬绝的心,不知为什么,随着哲夫的话,也一阵阵伤心起来。
她知道哲夫身上背负着极大的痛苦,也认为他罪有应得。但此刻他的悔恨是如此深,深到将近自虐的地步,她不能再隐瞒了。今日不说,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宽慧姐的最后遗言吗?”她淡淡地说:“她要我照顾敏月、敏贞和你。既然提到你,就表示原谅你了。我想她走得算是平静,黄泉路上也不会为人间恩怨再流泪了。”
哲夫抬头看她,已没也一向的严肃正经。此时在她的眼前只是一个失意憔悴的丧妻男子。他对她这番话不知是悲是喜,满脸的迷惑中,也看不出他是否能因此而得到解脱。
人死不能复生,缘尽不能再续,嗔怨也由不得她了。
至于哲彦,一路陪她回桃园,神情十分凝重,她不太搭理他,两人就默默坐在车上,想着各自的心事。
回忆以往,他们的确也没有几句贴心话。除了婚约,彼此的感情比朋友亲密不了多少。如今连那几封感人肺腑的情书都是伪品,又有什么可交流的?
经一夜思量,怪罪他的心也淡了。
布庄就在桃园最热闹的大街上,几座骑楼还挂着“庆祝光复合湾”的红布条。
他们一进店门,全家人由前呼到后,齐齐跑来看历劫归来的姑爷。
哲彦苦笑应付,惜梅冷眼旁观。一个小时后,她受不住了,才找借口驱退众人,只留父母在大厅,哲彦早就一身汗,在这寒冷的十一月,看来挺可怜的。
他支吾几句仍开不了口,一点也不像抗日救国的英雄,她干脆自己说了:“阿爸,阿母,这次我是回来长住的。我和哲彦已经解除婚约,不再相干了。”
“什么?”守业和淑真同时叫出,眼却瞪得铜铃大。
惜梅很冷静地把来龙去脉都说一遍,尽量将事情归咎于战争离乱,哲彦则在一旁不断鞠躬道歉。
无论惜梅如何淡化,做父母只全心地想到女儿所受的委屈及朱家声誉的毁害,狠狠地教训哲彦好长一段时间。
“黄家老头家在世时最重承诺,谁知后生全都是说话当风、不讲情义的人!”
守业愤怒地说:“我们朱家好好的把女儿交给你们,一个弄死,一个送回,这样欺人太甚,还有天理和王法吗?”
“伯父,是我们黄家不对,任宰任割都应该。事已到此,实不敢再耽误惜梅。”哲彦擦着汗说:“我母亲临行前有交代,黄家在桃园市内的一块土地就送给惜梅,当做补偿。她老人家百年之后的手尾金饰,我姐姐有的,惜梅一份也不少。”
“你以为我们朱家希罕这些?金银土地我们统统不要,我只要你们还惜梅一个公道。三年前我亲自把她交给黄家,她生死都是黄家人了,岂有你赖帐的余地?”
守业说:“我不管什么天大的理由,神明注定的我也不怕,你就是要把惜梅带回去!”
“阿爸!我回去做什么?人家有妻有子了,我要当大还是当小?你要我像宽慧姐一样,活活愁闷死吗?”借梅忍不住说。
“要嫁也是你,要离也是你。你呀!会被自己的脾气误一辈子呀!”守业对女儿又气又怜说:“当年我是怎么反对的?新郎都推三阻四的不回来,你干嘛巴巴地进门去当人家的媳妇?难怪人家会看轻你,嫌碍手碍脚了就被赶出来,我不知道你怎么还有脸回娘家!”“好啦!惜梅已经够委屈了,你还帮着别人骂她!”淑真抱着惜梅掉泪说:“千错万错都是黄家的错,惜梅守信守礼守德守义,她哪有错?你也未免太老番癫了,她受恶人欺负,不回娘家,还能去哪里?”
“伯母说的对,一切罪过都在我,与惜梅无关。请您责怪我吧,千万不要为难借梅。”哲彦恳求地说。
“惜梅已经被你们苦惨了,何需我来为难?”守业说:“你走吧!事情不会就这样算了,我会叫你黄家族人给我朱家一个交代。”
哲彦看着惜梅,有些犹豫。
“你走吧!”惜梅不带感情说。
“我”他嗫嚅一下说:“请多多保重。”
哲彦缓缓转身离去。惜梅听他的足音踏过门槛,穿过长廊及店铺,消失在大街的茫茫人海之中。
这就是五年漫长等待的结果吗?曾经轰轰烈烈的一段,如此粗率收尾,倒像是被草席里尸,往乱葬岗扔了一样,内心的悲哀感是很难形容的。
哲彦走后,大厅一片死寂。守业一张黑长的脸彷佛老了好几岁,不过一顿饭的时间,由极喜到极悲,拉出他许多条皱纹。他重重地叹口气,一句不哼就踱回店里去。
“这次你又太冲动了,哪有人那么轻易就让步呢?你阿爸气你不是没有道理。”淑真见丈夫一走就说。
“阿母,他已经是人家的夫婿了,我何苦苍蝇逐腐肉般纠缠不清?我躲臭都来不及呀。”借梅说。
“唉!当年庙口那个师父说,过了时机就无缘分,害得我们急勿匆把你嫁掉。谁知道仍是枉然,算命仙的话真是不能信呀!”淑真摇头说。
“我们那时是急病乱投医,谁能想得清楚呢?”惜梅反过来安慰母亲说。
“你现在怎么办?被黄家这么一作弄,名誉损坏,还有媒婆敢上门吗?”淑真马上就考虑到现实:“我看给人家做继室当后娘,人家都不要呢!”
“我已经决心一辈子不嫁人了。”惜梅说。
“你胡说什么?”淑真急急说:“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不嫁人,到老是要靠谁?我们朱家可不养老姑婆。”
“那我就到庙里当英姑,长伴育灯古佛。”惜梅说。
“愈说愈胡涂了,枉我让你读了那么多书。”淑真斩钉截铁地说:“我绝不允许你走上这一条路!”
那天惜梅回到房间就没有再出来。
她环视着少女时代住饼的卧室,窗外的竹林依然青翠,窗内的人儿却物事全非。
想到往日的青春梦想,今日的终身无靠,人前的坚强一寸寸瓦解。
案亲说得没错,当初她仓卒的下嫁,一点都没有女孩子的矜持和尊严,怨不得人家看轻她;今天又草草的回娘家,走得偷偷摸摸,彷佛做贼做娼似的,只会让人更笑话而已。难怪父亲会气得痛心疾首!
她这个人是不是基本上就有问题呢?
她冲动、好辩、轻狂、任性、自以为是,哲彦不信她会守婚约,纪仁敢轻侮她,或许都不是偶然的吧!
第一次和纪仁见面,就母老虎发威,让他讥为没有大家风范,她那时真应该立即走避的。以后他屡次戏弄她,就是认为她不配当他好友的贤妻,否则他也不会写那种大胆放肆的情书了!
防空壕的亲密拥抱、她卧房的夜半私语,她都没有严正的拒绝与责备,怪不得他一次次得寸进尺,原来她根本是禁不起诱惑的!
她真太天真、太愚蠢、太丢脸、太不会保护自己了!
她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呢?人生是愈想愈悲哀,白纸上的污点也只会愈描愈黑。
宽慧姐是死得干净,但她不想死。除了死,这世间一定还有了却这些纠葛烦恼的方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