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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钦、世钦!”
喜棠一早起床,听见世钦回到上海的消息,随便梳理一阵就急急冲下楼去。
她急到忘了矜持、忘了闲散,甚至忘了敲门,霍地推开书房大门,当场凝住了奔放的笑靥。
死了
“还不快把门带上!”书房内女子忿忿喝道,满含浓浓鼻音。“你要让下人一起看我笑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喜棠缩头缩脑地赶紧遵命。“我没想到璋大姊你也来了。”
女子受不了地以高级丝绢掩住口鼻,偏过头去,不屑让这个“外人”观赏到她落泪的丑态。
璋大姊,就是很伟大的姊姊,乃董家“世”字辈的长女董世璋,现已嫁为中国银行副总裁的儿媳妇。不过豪门联姻,光景各异,喜棠约略知道她常为她家那口子的事跑回来向世钦哭诉。
照理说,大姊和世钦很亲,喜棠想探他隐私可以跟大姊多套套交情。不过,董家除了世钦外,没人对她的过门有好感,尤其是大姊,简直恨她入骨了,她哪会神勇到跟大姊这头母狮子套交情。
“有事吗?”
世钦低醇的呢喃撩回了她的心。
他正与大姊对坐在沙发内。窗外一片绿茵,阳光灿烂,把身处室内的他映得周身闪亮。她看不清他背光的容颜,却被光线勾勒出的俊美身形迷得晕头转向。
好奇怪喔。她只要一见到世钦,就感到好幸福好幸福、好满足好满足。这岂不是跟花痴没两样?
世钦一脸疏离,略微不适地调整了下坐姿,松弛霍然紧绷的欲望。
“我和大姊还有些事要谈。你先去吃早饭。过一会”
“不用,我这就走。”大姊傲然捏起皮包起身。“你去应付她吧。”
什么话,应付?很过分喔。
世钦慨然,不想对喜棠张口皱眉的怪相发表任何意见。
“融资的事,我会跟你姊夫再提一次。但我绝对声明,如果她家也想参与,瓜分我们的股权,我是一毛钱也不会替你讲情的。”
“姊,这不关喜棠的事。”毋需拿她像内贼般谴责。
“你不要替她澄清。你把租界区内几处房产都归到她名下的事,我全查得一清二楚。现在时局这么乱,不是军阀打军阀,就是政府榨我们。租界区是最保值的资产,情势愈乱飙价愈高,你却拿去孝敬她!”不是她天天在枕边咬他耳根的功劳还会是什么?
喜棠冤枉地伸指直比向自己大张的小口。
“姊,我跟你说过这事我自有打算。”他淡淡垂望自己交搭的十指。“我可曾让你的私房钱因此少了一分一毫?”
但她就是没来由地不甘心,绝不允许这“外人”叼走董家最肥的肉。
“我已经在爸妈那儿挨了他们整整四天的轮番炮轰,我们就别再为这事争执了吧。”
璋大姊一见弟弟冷漠的萧索,心都揪成一团,满腔悲愤尽融为疼惜。“我这是为你著想。”
“我知道。”
喜棠乖乖罚站,不敢罗唆,准备悄悄开溜。
“你到底有什么事?请快点说,我跟世钦还有别的事要商议。”璋大姊忽然礼貌地命令道。
“喔”赶紧把背后的门缝偷偷合回去。“我,就是那个”
糟糕,她也不知道自己急急跑来是做什么的。只是一听到世钦回来,她人就飞下来了。
见她慌张无措的糗样,世钦一时怔住,忘了救她脱困。
她想见他吗?和他一样地想念他吗?
“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那就请你先离”
“我们下午有约!”她急嚷。
璋大姊旧恨复发。“什么约?你还想拖著他去饭店浪费房间和时间?”
“不是。是那个”忙乱之际,匆匆瞄掠大桌上的一叠信件。对了!“张丹颐请我和世钦参加下午的派对。我怕世钦忘记,特地来提醒他。”不好意思,其实她也忘了
“你想去?”世钦眯起冷眸。
“呃,大概吧。”
“什么叫作大概吧?”
他这凌厉一问,反把她给问倒了。这才傻呼呼地发觉,世钦脸色难看至极。
她也不是很想去啦。只是世钦干嘛这么反应激烈?
“我看你啊。如果你去的话,我就去。”
“我不去。”
她被这阴森的气魄慑得收颚猛眨眼,一头雾水。“喔,那我也不”
“世钦!快快快,你有多少现金在手边?”大哥世方大步大嚷地由外厅一路杀往书房。“高家那几个难兄难弟,竞在牌桌上联手彻夜痛宰我,我非得在跑马场上狠狠地给削回来!”
门一推开,门内站的喜棠马上被门板击往前摔,扑入世钦及时迎来的胸怀。
那一瞬间,世钦熟悉的气息令她心跳急剧,浑身发烫。
好奇怪,有人会在婚后愈来愈迷恋自己的丈夫吗?
“啊,姊怎么又来了?姊夫还是成天耗在小鲍馆里不回家吗?”世方哈哈哈地一屁股坐入法式扶手椅内,跷他的二郎腿,完全没看见任何“外人”的存在。
璋大姊受不了地撇眼扭头。这个大弟,像是生来专门和她作对。
“你先上楼去。”世钦不想让喜棠再当标靶。
“喔。那张丹颐的邀约”
“我会差人通知他,咱们不克参与。”
“是啊,省得带著个破旧古董到处丢人现眼。”
世方的揶揄登时刺中她的弱点,倔起小脸。“什么破旧的古董?”
“姊,你说呢?”哈。
董家三姊弟一派西式装扮,只有她,一天到晚宽袍大袖、扎髻梳头。但她不过是习惯如此而已,为什么说她又破又旧?而且还是当着世钦的面说,破坏她的形象。
“我这都是京里老字号师傅作的衣裳喔。”连布料绣工都是一流的。
“她根本搞不懂状况。”世方朝璋大姊咯咯暗笑。
璋大姊迳自点烟,优雅吞吐,谁也没把喜棠放在眼里,当她不存在似地讨论著。
“我一直以为丹颐他妹才会是我的弟媳。”红唇吐雾,叹息中载满失落。“爸妈也向来拿她当儿媳般疼爱,现在却搞成这副局面,连我都感到自己心口像被剜掉一块肉。”
“外头都说,我们董家像株被摘掉顶上星星的耶诞树,光彩不再。”世方刻意望向世钦感慨。“现在张家成天排著大队人马,等著抢摘咱们不要的那颗星。”
世钦冷然以待,但他不用看也察觉得到,身旁小人儿的全然戒备,两只耳朵像猫似地抽尖。
“你要多少现金?”乾脆转回主题。
“你有多少现金?”世方答得更乾脆。
“如果我再开一次票子,你可以保证不再随便拿我的东西去典当折现吗?”他已经腻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掏腰包赎回被大哥任意典当的私有物品。
“如果你不再把我的钱扣得死死的,我很乐意举手发誓。”
“那么,我们分家吧。”
这话怔住世方,璋大姊连烟灰也忘了弹,愣愣任它崩落在丝绒裙面上。
“我这趟回扬州老家,就是为了和爸妈谈这事。”
世方不可置信地僵笑。“爸又没死,分什么家啊?”
“世方!”璋大姊暗呿。说的这是什么话?
“爸他早有意思把家产的事预先处理好,省得三姨娘、四姨娘带著儿女们继续作乱。我对名下产业的处置,别有打算,而且风险极高。为免几个兄弟姊妹的资产全被我拖下水,不如早早分家。”
“这说出去岂不成大笑话!”世方故意哈哈大笑,冷汗微冒。“哪有人父母健在就分家的?”
“这要问你多久没回去探望爸妈了。”
世钦一语,淡如轻风,犀利如刀,直直捅入世方要害。世方约略知道父亲近年身体欠佳,但到底不佳到啥地步,他也模模糊糊,反正有世钦时时回老家替他探访,不劳他费心。
世钦向来是个闷葫芦,作牛作马都不曾吭声。几时开始这么精刮?
不安的视线周游乱扫,蓦然掠过那个娇小艳丽的存在。
世方悠悠勾起一边嘴角。
世钦敢对付他,他就对付他的古董娃。
“分家的事,再说吧。”他惬意地拖吟著,懒散得很。“不过有一件事,我倒很赞同你的看法。”
本以为他说的是借钱的事,不料会轰然投下炸弹
“别让她跟咱们的熟友碰头,怪丢人现眼的。”
喜棠顿时栽入世方的陷阱,马上明白这话的恶毒含意。
世钦不愿带她赴张家的派对,是怕丢人现眼?
她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少了腕膊还是断了腿?出身卑贱还是行为不检?
“尤其是面对张家。”世方感叹得不得了,仰天萧索。“要是我,也不会想让一个腐旧世代的妻子抛头露面,更何况是在老情人的派对上。那种相形之下的遗憾,太伤人。”
世钦无力到懒得辩解。大哥这种一旦理亏、就马上转题胡扯的恶习,他早已承受多年,理都不必理。
他却一时疏忽,不察自己这反应看在喜棠眼里多具杀伤力。
世钦默认了!
他不肯带她出席人家的邀约,一怕丢人,二怕伤感。他心底原本想娶的不是她,只是碍于太爷逼婚,才不得不舍身成仁,替大哥娶她过门,达成联姻。
难道他对她就一点感情也没有?婚前如此,婚后也如此?
那个张家的小姐到底有多迷人?她自己又有多丢人?
“好了,你先上楼。派对的事我会推掉”
“我要去。”
世钦蹙眉,审析她怪异的防备与转变。“你不是打算与我同进退?”
“你退你的,我是绝对会去。”
他这才意识到出了问题。“你不需要把大哥的话当回事。”
“我从不把路边的狗吠当回事。”
此话一出,全场愕然,半晌后世方才想到要发飙。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哎呀,没想到大哥竟笨到连人话都听不懂,还需要我解释。你好意思问,我都不好意思答呢。”
天真无邪的笑容,与她悠哉的辛辣产生莫大冲突,彷佛变了个人。
“你这是干嘛?”璋大姊淡漠斜睨,优美地薄吸一口烟。“人家做大哥的,说你两句也不行吗?况且,他说的都是实在话。”
“是啊,大哥说的实在不错,所以大姊你当听他的劝,别在熟人跟前露脸,省得丢人现眼。”
璋大姊猝地僵呆,瞠目结舌。
喜棠还怕什么。对自己丈夫的爱慕竟沦落为单相思,而且世钦还看她就备觉丢脸。这股恼火正憋得没处发,既然有人找死挑衅,乾脆就成全对方,给他死得很难看!
“自个儿的丈夫成天流连各地小鲍馆,花名满天下,你要不就看开点,要不就好好反省你自己。一天到晚带著鼻涕眼泪回门诉苦,多难看哪。”
“够了。”世钦隐隐不悦。
“的确够了。所以请两位估好自己作客的身分,别再放肆,徒惹笑话。”
“你懂不懂对兄长该有的尊重!”世方乘势逞凶。
“等你搞懂了对女主人该有的尊重再说吧。”
她甜甜一笑,淡淡而去,不忘百无聊赖地打个呵欠,回头补眠。
书房内立即爆出哥哥姊姊们的痛斥痛泣与痛吠,令世钦深感疲惫。无语垂头,靠在门旁,捏紧鼻梁。
他习惯应付自己的兄弟姊妹,却没想过喜棠应不应付得来、习不习惯。喜棠说的每个字都没错,错在这种话绝对不宜说出来。但这是自家兄姊无礼在先,他能怪她什么?
本以为不带她住进老宅,与公婆为伍,可以避掉冲突。结果,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大哥大姊吵得一屋子乱烘烘,其他房的堂弟表妹也出来看热闹,加油添醋,吵得不可开交。
他却仍旧沉默,仍旧坐在原处。彷佛是与他们同一群的,又彷佛是与他们不同世界的人。
现在不是瞎搅和的时候,该想想张家派对之行的事该怎么解决。
他才正走出书房,打算召个机灵的随从与喜棠同行,就看见一个极不显眼的佝凄身影候在门边角落,恭敬上前。
“纽爷爷有事?”
喜棠带下南方的这名老仆,话少人小,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有如大宅里淡淡的一抹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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