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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男人,他尊敬我,他爱护我。而你,爸爸!你把我看成一个贱妇!”

    “你本就是个贱妇!”梁逸舟是真火了,急切中口不择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可是”心虹浑身抖颤,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谁叫我是个私生女呢?我出身就不高贵呵!如果你骂我下贱,那也是家学渊源呵!”

    “啪!”的一声,梁逸舟扬手给了心虹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打得很重,心虹跄踉了一下,几乎跌倒,她眼前金星乱迸,头里嗡嗡作响,脸上立即呈现出五条手指印。梁逸舟气得咬牙切齿,他苍白着脸说:“生这样的女儿,是为了什么?白疼你一辈子,白爱你一辈子!傍我制造了多少问题,找了多少麻烦,你杀了人,我帮你遮掩。早知道如此,就该把你送进监狱去!”

    这又是一个新的、致命的一击!心虹瞪大了眼睛,身子摇摇欲坠。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她喃喃的问。

    “是的!你杀了卢云飞!你把他推落了悬崖!”梁逸舟大吼。愤怒已经使他丧失了理性,他只想找一样武器,把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儿给打倒。

    心虹呆站在那儿,那根绷紧的弦越拉越紧,终于断裂了!

    她一声不响的往后仰倒,昏了过去。吟芳大叫,伸手想抱住她,但没抱到,她倒在地毯上,带翻了身边的小茶几,几上的茶杯花瓶一起翻落在地下,发出好大的一阵响声。狄君璞不由自主的冲了过去,跪下来,抱住心虹的头。她躺在那儿,面如白纸,呼吸细微如丝,看来似乎了无生气。狄君璞仰起头来,直视着梁逸舟,他的眼睛发红了,呼吸急促了,对着梁逸舟,他忘形的大叫:“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知道她根本没有杀任何人吗?你怎能对自己的女儿这样做?你还有人性吗?你对她了解多少?你竟指她为凶手?事实上,她连一只蚂蚁都不会伤害!”

    眼看心虹昏倒,梁逸舟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论是在怎样的震怒中,他也不该说那句话的。可是,让狄君璞来指责他,他却受不了。又心疼心虹,又懊恼失言,他把所有的怒气都倾倒在狄君璞的身上。

    “都是你!”他嚷着。“这一切都是你引出来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吼叫,如果没有你,我们一家过得和和气气幸幸福福的。所有的问题都是你引出来,你反而在这儿大吼大叫!现在,你滚吧!马上滚!我会照顾我的女儿,不要你来管!”奔过去,他也俯身看着心虹。

    心霞和吟芳正用冷毛巾敷在心虹额上,高妈也来了,又喂水,又解开衣领,又扇扇。但心虹始终不省人事,狄君璞把她抱起来,放在沙发上。梁逸舟仍然在咆哮着叫狄君璞滚,狄君璞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字一字的说:“在心虹醒来以前,我不会走!你就是抬了大炮来轰我,我也不走!所以,你还是不要叫喊吧!”

    “君璞,”吟芳哀求的看着他:“你去吧!求你!我保证让高妈来告诉你一切,你先去吧!”

    “不!”狄君璞坚持的说,看着心虹。

    心虹呻吟了一声,头转侧着,不安的欠动着身子,大家都紧张的看着她,室内忽然安静了。心虹又大大的呻吟了一声,痛苦的睁开眼睛来,恍恍惚惚的看着室内的人群。然后,她蹙眉,扭动着身子,叹息,又呻吟。吟芳紧握着她的手,焦灼的呼唤:“心虹!心虹!你怎样?好些吗?”

    心虹睁大了眼睛,凝视着吟芳,好半天好半天,大粒的泪珠开始从她眼角中滑落下来,迅速的奔流到耳边,她啜泣着说:“妈,我但愿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说了这一句话,她就把头转向沙发里边,面对着沙发,只是无声的流泪,什么话都不再说了。狄君璞扳着她的肩,呼唤她,她也不肯回头,狄君璞急了,说:“心虹!那是个误会,你知道吗?你父亲只是在气愤中口不择言而已,事实上,你决没有做任何不利于云飞的事,那完全是个意外罢了!”

    “真的,心虹。”这次,梁逸舟也附和起狄君璞来了,他迅速的接了口,心虹那份绝望把他给打倒了。“没有人怀疑过你,刚刚我们都在气头上,谁都说了些不负责任的话。好了,别伤心了!”

    心虹摇了摇头,仍然把脸埋在沙发里,她的声音是疲倦的、绝望的,而又毫无生气的。

    “君璞,”她说“你去吧!离开我吧,你会找到比我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

    狄君璞惊跳了一下,心中一阵惨痛。在心虹这句话中,最使他心惊胆战的,是那股诀别的意味。

    “心虹!”他颤栗的说:“你抛不开我了,你知道的。我不会离开你,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孩!”

    “我不是。”她幽幽的说。声音平静得惊人,比她的哭泣更让人胆寒。“我欺骗了你,欺骗了所有的人,也欺骗了我自己。我坏,我淫贱,我凶恶,我做了许多自己都不知道的坏事。我现在都明白了,你们一直在包庇我,事实上,我根本不值得你们宠爱。君璞,你去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云扬,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们所有的人!去吧,君璞,我现在不想见你,我要到楼上去,我要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她从沙发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的站着。狄君璞惶然的再喊了一声:“心虹!”她根本不回过头来,而用背对着他们。像一个美女,忽然发现自己被毁了容,成为一张丑陋而可怕的脸。于是,她再也不愿爱她的人看到这张脸,宁愿把自己深藏起来。她似乎就在这种情况中,摇摇晃晃的,她迈着不稳的步子,向楼梯那儿走去。吟芳追过去扶住她,说:“我送你回房间。我陪你。”

    “不,妈妈。请让我一个人。”

    吟芳不知所措的回头过来,狄君璞对她迫切的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追上去。于是,吟芳也跟着到楼上去了。

    客厅中有一刹那的沉静,那样令人窒息的沉静。然后,狄君璞知道,继续留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他望向梁逸舟,后者的脸上,刚才那种倔强与盛气凌人已经消失了。现在,他反而显出一种孤独无助和嗒然若丧的神情来。狄君璞知道,他也在深切的懊悔与自责里。他看着他,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却只说了句:“请照顾她,梁先生。”

    梁逸舟震动了一下,心底掠过一阵痛楚的痉挛,他看着狄君璞。在这一刹那,他们两个人所担忧的事情是相同的,他们都看出来了那危机,心虹,她已经把自己完全封锁了,在那份强烈的自惭形秽中,只怕他们都将失去她。而她呢?她会走向一个无法意料的地狱里。

    “如果你肯随时给我一点消息,”狄君璞又说:“我会非常感激你。”他咽了一口口水,心里酸涩无比,而且撕裂般的痛楚着。“别和我敌对吧,无论如何,我只是爱她呵!”

    “我也只是爱她呵!”梁逸舟像是只需要辩护似的说,他是更形沮丧了。

    “可是我们对她做了些什么?我们把她逼进绝境了!我们这两种不同的爱毁掉了她!梁先生。”狄君璞语重心长。“请助她吧!”他迅速的回转头,向房门口走去,因为,他觉得一股热浪直往鼻子里冲,他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梁逸舟仍然呆站在客厅中,像一个塑像般一动也不动。

    他走向门口,云扬也跟着他走过去。心霞身不由己的跟上来,站在大门口,她含泪看着他们。狄君璞再一次对心霞说:“请照顾她!心霞。”

    “你放心。”她颤声说。“我会随时给你消息。”

    “要小心,”他说,眉头紧蹙。“防备她!”

    “我懂得。”

    “再见,心霞,”云扬说:“我也等你的消息。”

    “再见。”心霞轻声说。

    他们走出了霜园,两人心里都充塞着难言的苦涩。尤其是狄君璞,他已隐隐的看到眼前一片迷雾,谁知道未来有些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等待着他们?霜园外面,黑夜早就无声无息的来临了,暗夜的原野,是一片黑暗与混沌。

    前面有着幢幢人影,一个急促的声音惊动了他们:“云扬,乔风!是你们吗?”

    “是谁?尧康?”云扬惊奇的站住了。

    是的,那是尧康。不止尧康,还有雅棠,带着卢家的女佣阿英!雅棠跑过来,一面喘息,一面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了一项惊人的消息:“云扬,糟了!你母亲发了病,她打了阿英,一个人跑掉了!她说要去杀人,现在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这就是霜园门外迎接着他们的第一件事。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心虹静悄悄的躺着,倾听着周遭的一切,她已经这样一动也不动的躺了好几小时。她知道,全屋子里的人都在注意她,都在窥伺她,现在,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她料想,家里的人应该都已睡熟了吧?

    这是多么漫长而难熬的一个晚上!她的世界竟被几句话辗成了粉碎。首先,是有关“母亲”的那个大秘密,一个被她认为是后母的女人,在二十年漫长的光阴之后,竟一变而为生母!她曾迷失的找寻过母亲,她也曾把梦儿访遍,她曾夜夜呼唤,也曾日日凝伫!她虚拟了母亲的形象,也在脑中勾划了几百种母亲的轮廓,却原来,母亲始终在她身边!二十年来,朝朝暮暮,母亲竟没有离开过她!这可能吗?这可能吗?她,心虹,她是多么愚昧无知而又盲目呵!

    这动摇了她对人生的一种基本的看法,摧残了她的自信。

    母女相认,给予她的温暖却远没有给予她的痛楚多。而紧接着,她还来不及从这份痛楚里苏醒,一个大打击就又当头落下,这一年多来,她始终自认是个纯洁的少女,也因此,她敢于奉献给狄君璞她那颗真挚的心,却原来,自己早已和人私奔,再也谈不上纯洁和璞真!不但如此,更可怕的,她竟杀了那个男人!她,心虹,她到底是个怎样可怕的女人?

    她不怀疑父亲是说谎,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因为,她了解自己那份热烈如火的情感,爱之深,恨之切!敝不得,她不是在各处都留下过杀人的蛛丝马迹吗?从床上坐起来,她一把抢过床头柜上的一本词选,打开来,她找着了自己的笔迹:“利用感情为工具,达到某种目的的人,该杀!”“玩弄感情的人,该杀!”“轻视感情的人,该杀!”“无情而装有情的人,该杀!”她迅速的合起了书,把它抛在床边。是了!她是个凶手!

    她早就决心要杀他了!这就是证据!她一定约好他在那悬崖顶上见面,然后乘他不备把他推落悬崖!啊!一个失去记忆的人,茫然的找寻着自己,最后找到的自己竟是个杀人凶手,她该怎么办?啊,怪不得全家谁都不愿她恢复记忆,怪不得镇上的人见了她就窃窃私议,怪不得卢老太太要向她索命怪不得!敝不得!敝不得!

    她心惊肉跳,额上冷汗涔涔。想想看,自己的手上染满了鲜血,自己的身上,带满了污秽,自己的心灵,充满了罪恶,而今而后,该当若何?她推开了棉被,赤着足走下床来,轻轻悄悄的,她无声无息的走到窗前,站在那儿,她望着外面那黑暗的原野,和广漠的穹苍。

    天际,星河璀璨,月光迷离。星河!她想起狄君璞的小诗,她摸索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颗星星!呵,君璞,君璞,我不是你心目中那颗小星星,我只是一块污泥,刻成了星形,镀上了白金,我是个虚伪的冒充者,混淆了你的视线,欺骗了你的感觉。呵,君璞,君璞,善良如你,天当佑你!罪恶如我,天当罚我!”

    她打了个寒噤,夜凉如水。她极目而视,暗夜中,山也模糊,树也模糊。星也迷离,月也迷离。四周好静,听不到虫鸣,听不到鸟语。只有低幽的风,在原野里徘徊呜咽,穿过树梢,穿过山谷,发出那如泣如诉的声音。她侧耳倾听,忽然间,她听到在那风声中,夹杂着什么其他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哑哑的,在呼唤着:“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她颤栗,她发冷,她又听到这呼唤了!她更专注的倾听那声音,那在一年多以来,经常出现在她耳边的声音:“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夜风里,那声音喊得悲凉。是了!她脑中如电光一闪,整个身子都僵硬的挺直了起来。这是云飞的声音!那坠崖的孤魂正游荡在山野间,那无法安息的幽魂正在做不甘愿的呼唤!

    “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他在索命呵!

    “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那呼唤声更加迫切了,更加悲凉了,更加凄厉了!她的背脊挺直,眼光直直的瞪着窗外。

    “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我来了!”

    她对窗外低低的说。是的,血债必须由血来还!我来了!

    她转过身子,像被催眠了一般,她轻悄的走到门边,轻轻的,轻轻的,轻轻的扭动着门柄,打开了房门,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赤着脚,她走出房间,她甚至没有披一件衣服,只穿着那件白绸的睡袍。没有鞋,没有袜,她下了楼,走进客厅。避免去开客厅那厚重的拉门,她穿进厨房,开了后门,走进花园里。

    几分钟之后,她已经置身在山野里了,披散着一头美好的黑发,穿着件白绸的睡袍,赤着脚,轻悄的走在那荒野的小径上。她像个受了诅咒的幽灵。她耳边,那呼唤的声音仍然在继续不断的响着:“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她低呼着,加速了脚步。她赤着的脚踩在枯枝上,踩在尖锐的石子上,踩在荆棘上,细嫩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条条的血痕,她不觉得痛。寒风侵袭着她,那薄霏霏的衣服紧贴着身子,她也不觉得寒冷,她耳边只听到那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凄厉的呼唤:“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她喊着,几乎是在奔跑了。沿着那小径,她奔进了雾谷,穿过那岩石地带,她往农庄的方向奔去。可是,忽然间,在黑暗之中窜出了一个人影,一把抱住了她。“我捉住了你!炳!我捉住了你!”那人影叫着,怪声的发笑,声如夜枭凄鸣。“你还我儿子来!你还我!你还我!炳,我捉住了你!”

    心虹站住,夜色里,卢老太太那张扭曲的脸像个凶神恶煞,那怪异的眼神,那凌乱的白发,那尖锐而凄厉的声音,划破了夜空,打碎了宁静。奇怪的,是心虹丝毫也没有惊惧,更没有感到意外,她反而安详而快乐的说:“哦,是你,你来得好!”“你杀了我儿子!你要偿命!”那疯妇嚷着。

    “是的,是的,我要偿命!”心虹说,侧耳倾听。“听到吗?他在叫我。”

    “什么?什么?”老妇问。

    “他在叫我,云飞在叫我。”她像做梦般说:“我要去了,你也来吗?你应该送我去!我们走吧!”

    老妇扭着她。

    “我不放你!”她狡猾的说:“你要逃跑!”

    “我不逃。”心虹安静的说:“我要到那悬崖顶上去,我要从那悬崖上跳下来!你听,他在叫我!你听!”

    老妇真的侧耳倾听,她的眼睛怪异的盯着她。

    “你要从悬崖上跳下来!”她说。

    “是的。”心虹说。

    “如果你不跳,我要把你推下去。”她说。

    “那更好了,来吧!我们快去!听,他在叫我!”

    夜色里,那声音仍在她耳边急促的响着:“心虹!苞我走!心虹!苞我走!”“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心虹应着,挣扎着往山上跑去?细疽蝉孽缘母松先ィ氖秩匀唤暨判暮绲囊路桥艹隽宋砉龋苌狭松剑北寄桥蟮男隆u馐保焦戎姓娴拇戳艘黄艚校骸靶暮纾暮纾阍谀亩俊?br>

    “心虹!回来!心虹!”

    “姐姐!姐姐呀!姐姐!”

    同时,谷里到处都亮起了手电筒的光芒。心虹站住了,怔了怔,说:“他们来找我了!我们快些去吧!要不然,他们不会放我走了!”

    “快些去!快些去!”老妇尖锐的说,怪笑着,兴奋着。

    “快些去!炳!快些去!”

    心虹跑进了枫林,老妇也跟了过来,谷里的手电筒更明显了,闪亮着像一盏盏小灯,心霞他们一定在发疯般的搜寻着。一切要快了,快些结束吧!云飞,你不要再叫了。血债必须用血来偿。你不要再叫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她一步步的走向那栏杆。

    狄君璞在卧室中,忽然没来由的惊跳了起来,一头一身的冷汗。暗夜里有着什么,他的心跳得那么猛烈。事实上,他根本没睡,只是靠在床上休息。整晚,他都和云扬尧康等在山谷中和荒野里四处搜寻卢老太太,却连一点踪迹都没有找到,后来镇上一个妇人说,看到卢老太太在公路局车站,于是,大家推断卢老太太一定糊里糊涂的搭上车子去了台北。于是云扬到台北去报了警,徒劳的搜寻无补于事,大家只好回家去等着。好在霜园门禁森严,大家都料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夜深难觅,不如等天亮再说。就这样,狄君璞回到家里就已经快十二点了。带着那样凌乱的心情,那样烧灼着的情感和忧愁,他根本不能睡觉,靠在床上,他一直在那份沉重的思绪里折腾着。

    而现在,他忽然惊跳了起来。

    夜色里,确实有什么声音惊动了他,使他发冷而心跳。他下了床,披上衣服,从窗口看出去,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他的心跳得更猛,呼吸急促而紧张。然后,他听到一声低喊,一声女性的低喊,依稀在说着:“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他不再犹豫,开了房门,他直奔出去,刚来到农庄前的空地上,他就看到那条通往枫林的小径边,草丛里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着,他奔过去,弯腰拾了起来,心脏猛的一跳:那是心虹戴在胸前的那颗星星,那颗从星河中坠落的星星!他一把握紧了那颗星,紧得手心中都刺痛起来。然后,出于一种直觉,他狂奔着跑进了枫林。

    一跑进枫林,他就看到了一幅使他心惊胆裂的场面。

    心虹,披着长发,穿着睡袍,赤着脚,已经越过了悬崖边的栏杆,站在栏杆外凸出的悬崖边缘上,一只手抓着栏杆,一只手按着她那随风飘飞的睡袍下摆,眼睛迷迷蒙蒙的望着下面的山谷,似乎随时准备要往下跳。而在一边,卢老太太白发飞扬,眼神怪异,却在拍着掌,跳着脚喊:“跳!跳!跳下去!跳下去!”

    狄君璞心魂俱裂,满身冷汗,他想扑过去,但是他不敢,怕他一扑过去,心虹就会往下跳。因为,她现在显然在一种被催眠似的心神恍惚中。站在那儿,他一时觉得像掉进了冰窖,浑身都像冰一般的冷了。

    他立即恢复了神志,喘息着,他开始向心虹那儿慢慢的移近,一步一步,一寸一寸的挨过去,同时,他轻声的、沙哑的低唤着:“心虹!心虹!心虹!”

    心虹一震,她茫然回顾,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她的眼光和狄君璞的接触了,她又一震,狄君璞立即喊:“心虹!别松手!”

    “他叫我,我要去了!”心虹望着狄君璞,像解释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般说着。

    “谁叫你?”狄君璞问,故意和她拖延时间,他又向她迈近了一步。

    “云飞。”她说。

    “云飞是谁?”他问,再迈近一步。

    这时,一片呼唤心虹的声音已经到了农庄这儿,心虹有些心神不定,她侧耳倾听,又看看身下的悬崖。狄君璞魂飞魄散,他很快的说:“你还没告诉我,云飞是谁?”

    “你知道的,我要去了。”

    “我不知道。”他再迈近了一步。

    “就是我杀掉的那个人,我现在要偿还这笔债。”

    “你没有杀任何人,你知道。”他停在栏杆边上。

    “我杀了,我推他掉下悬崖。”

    那片唤心虹的声音更近了。然后,梁逸舟夫妇和心霞带着老高与高妈,都冲进了枫林,一看这局面,吟芳首先就尖叫了起来。心虹一惊,转身就要往下跳。狄君璞已接近了她,这时立即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就抓住了心虹握着栏杆的那只手,心虹的身子已经一半都滑到了悬崖外面,狄君璞用力拉紧了她,扑过去,他翻到栏杆外面,冒险的用手抓着栏杆,把心虹拉了上来,然后,他抱住了她,连栏杆带她的身子一起抱得紧紧的。心虹挣扎着,大声的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去!让我去!让我去!”

    她哭泣着,奋力挣扎,然后一口咬在狄君璞的手上,狠狠的咬下去,狄君璞仍然紧抱不放,抓紧了栏杆,他们在悬崖边上惊险万状的挣扎着。同时,狄君璞用那样迫切的声音,一叠连声的呼唤:“心虹!心虹!心虹!你不能这样去的!你昏了头了!你醒醒吧!”

    老高冲过来了,抓住了心虹的衣领,他们合力把心虹抱了起来,抱过栏杆,狄君璞也翻了过来,那在一边看的梁逸舟夫妇和心霞,早惊吓得一身冷汗了。心虹依然在奋力挣扎,又哭又喊又叫。那在旁边拍手的老妇这时陡的跳了过来,大声嚷:“跳下去呀!跳下去呀!跳下去呀!”

    “老高,你去捉住她,”狄君璞喘息着说:“心虹交给我!现在已经没关系了。”他抱紧了心虹,经过了这一番惊险之后,他余悸犹存,心脏仍在擂鼓似的敲动着。

    老高放掉了心虹,跑过去抓那个老妇,但是,那老妇人灵活的摆脱了老高,一冲就冲到栏杆边,她抓住栏杆,忽然破声尖叫起来:“血!血!血!都是血!看呀,这栏杆上都是血!都是红的血呀!云飞的血呀!我儿子的血呀!”她用手触摸那栏杆,好像那栏杆上真有血一般。接着,她却号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哀伤的诉说着:“云飞,我没有要把你推下去,我只是要阻止你离开我呀,你怎能抛开你的母亲?云飞,回来吧!你回来呀!你不能跟那个女人走!云飞,我没有要你摔下去!我没有要你摔下去!都是那个女人都是那个女人”

    心虹一直在狄君璞怀中挣扎哭泣叫喊,但是,这时却突然安静了,她惊奇的看着那个疯狂的老妇,呆住了。狄君璞也愣住了,只因为这老妇人说的话太过于稀奇?细呋挂プツ歉隼细救耍揖焙傲艘簧骸安灰ヅ鏊凳裁矗俊笔率瞪希糇钠裰故堑揖焙托暮纾阂葜鄯蚋竞托南家簿档盟挡怀龌袄戳恕6抢细净乖谀嵌藓挪恍荨?br>

    “云飞,不要离开我!云飞,回来吧!不要带那个女人逃走!我们过苦日子,我不要钱,只要大家在一块儿!云飞,回来!求你回来!求你!求你!求你!我的儿子呀!你怎能离开我,我把你从那么一点点抱大!啊!云飞,我没有要杀你,我没有要杀你呀!你回来吧!”

    心虹浑身震动了一下,然后,像从一段长长的恶梦中醒来,她愕然地回头,瞪视着狄君璞,她的眼光已恢复了意识,她的脸色苍白而焕发着光采,她的声音清新如早晨初啼的黄莺:“嗨,君璞,我记起来了,我记起一切的事情了!”

    “什么?”狄君璞一时间不知她所指何事,困惑地问。他的眼睛紧盯着她那又苍白又美丽的脸庞,那衣衫单薄的、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微颤。他又惊又喜又颤栗。哦,心虹!他几乎失去了的心虹!在她那眼光中,他知道,她又是他的了!

    他狂喜,他震动,他感恩,几乎无力再去弄清楚她句子的意义了!

    心虹仍然看着他,她的眼睛光明如星!

    “我都记起来了!君璞,你不懂吗?忽然间,我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她说,声音朗朗。

    “真的?”狄君璞猛然间弄明白了,他大声问:“真的?”

    “真的。”她静静的说:“我全记起来了,那晚的事和那晚以前的事,我全记起来了!”她叹息,忽然觉得疲倦而乏力,一层温温软软的感觉像浪潮般包住了她,她偎进了他的怀里,把头紧紧的依靠在他那宽阔的肩膀上。

    半小时后,心虹已经温暖的裹着一条大毛毯,靠在狄君璞书房里的躺椅上了。那毛毯把她包得那样严密,连她那可怜的、受伤的小脚也包了起来,那小脚!当狄君璞看到那脚上的血痕、裂口,和青肿的痕迹时,他是多么的心痛和怜惜呵!赤着脚走过这一段荒野,她经过了多么漫长的一段跋涉!

    真的,在她的生命上,这段跋涉也是多么艰巨和痛苦,她终于走过了那段遍是岩石与荆棘的地带了。

    室内弥漫着咖啡的香味,狄君璞正在用电咖啡壶煮着咖啡。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坐在一边的椅子中?细吆透呗枰鸦に湍抢咸ヂ伊恕d抢咸诰环旄驳氐目藓藕捅湟院螅拖窀鲂沽似钠で虬闾被驹诶父吮叩哪嗟厣希皇遣煌5谋房奁碜映榇さ孟褚桓鱿鹤樱贝蠹胰シ鏊鹄吹氖焙颍巡辉僬踉膊唤心郑炒拥恼酒鹄矗拖窀鎏岸拗男ざ?醋胖鼙叩娜巳海醯摹11杪业哪剜牛骸拔业亩樱品桑舻侥切孪氯チ耍忝强烊ゾ人剑 ?br>

    “是的,是的,我们会去救他!”高妈安慰着,和老高扶持着她:“你先回去吧!”

    “那那栏杆断掉了!”她说,固执的,解释的:“我儿子,他他掉下去了!”

    “是的,是的,”高妈说着,他们搀扶她走出了枫林。在这一片喧闹中,老姑妈和阿莲都被惊醒了,也跑出来,惊愕的看着这一群夜半的访客。狄君璞吩咐老高夫妇及时把卢老太太送回家,并要高妈面告云扬一切的经过。然后,看到心虹那赤裸的小脚,他就把心虹横着抱了起来,向屋中走去,一面对梁逸舟夫妇说:“大家都进来坐坐吧!我想,我们都急于要听心虹的故事。”

    就这样,大家都来到了狄君璞的书房里?瞎寐枰豢吹叫暮绲慕农ぉつ墙耪髯叛>途袅艘簧艿匠咳ド樟巳人歉暮缦淳涣松丝冢狭巳櫋s秩眯暮缦淳涣耸至常蛭成嫌质抢嵊质窃嘤质呛埂t儆么竺喊阉鹄矗庋幻Γ阕忝a税敫龆嘈保暮绮虐彩实奶稍谀翘梢紊狭耍潜涞氖趾徒乓膊呕指戳艘恍┡园椎拿婕找灿辛搜丈5揖蓖潘担骸澳阋人幌侣穑俊?br>

    “不不,”心虹急促的说,不能自已的兴奋着。“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们。”梁逸舟坐下了,在经过了今天晚上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之后,他的心情已大大的改变了。当他今晚第一眼看到心虹站在那悬崖边上时,他就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见不着活着的心虹了。可是,现在,心虹仍然活生生的躺着,有生命,有呼吸,有感情他说不出自己的感觉,却深深明白了一件事,这条生命是狄君璞冒险挽救下来的。他没有资格再说任何的话,他没有资格再反对,她,心虹,属于狄君璞的了。

    吟芳和心霞都坐在心虹的身边,她们照顾她,宠她,抚摩她,吻她,不知怎样来表示她们那种度过危机后的惊喜与安慰。狄君璞递给每人一杯咖啡,要阿莲和老姑妈去睡觉,室内剩下了他们,狄君璞望着心虹说:“讲吧!心虹。”

    心虹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轻轻的啜了一口,她眼里有着朦胧的雾气,身子轻颤了一下,似乎余悸犹存。她再啜了一口咖啡,正要开始述说,有人打门,云扬赶来了。

    云扬已经从高妈口中得知了悬崖顶上的一幕,老太太自回家后就安静而顺从,他安排她上床,她几乎立即就熟睡了。

    听到高妈的叙述,云扬又惊奇又困惑,再也按捺不了他自己对这事的关怀,他吩咐阿英守着老太太,就赶到农庄来了。

    坐定了,狄君璞递给他一杯咖啡。心虹开始了她的叙述,那段充满了痛楚辛酸与惊涛骇浪的叙述。

    “我不知道该从那儿说起,”她慢慢的说,注视着咖啡杯里褐色的液体。“我想,我私奔之前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就从私奔之后说吧。那天我从家里逃出去之后,云飞带我到了台北,他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我们就同居了。在那间房子里,我和他共度了十天的日子。”她蹙紧了眉头,闭了闭眼睛,这是怎样一段回忆呀,她的面容重新被痛苦所扭曲了。

    再睁开眼睛来,她用一对苦恼的、求恕的眸子望着室内的人:“原谅我,我想尽量简单的说一说。”

    “你就告诉我们悬崖顶上发生的事吧!”云扬说,对于他哥哥的劣迹,他已不想再知道更多了。

    “要说明悬崖上的事,必须先说明那十天。”心虹说,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来说了。“那十天对我真比十年还漫长,那十天是地狱中的生活。我在那十天里,发现了云飞整个的劣迹,证明了我的幼稚无知,爸爸是对的,云飞是个恶魔!”她看看云扬:“对不起,我必须这样说!”

    “没关系!你说吧!”云扬皱着眉,摇了摇头。

    “一旦得到了我,他马上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问我要身分证,说是有了身分证,才能正式结婚,我走得仓促,根本忘了这回事,他竟愤怒的打了我,骂我是傻瓜,是笨蛋,然后他问我带了多少珠宝出来,我告诉他一无所有,他气得暴跳如雷。于是,我明白了,他之所以要正式和我结婚,并不是为了爱我,而是要藉此机会,造成既成事实,以谋得梁家的财产。爸爸的分析完全对了!接着,我发现他还和一个舞女同居着,我曾恳求他回到我身边来,那时我想既已失身于他,除了跟着他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就是凭我的爱心,能使他走上正路。谁知他对我嗤之以鼻,他说,他任何一个女友都比我漂亮,要我,只是涤讪他的社会基础而已,如果我要干涉他的私生活,那他就要给我好看!至此,我完全绝望了!我所有的梦都醒了,都碎了,我除了遍体鳞伤之外,一无所有了!”她顿了顿,眼里漾着泪光,再啜了一口咖啡,她的神情萧索而困顿。

    “我知道了,”吟芳插口。“于是,你就逃回家里来了。”

    “不不,我不是逃回来的,是他叫我回来的。”心虹很快的说。“总之,我要告诉你们,那十天我受尽了身心双方面的折磨,粉碎了一个少女对爱情的憧憬,忍受了任何一个女人都忍受不了的屈辱。他很了解我,知道我对贞操的看法,他认为我再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了,何况,他一向对女人得心应手,这加强了他的自信。他对我竟丝毫也不掩饰他自己。那十天内,他凌辱过我,骂过我,打过我,也像待小狈似的爱一阵宠一阵。然后,他叫我回家,要我扮着迷途知返的模样,使家里不防备我,让我偷出身分证和珠宝。他知道,不和我正式结婚,是怎样也无法取得公司中的地位的。他计划,和我结婚以后,就带着我偷渡到香港,凭我偷到的金钱珠宝,混个一年半载,再回来。那时,爸爸的气一定也消了不少,他再来扮演贤婿的角色,一步一步夺得公司、金钱,和社会地位。于是,十天后,我回来了。”

    她再度停止,室内好静,大家都注视着她。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叹息。

    “我回来之前,已经跟他约好,三天后的晚上在农庄中相会。他已先去登记了公证结婚,又安排了偷渡的船只,按他的计划,我晚上携带大笔款项、珠宝,和身分证到农庄,当晚潜往台北,第二天早上就在法院公证结婚,下午到高雄,晚上就上了船,在赴港途中了。我依计而行,老实说,那时我是准备一切照他安排的做,因为我认为除了跟随他之外,再也无路可走了!可是,一回到家里,看到妈妈爸爸我就完全崩溃了!没有言语能形容我那时的心情,我问爸爸还要不要我,当爸爸说他永远要我时,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跟云飞走了!再也不会了!我是真的回来了!回家来了!不止我的人,还有我那颗创痕累累的心。”她坐了起来,垂着头,泪珠静悄悄的从面颊上滑落。吟芳用手帕拭去了她的泪,轻声说:“可怜的、可怜的孩子!”她自己也热泪盈眶了。

    “三天中,我前思后想,决定从此摆脱云飞,一切从头开始。连三天里,父母和心霞待我那样好,没有责备,没有嘲笑,没有一句重话。所有的只是疼爱与关怀,这时,我想,那怕是杀掉云飞,我也不跟他走。然后,那约定会面的时间到了,我悄悄的告诉高妈,我要去见云飞最后一面,两小时之内一定回来,就溜出了霜园,到农庄去赴约。我没有带身分证,没有带珠宝,没有带钱,我预备向他告别,从此离开他。”溜出霜园后,我就被萧雅棠抓住了,她已知道云飞一部份的计划,她在那儿等着我。她激怒而冲动,告诉我她已怀着云飞的孩子,告诉我云飞欺骗她的全部经过。我再也没有料到,他不止害了我,还坑了萧雅棠!我又愤怒又悲痛,我告诉她,我不会跟他走,那怕杀了他我也不跟他走!这样,我就到了农庄。”

    她已叙述到高潮的阶段,她停下了,怔怔的看着手里的咖啡杯。她的思想正痛苦的深陷在那最后一夜的雨雾里。狄君璞用一杯热的咖啡换走了她手中的冷咖啡,他的眼光始终怜惜而热烈的停驻在她的脸上。

    “那天正下着小雨,”她继续说。“我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了一小时,他已经很不耐烦了。我在枫林的悬崖边找到了他,他正站在栏杆前面,望着我从山谷中走上来。一见到我,他劈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弄到了多少钱?”

    “我告诉他没有钱,没有珠宝,没有一切,因为我不跟他走了!如果你们当时见到了他,就会知道他那时变得多么可怕。他打了我,抓住我,他又撕又打又骂又诅咒,我挣扎着,弄破了衣服,跌在泥泞里,又弄了一身的泥。那时,他完全丧失了理智,像一个发疯的野兽,我想,他会打死我。于是,我奔跑,但他把我捉了回来,叫嚣着说,他依然要带我走,即使没有身分证及金钱,他依然有办法利用我让爸爸屈服。他挟持着我,就在这时候,一件意外发生了,卢老太太忽然气极败坏的出现了!”

    她再度停止,抬眼看了云扬一眼。

    “那晚不止我一个人在悬崖上,还有你母亲,她是来阻止这整个计划的,我想,是云飞告诉了她。”

    云扬点了点头,他的眼底一片痛楚之色。

    “请说下去!”他沙哑的说。

    “卢伯母一出现就直奔我们,她是奔跑着赶来的。她抓住了云飞的手臂,开始恳求他不要离开她,又恳求我不要让云飞离开她,她说她半生守寡,就带大了这两个儿子,云飞一走,她的世界也完了!我那时正在和云飞挣扎,卢伯母这一来,使云飞分散了注意力,我挣脱了云飞要跑,他扑过来,又抓住了我,他打我,猛烈的打我,又撕扯我的头发,强迫我跟他走。卢伯母再扑过来,她嚷着,叫我回家,叫我不要诱惑她儿子,我哭泣着解释,我并不要跟她的儿子走,我也不要诱惑她的儿子,但她不听我,只是唠唠叨叨的述说着,拉扯着云飞的手不放。云飞气了,他用力的推了她一下,老太太站不住,摔倒在泥泞里。于是,卢伯母气极了,开始大哭了起来,说生了儿子不中用,有了女人就不要娘。云飞不理她,拉着我就要走,就在这时,卢伯母突然直撞了过来,嘴里嚷着说:‘你既然不要娘了,我就撞死了算了!’”云飞没有料到她这一撞,他拉着我的手松开了,他自己的身子就跄踉着直往后退,然后,那个悲剧就发生了,我听到栏杆折断的声音,我听到云飞落崖时的惨号。我当时还想,我一直想杀他,现在是真的杀了他了!于是,我就昏倒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笔事完了。这悬了一年多的疑案,终于揭晓。一时间,室内安静极了,谁都没有说话,空气是沉重而凝冻的。然后,梁逸舟振作了一下,看着心虹,说:“你还记得我赶到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

    “我说过什么吗?”心虹困惑的问:“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昏倒之前,我一直在喃喃的叫着:‘我终于杀了他了!我终于杀了他了!’因为,如果不是为了我的原因,他是不会坠崖的。”

    梁逸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可是,就为了这一句话,我们竟误会了一年半之久!”他转过头来,望着云扬。“你竟然不知道你母亲来过这儿吗?你可信任心虹所说的?”

    “我信任。”云扬低低的说,他的喉咙是紧逼而痛楚的。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却闪烁着坦白而正直的光芒。“我现在想起来了,那天,当我得知云飞坠崖的消息之后,我只想先瞒住母亲,我根本没去看她在不在屋子里,就一直赶往现场,那是黎明的时候,等我回家,已经是中午。妈坐在屋里,疯了,痴痴呆呆的诉说着云飞死了!我只当是镇上那些好事之徒告诉她的,现在想来,她一开始就知道了!在她潜意识中,一定不愿想到是她撞到云飞,云飞才会坠崖,所以,她把这罪名给了心虹。以后,她好的时候就说云飞没死,病发就说是心虹杀了他了!现在,这些环节都一个个的套了起来,我全明白了。”他垂下头,一脸的沮丧、感伤,和痛楚。“获得了真相,我想,我可以好好的治疗一下母亲了。”

    狄君璞喝干了手里的咖啡,把杯子放到桌上。他走过来,用手紧按了一下云扬的肩膀,他的声音沉着而有力。

    “云扬,振作一下!”他说:“这一年半以来,大家都在研究杀死云飞的凶手是谁?你知道吗?他确实不是死于意外。但是,杀他的凶手不是心虹,也不是你母亲,而是他自己。我们能责备谁呢?除了云飞自己以外?”

    云扬默然不语。梁逸舟不能不用欣赏的眼光,深深的看了狄君璞一眼。他忽然想起狄君璞对他说过的话,他曾责问他了解心虹多少?狄君璞是自始至终都深信心虹不是凶手的唯一一个人!是的,他了解心虹,远胜过他这个做父亲的人!

    看样子,在这世界上,对人生、对人类,他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太多了。他把眼光从狄君璞身上移到云扬身上,这时,这大男孩子正大踏步的走向心虹,用一对坦白而求恕的眸子望着她,诚挚的说:“心虹,请接受我最诚挚的道歉,这么久以来,我一直误会了你!”

    这话,似乎也该由他这个做父亲的来说,而云扬却先说了!那年轻人,他有怎样一个勇于认错的个性,有怎样一张坦白而真挚的脸!他似乎相形见绌而渺小了。心虹瑟缩了一下,她带泪的眸子清亮而动人的瞅着他。

    “别道歉,云扬。”她的声音好轻,好温柔,好恳切。“只是,答应我,永远不要玩弄感情,永远尊重你所爱的人,保护她,怜惜她,别让我妹妹,再忍受我当年的痛苦。”

    “你放心,心虹。”云扬低沉地说。很快的抬起头来,看了心霞一眼,后者也正怔怔的、温柔的望着他,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就再也分不开来了。

    心虹转向了狄君璞。她的面容上有哀伤,有挚情,有祈求,有惭愧。她的声音低而清晰。

    “君璞,你现在知道了我全部的故事,最坏的一段历史,及最见不得人的一面,你还要我吗?”

    狄君璞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心虹,用不着言语,他的眼睛已经把他要说的话全说了。那是怎样一种专注而热烈的眼光呵!

    梁逸舟默默的看着这一切,在几小时之内,他经历了几百种人生了。这一刻,面对着这样两对痴情一片的人儿,他分不出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滋味,是酸?是甜?是苦?是辣?终于,他站起身来,走过去,他拍了拍吟芳的肩膀,用一种易感的、喑哑的声调说:“我们该走了,吟芳。你看,窗子发白了,天已经快亮了!”

    吟芳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但是心虹怎么办呢?她还没有鞋呢!”

    梁逸舟看着狄君璞,后者也掉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两人这样相对注视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然后,梁逸舟对吟芳微笑了一下,说:“你不觉得,心虹一时还不能走动吗?她得在这儿休息一下,至于鞋子和衣服,等天亮,让高妈给送来吧!”

    吟芳愕然的看着梁逸舟。接着,她的眼睛发亮,她的神采飞扬,她的心像鼓满了风的帆,涌涨着喜悦与感动。她顺从的站起身来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切的风暴都过去了!新来的黎明该是晴朗的好天气!她喜悦的看了看心虹又看了看狄君璞,这一对情侣的眼睛闪亮,满面孔都燃烧着光采。这是人生最美丽的一刻呵!她禁不住轻轻地说了:“好好的珍惜你们所有的东西呵!”

    于是,她跟梁逸舟走向了门口,云扬惊觉的也站起身来说:“我也该走了。”梁逸舟站住了,看着云扬。

    “或者你愿意在这样的黎明中,带心霞去山野中散散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爸爸!”心霞惊喜交集地喊,几乎不能信任自己的耳朵。

    梁逸舟不再说话了!揽着吟芳,他们走出了农庄,人,常常活了一辈子都没有成熟,而会在一刹那间成熟了!梁逸舟忽然觉得有一份说不出来的平静,心底充塞着的是一片酸楚、甜蜜、充实而又恬然的情绪,所有困扰着他的那些问题和烦恼都一扫而空了。他望着原野里的天空,黎明正慢慢地从山谷中升起。天上还挂着最后的几颗晓星,晨雾迷迷蒙蒙地笼罩在原野上,远山近树,一片模糊。

    “我似乎记得孩子们常在唱一支歌,有关于星河什么的,其中好像有句子说:‘我们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吟芳,你可愿意和我一起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吗?’梁逸舟说。”永远,永远,我愿和你并肩看星河。”吟芳紧紧地依偎着梁逸舟,在这一刻,她爱他比几十年来加起来更多!包深!

    包切!

    事实上,这时候,在并肩看着星河的又岂止他们一对?在农庄的窗前,在枫林的小径,正有其他两对恋人,也正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或者,还有更多更多的情侣,像尧康和雅棠,像世界上许许多多其他的恋人们,也都在世界各个不同的角落里,并肩看着星河。这世界何其美丽,因为有你有我!

    黎明来临了,真正的来临了!彩霞正从山谷中向上扩散,染红了天,染红了地,染红了山树和原野。那最后的几颗晓星也逐渐地隐藏无踪。

    天亮了。

    ──全书完──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廿日晚初稿完稿十二月二十六日修正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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