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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冷笑,当然也有可能是错觉。燕飞宇独独留下蔚流苏,挥手叫白伶儿将其他人带下去,他今日的公事便算处理完毕。
最后一人退出后,他的表情立刻变了,从冷淡威仪、心不在焉一转而成兴趣盎然、神采奕奕“如何,这件差使很有趣吧?我可没亏待你呢。”
“王爷,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曲乐之道广博精深。乐坊里除了歌姬、舞姬、乐师,无论作曲、填词、编舞、排演都另有专人各司其职。流苏充其量只是乐师,实在没本事完成王爷的重托,您还是另请高明”
“乐师就乐师,你教他们弹琵琶好了。总之只要别让她们来烦我,随便干什么都无所谓。住在王府就这点讨厌。”
“您这么说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招惹那么多美女怨恨的人可是我啊!”女人的怨恨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这一点,她有切肤之痛。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为我做这一点点事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不灭她九族,便可以称为蔚氏家族的再生父母,这一点她也没办法反驳。
“我当然不是那种不知感激忘恩负义的人,但这毕竟是两回事呀,应该有其他更适合的方法来报恩吧?比如说结草衔环、下辈子做牛做马,先贤们不都这么说吗?”她坚持。真要天天面对那些女人,再加上一个燕飞宇,她不如再跳一次河算了!
“结草衔环?做牛做马?”燕飞宇端起下巴,呈沉思状“下辈子的事我们下辈子再讲,其实想想,你也不是非得做乐师不可。所谓英雄救美,美人不都是以身相许的吗?”他扫向她的眼神既像开玩笑,又像认真。
“呵呵,”她笑了,垂下眼避开他的注视“王爷,不必非得英雄救美,美人才肯以身相许的。这里十三四位美女,苦候王爷的恩宠恐怕连脖子都等长了呢。”
沉默。某种危险的气氛在慢慢酝酿,她微微抬眼,入目便是一双锐利幽深的眼睛,近在咫尺。
“你”她猛地后退,吓得不轻。
他的一只手搭住她的左肩,不轻不重,恰好令她无法动弹。“我真有那么差劲?”他轻柔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像一阵风。她全身僵硬。
“好像离我越远你越开心。流苏,我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如避蛇蝎?”
“王爷龙章风姿,”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小女子岂敢高攀”
“这种话我听腻了,”他丝毫不为所动“换一个新鲜点的理由吧。”’
离他太近,脑子好像也同身体一样僵硬了。理由?他要理由就给他一个吧。“这个人贵有自知之明,妄想不能得到的东西,下场都会很悲惨呢。”这个理由够委婉也够充分吧!
“同我在一起下场会很悲惨?”他的声音阴森森地传来“这种感觉你从哪里来的?”
“不必亲身经历也知道呀”
“原来在你心中,我的形象是如此之差啊!”他露出一个只能形容为咬牙切齿的笑容。
她不敢抬头,除了偶尔传来的噼里啪啦的木炭爆裂声外,屋里极静,她完全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因为距他极近,她能感觉到他沉稳的呼吸、比自己镇静得多的心跳。
是不是说错话了?他一气之下不会做出什么糟糕的事吧?这一刻真是度日如年。
片刻后,他叫她“流苏。”
她看向他,带着一点点壮烈成仁的意味。
“我留你在王府,你总该明白是为什么吧?”
这是询问还是威胁?她没有把握地想。是回答还是不回答呢?明白或是不明白,哪一个答案会更糟糕?他大费周章让她住进王府,又将欺君之罪轻轻放
过,若说他对她没兴趣,那叫自欺欺人。但是,这种一时兴趣到底有多深?又能维持多久?她猜不出。想到这里,流苏的胸口涌起一股涩涩的感觉,呼吸也有些发紧。
“我明不明白,有那么重要吗?”她苦笑,生死操之在人,遑论其他。
他凝视着她的苦笑,突然放手;人也靠回椅中。“不明白就算了,”他恢复了悠然的语调,让她松了一口气“反正来日方长。”这话让她本能地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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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上,流苏起身梳洗时,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昨晚做了一夜噩梦,有燕飞宇、有白伶儿,也有蔚成霁,惊醒的时候已不知道枕巾上是泪是汗,之后再未能睡着。从今天早晨起,她必须面对那些女人。一想起这个,她的脑袋既昏且痛,为什么她的磨难总没有结束的一天呢?难道因为前十六年的幸福是偷来的,所以今日有此报应?
“还有两个月不到便是新年,歌舞升平,王爷一定期待着诸位的表演,所以才会令小女子来协助大家。诸位擅长什么乐器曲谱请报上来,若有需求但提无妨,我会尽力做好分内事。岁末国事繁忙,王爷自然无心娱乐,诸位就用这段时间好好提高技艺,到时大展芳姿,就是这样了。”
在西苑,蔚流苏如此解说自己的角色,看到美人们眼中的敌意退去了不少。人,日,果然容易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遣散众女,流苏正要回房,直觉感到左后方有一道冷冷的视线。转头,果然是白伶儿。
“王爷挂心蔚姑娘,特意命我来瞧瞧。我看蔚姑娘应付得实在很好。”
这么说你就是监工了?流苏腹诽,嘴里答地却是:“白姑娘谬赞。既然如此,乐器、舞衣以及其他零碎开支就有劳白姑娘了:”
“你开好单子交给账房就行。”
两人边说边走,到了一株梅树下时,白伶儿停住脚步,她也只好站住。“蔚姑娘,有件事不知你是否知道。正月里除了朝廷应酬,王爷从来不在城里。”
“什么?啊!”流苏措手不及“那我刚才说的话岂不成了故意欺骗她们!大年下不在王府这算什么?”
“王爷不喜欢应酬。”白伶儿一副天经地义的口吻“来京里两年都是如此,那些女人都知道。”
“她们一定会认为今年例外了。”流苏倒吸一口冷气,怪不得刚才她们那么快由怨变喜“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纠正我?”
“没有关系,”白伶儿的口气淡淡的“就让她们这么以为好了。这些人无足轻重,你不必替她们操心。”
流苏欲言又上,只叹厂一口气。
“怎么?你可怜她们?”白伶儿很稀奇地轻轻一笑“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人是皇上和太后送来的,早就被遣散出府了。”
“我只是想,希望再失望,或许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期望。”这世上的倒霉人其实不止她一个,王爷也许不那么好当呢。好色很麻烦,但不好色也不会让人人都幸福。
白伶儿沉默下来,流苏随口的一句话似乎令她有了某些无言的感慨。
顺着白伶儿的眼光看过去,流苏看到梅树下一堆残雪“你喜欢雪吗?”没话找话,她试探地问。
白伶儿的眼神很复杂“我生在冬天,据说就是小雪前后。”她的语气仿佛在说与她毫不相关的人。
蔚流苏一愣,白伶儿与自己一般年纪,连出生的日子也相隔不远。
“但是我最讨厌的就是雪!下雪的时候,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底下却不知掩藏了多少污秽和脏物。雪一化去,比先前更要丑陋十倍,这样的东西实在很让人讨厌。”
流苏大为意外,白伶儿居然会答她,而且居然如此答她,不知道哪一个更让人吃惊。“但是雪本尤暇,是其他东西弄脏了雪,反而怪罪于雪不是很奇怪吗?”
白伶儿收回目光“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无所谓,我那么想,并不一定要别人也非得赞成不可。”
两人的谈话到此结束,流苏觉得自己在短短片刻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了解白伶儿,又似是更不了解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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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急转直下,超出所有人意料之外。
当初流苏抱怨自己毫无自由时,燕飞宇说了什么?“别傻了,我会让你抓住太好机会跨出王府然后一去不回?”
当时,她不由自主地心虚,近来这家伙如同神算子一般可怕。的确,她想过逃之天天,或者说自从被迫留下之后,就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个。但如果她逃跑的话,燕飞宇会不会真的上报朝廷令蔚氏诛灭九族?她无数次思考这个难题,却始终不敢真的去冒险。但自从那个嗳昧的晚上之后,逃跑的意念一日比一日浓厚,也一日比一日强烈。
妄想得到不能得到的东西,下场会很凄惨呢那一日,她答的是实话。燕飞宇硬留她在王府,问她明不明白,她怎么可能不明白呢?他为她动心这实在没什么好得意的,那样的男人那样待她,他以为她真的是心如木石吗?感情这样东西如果是能想控制就控制、说不要就不要的话,她干吗还要逃走?
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终成眷属,这样的传奇是很美,可惜世上并不都是传奇,燕飞宇可以纵意任情,她却只能小心翼翼、一步三思,这样的立足点本来就不公平。而且,这一年以来她努力构筑的“蔚流苏”的人生里并没有燕飞宇的一席之地,舍弃过去、重新来过,她还在心无旁骛地拼凑“自我”偏偏就在这时遇上了令自己动心的男子,很难说是幸还是不幸。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越来越没办法掩饰自己了。同他下棋会很开心,在他面前弹琵琶她会微笑,和他在一起时情绪会被他左右,更可怕的是他越来越能看透她的所思所想,这一切好像是太阳出来之后的白雪越融越快,让她随时有遭遇灭顶之灾的惊惶。即使动心又怎么样?有了心、动了情便是一生一世吗?她完全不相信。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走了之吧!趁还没有铸成遗憾之前离开,不是很好吗?但是,他真的会一怒之下拿蔚氏全族出气吗?似乎不像,但她并没有绝对的把握。
绕了一圈回到原点。只是,到底是燕飞宇以此为由威胁她不准走,还是蔚流苏以此为借口不愿离去,这一点,她拒绝深思。
在她成为王府挂名乐师后的第三日晚上,燕飞宇说:“你不是一直抱怨我把你关在这里吗?那么,明日襄阳王府私宴,你陪我一道去好了。我这样算不算从善如流?”
“可是”她一惊之下勉强挤出理由“我没有现成衣服,难道去给王爷丢脸吗?”
“我已经让伶儿准备好了。”燕飞宇回答“你待会儿回房里试试吧。”
什么都准备好了才来告诉我!流苏冷笑“王爷,我不过是府里的客人,没道理客人再去当陪伴的,我才不要去!”
白皙如玉的脸上气得微微有些发红,燕飞宇望着她,表情也跟着变得认真起来。
“流苏,”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和我一起露面,真的让你这么为难吗?”
非常为难。就算是私宴,这样同他一起赴席,等于是昭告天下:她如传言般成了洛王的新宠,那么她日后行走世上一定会有无数麻烦,再回乐坊也会招来无数不怀好意的权贵子弟的觊觎。而燕飞宇的表情明明在说:他早巳知道她的顾忌,但他还这么做就一定是故意的了。他故意要逼她到穷途末路,承认她并不想承认、接受她并不想接受的东西。
两人面对面相视,他比她高出许多,居高临下,气势上极有压迫感,她觉得喘不过气。
“如果我说非常为难,你会放过我吗?”她低低地说,语意双关,连流苏自己都很难相信这句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不像回答,倒像在哀求。这是不是表明她对他的拒绝已经到了底线呢?自己已经不能、不愿拒绝,所以才会请他放手他会放手吗?
“不会。”他俯下身,额头几乎碰上了她的鼻尖。他的额头生得非常完美,天庭广阔,予人一种宽厚和自信的感觉奇怪,这个时候她怎么会想到这些?不是应该心神不定心乱如麻吗?为什么她还如此冷静如此清醒?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他一字一句地问,声音却极低,以至于让她有了一种呢喃的错觉“我是王爷,你是钦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喜欢你,非常喜欢;你也喜欢我,为什么要骗人骗己?”
他是如此自信,自信于彼此的吸引。王爷钦犯、贵族乐伎都没有关系,他们只是纯粹的男人与女人。他珍惜她,所以从未想过要以权位力量去压迫她,他亦不屑为之,他对自己一向很有信心。他希望她明白,也乐于发现她绝不像表面那样无动于衷,但为什么她总想远离他逃开他呢?即使聪明世故如燕飞宇,也不能明白这一点。她不畏权势,也不惧流言,那她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呢?而他最缺少的,也许就是耐心。他已不愿再等,在这种嗳昧不明的情况下等。
他的右手拈起一缕从她额前垂落的黑发,轻轻拽住“你怕我负心吗?”这是他现在惟一所能想到的理由。
这一刻总算来了,她想。脑中分外清醒。也许因为潜意识中明白这种暧昧的状态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也许她不过是在等待这一刻而已。
“不是。”她回望他,眼神清澈,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怕负心吗?不是,害怕负心而不敢去爱,就像害怕死亡而不敢求生一样,已经“死”过一次的她,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那我要你知道”他的眼神很深沉,沉得望不见底,她有一种几乎整个人都要被吸进去的感觉,而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味道“你、注定、是我的。”
注定?她以前也相信自己注定是蔚家的女儿、蔚成霁的妹妹,而相信这些的蔚初晴已经死了。但这一瞬间,她非常、非常想相信这种注定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几乎要相信了。
他松开她的发,头再低下一点,彼此能闻到对方的气息。她一动不动。他吻在她的额头上,轻轻的,但是非常坚定,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那种坚定。
眼眶发热,她闭上眼。这个时候,不应落泪。
颠倒迷醉的一刻,门开了,白伶儿端着茶盘出现在门口,并抬眼轻唤:“王”眼睛却在一刹那间睁大,但茶盘居然没有跌落,足见白伶儿定力过人,但她握盘的手指已用力到发白。
时间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