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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开启又关上,白磁碗碟轻放在她古砚旁,百合莲子汤的气味隐隐散逸著,她凝神落笔,不假思索连串写了几个透逸的楷书,倘若慢慢斟酌,上下笔画就对下准了。旁人观之,以为她书写出神入化,其实是适应黑暗后琢磨出的技巧。
“小鹃,我不是说了,睡前我不吃东西的,你把它喝了吧!”完成最后一个字,她搁下笔“把这纸放一旁晾著,待会收起来。”
毛边纸离开了桌面,她伸个懒腰,挪步到床边,拢拢披肩长发,开始一颗颗解开扣子,脱去绿色短袄,褪去黑色绣花长裙,仅剩白色马甲束脚、短丝袜。
“小鹃,那件藕色长衫和长裤呢?从箱子起出来了吗?”那是她惯穿的睡衣,小鹃为她亲手缝制的。
沉重的木箱盖立即被掀开,轻暖的棉衣从后披挂在她肩上,她两手俐落地伸进袖管,系好衣带,接过等在一旁的长裤,弯腰穿上。
“舅爷快回来了,你再念两页故事给我听就可以回房了,接续下午那一段,你书签没忘夹在那页吧?”她倚在床帏,闭上眼,等著聆听。
书页翻动著,半分钟后——
“阿芒真挚的爱情激发了玛格莉特对生活的热望,她决心摆脱百无聊赖的巴黎生活”
沉厚的男性嗓声字宇道出。她像被惊醒似地跳起来,一手掩住胸口,结结巴巴不成句:“你你何时进来的你进来多久”
齐雪生不慌不忙地放下书。“不久。汤是我端进来的,我在厨房门口遇见小鹃,让她先回房休息了。”
她倒抽一口气,不敢相信他竟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窥探她,还帮她更衣!
“你神出鬼没”
她并非食古不化,从小在学堂读书也无男女之防,但要毫无顾忌袒裎相见可也做不到,两腮火热地窜烧著。
“怕什么?我顾著看你写的字,没注意你动作这么快,脱了衣裳,总不好为了这么点小事,再把小鹃找来吧?”
“小事?”她一时发傻,想起他大自己多岁,什么阵仗没见过,便强自镇定“我只是没心理准备——”
“你连‘茶花女’这种洋小说都看,还这么拘谨?上一次算计我的勇气呢?”他讥刺著,边解开长袍领扣。“在何家时,小帆拿了不少闲书给你打发时间吧?你对海外的概念是这样来的吧?”
她闻言,陡然沉寂下来,面色逐渐恢复白皙,眉宇间浮现幽黯,长发遮掩中,脸蛋更显单薄。
“小说里的故事不切实际,别全信了,尤其那些追求情情爱爱的,女人若信了,日子可就难熬了。”他走向她,进距离俯视她。“你想要的自由,不会单是为了男女之情吧?”
她眨著眼,眼珠覆上了一层水气,她朝上方望去,轻声道:“不是的,我的想法,来自我父亲,而我父亲,是”她顿住,转身拭去泪水,走近圈椅,缩起身子照旧在上头。“你放心,我明白情爱可遇不可求,我没把它当真。”
他审量她——无论她多么自制,那从不宣之于口的过往必然还在折磨著她,那双已没有作用的美目,最后一眼到底见著了什么?
她方才写了那首王维的五言绝句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是在感怀自伤么?她是否认定,她将有如深山芙蓉,无论多么枝头盛放,最终自开自落,无人知晓?
“你能看得开,那是最好也不过了。别瞧何帆现在比你强,何家早已将她订了婚约了,是城西的柳家老四,三年后就要嫁作人妇,未来如何还想不到呢!你虽目不能视,我可一点也不敢小觎你,不想和不入流的男人同床共枕,是你的目的,你求仁得仁,不应再埋怨。”
脱去外袍,他瞥了眼发怔的她,扭暗了灯,迳自上了床躺下。月光在她身上披了一层幽柔的光晕,她抱膝不动,看不出女孩家骨子里倔强若此。
合眼几分钟后,意识朦胧中,仿佛有双手在被褥上摸索著,他蓦地睁眼,秦弱水竟走到了床边,轻巧地爬上床,靠著触觉尽量不踩著他,她跨过他下肢,在床内侧空位躺下,钻进被窝一角。
他不解地翻身坐起。“怎么?突然看开了?”
她静了片刻,冷然道:“我不想三更半夜再烦劳你将我移到床上,反正你对个瞎子也不会有胃口。再说,看不见睡哪儿都一样,在椅子上打盹腰会疼,只请你别老是一翻身把被给抢了,天不亮便把我给冷醒。”
自成亲那夜起,她总是在圈椅上倦极而眠,翌日却是在床上醒来,五天了,齐雪生不厌其烦将熟睡的她挪到床上,却从不劝矜持的她主动上床。方才他的一席话,听了不是不刺心,却明白了自己的防卫多无谓,齐雪生怎会对一个无从施展风情的盲女有兴趣?更何况,这婚事是下得已的,如果不是她孤注一掷,她和他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
他怔了半天,重新躺下,第一次在彼此意识清醒下如此靠近,却并非自己预想的毫无涟漪,反而胸口闷不可言。
没有胃口吗?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她的身子,那一天在旅馆莫名被袭,他昏睡了两个钟头,醒后忍著脑后的刺痛茫然坐起,有人递给了他一杯水,他一古脑喝完,这才发现自己置身在旅馆房间内的床上,秦弱水著件单薄的丝绸单衣,在腰间系了条丝带,坐在身畔,关心溢于言表。
“舅爷,还疼吗?”她下意识伸手摸索,触及他的胸,突然像烫著似的缩手。他低头一探,蓦然发现上半身是赤luo的。
他一阵恼火,捉住她手腕,厉声质问:“你们胆敢搞鬼——”
她面不改色道:“您别生气,我情非得已,您不是说过,自由是争取来的,我照您的话做了。舅爷,我明白您不会看上一个盲女的,但这次可要委屈您了,请告诉何太太,您要纳我为侧室,您会想法子让刘司令打消念头的。至于婚后,您可视我为无物,我不会烦扰您的,您给我一个名义在齐家安身,我终身不忘,定当报答。”
他怒目而视“如果我不同意呢?”一个弱女子,竟敢使计要胁他?
“您不能不答应,我的命运在您一念之间。”她伸手摸到腰问,扬手一拉,衣襟敞开,底下竟是若隐若现的雪白胸脯!“舅爷,我一叫,整个城里的人都知道您对我做什么事了。”
他作梦也想像不到,秦弱水会用这样的手段求得安身,连他的亲外甥、外甥女也收买了!她神色虽看似平静,衣衫不整仍令她两腮起了薄红,想必进行这事要耗去她不少勇气。她凭什么断定他会妥协?她真认为他可以为她遮风避雨而非引狼入室?清冷、固执又羞怯的矛盾神情,和他对一般女子的印象迥异,他不怀疑她的决心,她敢在何家跳水,就敢为了自身命运放手一搏。
他奇异的目光巡视一遍她周身,思绪转了片刻,脱口答应了她。
她霎时喜形于色,拿出早已备妥的婚约书,让他签下。
她就此得到名不副实的婚姻了,他呢?可以安然地与她同杨而眠么?
回想她方才脱去外衫,黑发如瀑,肌肤莹白细致,蛮腰婷袅的背影,喉口突然一阵干涩,他转个身背对她,用力合上眼,把明日要进行的工作在脑海一一罗列出来,直到身后传来她稳定入眠的气息声,他才放松了僵直肌肉,就此入睡。
齐雪生说得没错,两眼看下见,周遭众人的反应对她影响有限,即便背后有小话,听不见也就不烦心。
她难得出厢房闲逛,落得自在,今日雨停了,阳光明媚,空气似乎暖和了些,小鹃引著她走出小院落,到曲桥晒日赏荷。
“等等!”齐雪生从后赶上,手拿件披风,直接覆在她肩后,面露不悦。“小鹃,小姐这两天伤了风,你是怎么顾的?身子骨弱,老太太会说话。”
著手替她系紧披风后转身就走。她想到了什么,迈步赶上去。“等一下!”
齐雪生面无表情地停下,转头扶好步伐下稳的她。“你说就是了,别跑。”
她回头示意一脸委屈的小鹃停步,低声朝他道:“舅爷,借两步说话。”
他不置可否将她带到梧桐树下,眯眼道:“你别舅爷长、舅爷短的叫,我都被你叫老了,你不会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她怔住,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是,如何唤名字?
他软下语气“我不想人家侧目罢了,没别的意思。你有什么事?”
“呃——”她眉眼似有喜色。“已经半个月了,您今晚还会来这儿过夜么?”
“唔?”他一楞,随即勾唇。“怎么著?不想我走了?”
知他调侃,她也不以为忤,悄声道:“不是的,您是否该到太太那儿了?在这儿待久了,我怕有人说话,如果您今夜不来了,可否让小鹃陪我过夜?”
他审视那张别有用意的小脸,凑近她耳边道:“我想在哪儿待,不用你替我操心,谁敢说话?还有,小鹃虽与你无主仆之分,但老太太重家规,不允许乱了分寸,你还是学著独处吧!”
她欣喜乍然消失,低首抿起了嘴。
“你昨晚咳得我睡不好,叫小鹃抓些药熬,就在院子里弄,别到厨房让其他人看见了,我不想老人家说话。小鹃和你寸步不离,也没尽本份把你顾好,你身子不好,我很难交待,别让他们以为我娶个药罐子回来,我耳根子想清净。”
她闻言皱起了眉头,脱口道:“不是小鹃的错!”
他挑眉。“不是她,难不成是我?”
“就是你!”一出口,她惊觉失言,反身就走。
“慢著!”他扳住她肩。“什么意思?”
她虽视而不见,也猜得到他的表情不会太好看,话说了一半,要收回也来不及,想他不会是心胸狭窄之流,挺胸直言道:“就是你!想必舅爷人高马大,睡到半夜一张被子给卷去大半,我总不好和您抢,早上醒来手脚都是冰冷的,不伤风也难,这关小鹃什么事了?”
他一听,顿住,微恼地放开她。“秦弱水,你离我一丈远,被再宽都没用!你挨著我睡,我也不会当你投怀送抱,你怕什么?”长袖一甩,迳自大步走远。
她愤愤地跺脚,血气上冲,猛咳了好几下。“竟说这混话——”
小鹃瞧齐雪生走远,跟上她。“小姐,怎么?又不痛快了?”
“没事!走吧!到池子那头去。”她赶紧敛去怏色。
在暖日照拂下,她渐趋平静。她方才不该动气的,她该学著适应齐雪生,毕竟,他不是不照料她的,就算他大爷脾气,也没什么奇怪,他一手掌管庞大家业,怎会有心思和女人周旋?
想开了,气也散了,正要令小鹃带她回自家院落,左侧有陌生脚步靠近,她不动声色,小鹃先开了口:“太太。”
“太太。”她跟著不伦不类唤。
是严婉茵,自新婚那夜起,她再也不曾与她单独会面过。严婉茵话不多,嗓音娇柔,听形容细眉大眼、身段丰美、穿著洋化,有些娇贵气。
她挨近秦弱水,笑道:“别拘礼,叫不出名字就叫姐姐吧!雪生不爱家里人搞这套,平时也不喜欢别人“爷”长“爷”短的,他总说时代不同了,不必这么你尊我卑的。”
微风阵阵袭来,把婉茵身上新搽的香水飘散,直窜鼻尖,她努努鼻翼,兴起打喷嚏的冲动。她自幼有过敏的毛病,至今连耳洞也穿不得,滴酒不沾,春夏季时在风口也不能待太久,某些花香会令她鼻痒流泪,她偏过头,屏气道:“对不起,我不知这些分寸,请包涵。”
“不怪你,听说你从前家里人丁单薄,又在乡下,不懂这些也不稀奇。”
她往旁一躲让,披风滑落,严婉茵拾起,若有所思道:“雪生——”看了眼披风上的苏绣图案。“很疼你吧?”
“唔?”她忍不住倒退一步,揉揉鼻尖,抑制失礼的举动。“好说。”
“方才,我见到他替你加上披风,你可能不知道,他没对女人细心过,想必,他是极喜欢你的。”悦耳的嗓音说这些话时听下出一丝醋意,仿佛掺著淡淡不易察觉的失意。
“嗄?那那是因为我伤了风,他讨厌见到女人生病。”她分辨不出严婉茵的本意。
“雪生在你房里待半个月了呢!”婉茵替她拂去颊畔垂下的发丝。“你一定很讨人欢喜。”
她屏住呼吸,眨著泪,转瞬就要失态,却不能忽略眼前的女人带著落寞的语调,她憋著气道:“姐姐误会了,是雪生他喜欢喜欢对奕,恰巧我习过棋艺,有了对手,他自然在我这儿待久了,兴致一起,有时候过了半夜还不歇手,他——”
终于忍不下去了,手巾捣住口鼻连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鼻涕泪水直流,婉茵忙退避一旁,掩鼻道:“难怪妹妹伤风!小鹃,怎不替你小姐抓几副药吃,还在这儿吹风?”
“是,是,这就去。”小鹃扶起喷嚏不停的她,急急远离祸源。
严婉茵看着秦弱水走开,思忖良久。
她太不了解齐雪生了,她以为他难得与她过夜,是不重女色,却又主动让秦弱水进门;暗想秦弱水姿色过人,一见方知不过堪称清秀,且还是个盲女;听说秦弱水饱读诗书,原来齐雪生是重才不重色。
对奕吗?秦弱水眼盲,竟有本领下棋!就算有小鹃在一旁提示,也著实高竿,所谓物以稀为贵,难怪齐雪生倾心于秦弱水。而她下嫁有三年了,竟不知他有此雅兴,她或许也可以学学几招,就留得住男人了。
扬起细眉,她轻快地漫步回房。
何宅偏厅里。
齐雪生啜了一口碧螺春,纠紧的眉心稍微舒展。
“为了你收弱水进门一事,袁森撒手不管我们船行牌照之事了。近日有人老上商铺闹事,想必是他搞的鬼,你姊夫头疼得很,雪生,这该怎么办?”何太太满面忧心,连叹几声气。
“大姊,只有他有办法吗?你太小看我了。”他放下茶碗,笑。“我过两日南下,和旧日同窗见面,这件事我会解决,让姊夫多等半个月吧!”
何太太点点头,端详了他一会,转个话题“弱水还好吧?老太太有没有说什么?”
“她只管商铺和孙儿一事,弱水几乎足下出户,没说什么。”他皱皱眉,没多说齐老太太忧心香火一事,已多次抱怨他的漠不关心,甚至亲自到商行兴师问罪,怨他不陪婉茵就医。
“这就好,弱水一回这儿,开心多了,我还担心她在齐家有什么事,有空让她多回这儿吧!”
齐雪生应道:“这儿像她娘家,她当然开心。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回去了。”他站起来。
“弱水和小帆他们在院子里,我差人叫她过来。”何太太朝张明挥
“不必了,我亲自去,我也很久没见到小帆他们了。”
说完随即走出偏厅,寻至后院。
平日闺房里秦弱水和他相敬如“冰”总想尽办法让他在别房过夜,只要他一跨进房门,她和小鹃的笑语晏晏瞬间消失,他对她本无所求,但被拒千里之外,总是不舒坦。惟独听他有事上何家,她态度丕变,看不见的眸子炯炯发亮,温言软语央求他携她回门,原本淡如菊的神情,霎时婉约动人,为了那抹难得的姿颜,无意间,上何家次数也多了。
他何时在意起女人的感受了?而且,还是个算计他的女人。
他呵口气,不再钻研这个理不清的问题,踏过拱桥,几句了亮婉转的清唱随风入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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