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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外表截然不同的朗脆嗓子令袁森意外,她始终不看他,态度却毫不忸怩,他咧咧嘴,转了转念头,开口道:“何少爷,订了哪个位子?”
何平摇头。“楼下边厢。”
“今天人多,你那位子不好,看不真切,到我楼上包厢来吧!今日刘司令在场,好位子全包了,你们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散戏后还可到后台会会主角丰采,如何?”袁森大方相邀,倒令三人都楞住了。
“谢谢袁老板盛情,不敢打扰您,我们和同学约好了,不好失约。”何平不过十七岁,场面话说得忐忑不安,仅记父母所言不可得罪此人。
“噫?这么客气?秦小姐,你意下如何?秦小姐也是戏迷吧?”袁森走近她,想和她对对眼,习惯性的撩逗异性。
她略退后,皱著眉,目光落在他肩头,没有生出怯意。“只老板,抱歉,我跟著他们。”
袁森原无意留难三人,他不过是想藉此热络关系,但警敏的他却从秦弱水脸上接收到清清楚楚的讯息——她的蔑视!不用多言,那冷淡嫌恶的神情分明流露,若不是从何家听闻过他,不致表现如此。
他冷却了一头热,了然于胸,利眼微缩。“怎么?这么不赏脸?”
“言重了,我们年轻人不懂规炬,怕给您看笑话了,坏了兴头,还是各看各的吧!”她不卑不亢,眉头却不自觉锁得更紧。
袁森怒意陡生,秦弱水一介女流,竟敢不正视他!
“看不出秦小姐说话如此伶俐,失敬了,不愧是何家人。”
“袁老板误会了,姊姊别无此意。”何平慌了,但若依了袁森,今日的戏必看得索然无味:若是断然不从,又恐招祸,正踌躇不安,一边的何帆叫了起来。
“哥,那不是舅舅、舅妈吗?”
果下其然,齐雪生昂首阔步,从人群中走来,身旁倚著扮相贵气十足、相貌端丽的女人,后头跟著一名女仆。齐雪生眼尖,很容易瞥到了何平一行人,见到袁森,他面色一凛,原先的不耐变成冷峻,他不避不让,直迎过来。
“齐老板,嫂夫人好,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了?大家凑一块儿了。”袁森率先打招呼,嘿嘿桀笑。
秦弱水微讶,默不作声地转开脸。齐雪生低头向女人吩咐了一声,女人点点头,向袁森致意后和女仆先行到包厢去了。
“不敢当,有袁老板在,好日子也得提心吊胆过。”他站到何平前头,不经意看了秦弱水一眼,看来她一点也不安份呐,竟大著胆子来外头看戏。
“怎么?还在记恨兴禾发那回事?在商言商,各凭本事,齐先生家大业大,何必在乎那一片店铺?”袁森似笑非笑,挥挥袖子。
他并非刻意树敌,齐家在苏州根深蒂固,近两年靠著偏门生意掘起的他和齐雪生交好只有好没有坏,然而齐雪生眼高于顶,没把他当成对手,几次商场上相逢,给了他几个软钉子碰,他出生微寒,特忌恨这种人的架子,一有机会,便使了手段,让齐雪生吃了闷亏。齐雪生出生大家,不屑不入流的手法,也不肯委屈,粱子便结上了。
“好说,过去的事就甭提了。我这外甥、外甥女是否怠慢了袁老板,戏要开演了,怎还不入座?”他不必细问,何平的尴尬面色说明了一切。
“没什么,只不过请他们到包厢一道欣赏,位子好,看得清楚,谁知三位不赏光,不知是袁某不够份量,还是家教使然,认为袁某高攀不上?”袁森瞅著秦弱水,嘴角泛著讥嘲。
齐雪生隐隐然明白了什么,凑过袁森耳边道:“袁老板,可否借一步说话?”
袁森不置可否,前行了几步,回头对齐雪生道:“齐老板,您不会连这点事也看不顺眼吧?”
他撇撇嘴。“他们不过是毛孩子,何必为难他们?您今儿个来不是看名角的吗?倒和小孩对上了?”
袁森冷笑。“孩子?秦小姐芳华正盛,一张利嘴和齐老板不相上下,说是孩子谁信?倒不知何家是怎么看袁某的?一概敬谢不敏啊!”他闻言讶然,反问:“您是针对秦小姐来著?她得罪您了?”
“不敢,应该是我袁某得罪何家了,秦小姐连正眼也不瞧袁某一下,何家若对我有意见,大可说明白,也用不著我替何家疏通,拿到船行的牌照了。”
袁森猜忌心重,得好好对付,齐雪生冷静沉吟了一会儿,低嗓道:“秦小姐非袁老板想像,她若说错话,请您海量,我在此替她谢过。”
袁森扫了眼突然谦和起来的齐雪生,笑道:“她是什么奇女子不成?不过是远房亲戚罢了,齐老板何必替她赔不是?莫非——”
他举起手,阻止袁森出言不逊。“秦小姐到这儿是‘听戏’不是‘看戏’,坐哪儿一点也没差别,您别白费心思了。”
“您甭在我前头卖学问,这两个差别在哪儿了?”袁森哼笑。
“她眼盲,根本看不见,袁老板跟她计较什么?”齐雪生绷起脸。
袁森呆了,看着凝肃的齐雪生,沉思几秒,突然走到秦弱水跟前,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秦弱水表情依旧,眼眨也不眨,没察觉有人近在咫尺,袁森歪歪嘴,对齐雪生道:“真想不到,可惜啊!”手一挥,领著随从走了。
何帆雀跃地拉住齐雪生“舅舅,还好您也来了。”
“到我包厢去吧!”他一脸不买帐,两兄妹不敢多言,领著秦弱水转进楼梯,他垫最后,望着秦弱水的背影,他向前唤:“秦小姐,请留步。小帆先上楼吧!”何帆犹豫了一下,不敢违逆亲舅,随何平上楼去了。
秦弱水挣脱何帆的手,道:“舅爷有事?”
他趋近一步,知她看不见,唇附在她耳际道:“外面险恶,女人能待在家就待在家,少跟著小平他们起哄,惹了事,对你对何家都没有好处。”
她静静聆听,眼波闪烁,蓦地微笑,毫无愧色。“原来舅爷也瞧不起女人,既然如此,请领我回小平包厢坐,我不扰舅爷了。”
他怔住,顿时明白袁森为何因她不悦,他大掌抓住她的手肘,将她堆到走道旁,凛声道:“你要搞清楚,何家没事便罢,有了事可保不了你,现下可不是什么太平盛世,你别让人难为。”
“我明白,舅爷不必激动,我一个盲眼女子,起得了什么作用?倒是舅爷,您凡事都明著来,姓袁的不会咽下这口气的。”
她眼珠定定停留在他脸上,神色坚毅,她心比眼明,竟使他语塞,不过是个弱女子罢了,敢直言教训他?
他面色一整,甩袖便走。
“舅爷,您要把我扔在这儿么?不怕我丢了何家的脸?”她察觉到了什么,面无表情提醒他。
他停下脚步,吸了口气,悻悻地回身握住她的手。“既然少不了人帮,就安份点,口齿伶俐只会招祸。”
“我也是见人说人话的。”她让他牵著定,嘴巴仍不示弱。“舅爷受不起么?”
“你见得到谁?”他下禁刻薄起来。
“我感觉得到。”
他一震,决定不再说话,掌心里柔若无骨的五指紧紧扣住他,似乎怕他放手。
他勾唇冷笑——多倔强的女人,黑暗一片的世界里,她凭恃什么断言一切?她自身都难保啊!
她睁大著眼,让前方手电筒的光直照进眸底,医生端详了半晌,摇摇头道:“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她轻轻一笑,这话听多了,也没感觉了。她不觉失望,她甚至想安慰何太太,在黑暗里她感到安全,适应得很好,短短三个月,已经由震骇转为平静接受了,只是怕成为何家累赘,她说不出口。何太太看了医生一眼,对角落的小鹃道:“先送小姐回家,老王的车在那等著,我有话和大夫说。”
她乖从地任由小鹃扶到门外,在半掩的门缝中听到了何太太焦急的垂问。
“陈大夫,您是留洋的,难不成瞧不出她的毛病来?”
年轻的面庞纳闷著“这个我想请问,她眼盲前,是否看到或遇到了什么?”
“唔——这我不是很清楚,三个月前的一场大火,把她家烧光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她在前院被发现时,并没有受什么伤,难道——是被烟薰坏的?”
“不,她的眼睛没事,如果当时也没其它外伤,就表示——她这盲是打心里来的。”
“打心里来的?”何太太迷惑。
“坦白说,这病例国外不是没有,上次几国大战,很多战场上的士兵一夕之间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睛看来也是好好的,可也不是装出来的,送回家乡疗养一阵子,又看得见了。这是人的防卫机制,不想看到的事刺激太大,自动会废了自己的视力——”
“这我可不明白,何家现下对她也是不错啊,为什么不能恢复?”
“她心里有搁不下的事,得空你可好好问问”
秦弱水不再驻足倾听,示意小鹃带路先行。
出了医院门口,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了各种早市的气息,小鹃四下张望着,对秦弱水道:“小姐,我到那头找找看,老王不知溜哪儿去了,您在这等等,别走开,这路你可不熟。”
她答允著,只要她不走动,又不拿拐杖,一般人很难发现她眼盲。
站了半晌,人还没回来,她腿略酸,往旁摸索著梁柱,却摸到了人身上的缎绸,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她急忙缩手,耳边传来令她皱眉的嗓子。
“秦小姐,真巧,又遇上您了,我们可真有缘份。”
“袁老板?”她有点不安,勉力笑着,希望下一刻小鹃就回来了。
“在等谁啊?”她一个盲女不会不知死活的出来逛大街,必定有家人陪著。
她下意识往后挪动。“等老王的车。我刚看完病,正要回去。”
“这老王,可能又不知溜哪儿快活去了,让小姐干等。您一个人在这不安全,不如让袁某送一程吧!”当着两个随从的面,他趋近她,满鼻子是她的芳香,大概是玉兰一类的味道,和她的人一样,淡雅极了。看不见有看不见的好处,他这轻薄的目光她就看不到。
“不必了,小鹃很快就回来,谢谢袁老板。”她避开他的鼻息,他比任何人都不安全。
她的拒绝在他预料中,他从喉咙发出闷笑,从口袋掏出一样小东西,看了她倔冷的脸一会,大胆捉住她手腕,将东西放进她掌心。
“秦小姐,这是见面礼,珍珠做的东洋玩意儿,请笑纳。”
她骇住,抽回手。这个袁森真大胆,当街调戏她,给她的也不知是要送给哪个女人的私物!
掌中的两颗小东西是一对珍珠耳环,她屏著气,摊开掌心。“袁老板,您没看到吗?我不带耳环的,很抱歉我不能收。”
“是吗?”他也不取回,无视她的不悦,倾下头,手指出其不意轻捏她素白的耳垂。“让我瞧清楚,难不成你真的连耳洞也没穿?”
她又惊又怒,扬起盛著珍珠的掌,顺势往他刮过去,清脆响亮的声音震慑了在场的人。袁森的脸热辣兼刺痛,他一摸,竟摸到了血渍,方才她这一掌,和珍珠一道打在他脸上,耳环的勾刺擦过,刮掉了一点面皮。
他面子一时下不来,捉住她的肩。“你放肆——”
“也没有大爷敢在街上对女人放肆。”一句凛冽的男声介入,从后头制止袁森的下一步动作,攫住他的手。
“小姐。”小鹃急急扶开秦弱水,护著她远离袁森。“对不起,我找不到老王,他八成又去赌一把了,一时忘了时间。我在街上遇到舅爷,他答应送我们回去,您没事吧?”
“没事!”她缓下了惊怵,紧抓住小鹃的手。
袁森望着齐雪生,怒火中烧,甩开他的钳制。“齐老板,我讨秦小姐欢喜都来不及,怎么敢对她放肆?是她误会袁某的心意了。倒是齐老板,您动不动摆出好人的架势,别人全是不怀好意,我就不明白,秦小姐也不是您妹子,您不免管太多了?”
齐雪生面无表情。“我若是妹子才管,就是禽兽不如。”
袁森咧嘴,利眼却进出恼意。“明人不说暗话,我袁森向来对您尊重,是看在何家面上,您也别把我当孬种,在这城里,我想做什么,不需您开尊口,我若说对秦小姐一见倾心,向她示好,您又耐我何?齐家再厉害,也管不著我对女人献殷勤,当然,朋友妻不可戏,若是您的女人,我自是不会碰,虽然您不把我当朋友看。今天秦小姐对袁某有误会,我改日再登门道歉。”他愤恨地一挥手,上了几步远的黑头车。
齐雪生僵著面孔,对小鹃道:“扶小姐上车。”
秦弱水顺从地跟著指示,坐上人力车,车行之际,她攀在座缘道了句“多谢舅爷。”
齐雪生哂笑。
他今天又开了眼界,听亲姊何太太说过,秦弱水自小随师塾任教的父亲熟读经书,上过两年教会办的新式女学堂,琴棋书画也都有涉猎,算是养自书香之家,没想到性子如此刚烈,他远远见她挥掌,一时真不敢置信。
“当街打男人,真有你的,你的麻烦还在后头呢!”
她不动声色,不再回话,随著车行晃荡,喃喃自语“都瞎了,还不够吗?”
阳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春意已浓,她的心仍留在冬日,连绿芽都探不出头。民国十多年了,听何平说,现在女人也要自立自强,不该再依附男人和礼教,都该寻求自己一片天,许多女人都能到外头上大学读洋书了。
她今年二十一了,会有那么一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