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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船尾投入水中,而那里盗贼正挥剑砍着船尾的门,不能出去,于是用力掀起船篷,露出缝隙,莽撞地将匣子投到江中,又跑回睡卧处,找了衣服披在身上。静闻、顾仆和艾行可、石瑶庭以及他俩的仆人,或光着身,或裹着被子,都被逼到一起。船头的盗贼从中舱向后;船后的盗贼砍开船的后门往前,前后刀戟乱刺,船上的人无不是赤身露体地挨着。我想我必定要被盗贼抓住,所拿着的绸子衣服不便于行动,于是通通丢弃。大家个个跪在盗贼前请求保全性命,盗贼却砍戳个不停,于是大家一涌而起,掀起船篷跳入水中。我是最后一个入水,脚被竹船索绊着,竟然同船篷一起倒翻下去,头先触着江底,耳鼻都灌了水,才迅急向上浮起。幸好水浅,只到腰部,于是逆流从江中走,见到一只邻船为避开盗贼开了过来,便跃入那船中。当时水浸得我全身异常寒冷,那船上的一个乘客将船夫的被子盖在我身上,我便躺在船中。船逆流而上行了三四里,停泊在香炉山下,这里已经是湘江的另一岸了。回身望去,那只被抢劫的船,火光大起,众盗贼齐声喊叫一声作为信号,就离去了。随即,先前一同停泊的各船都移到香炉山下来停泊,船中有人说南京的读书人身上被刺伤四处,我听了暗笑那人所说之话的虚妄。幸运的是我赤身躲在乱刀棍剑下,竟没有被伤,这实在是天幸!只是不知道静闻、顾仆在何处,也以为他们一滚入水中,就能免于虎口,至于钱财就可不去计较了。只是张侯宗琏所著的一套南程续记,是他的手迹,他家珍藏了两百多年,而一到我手中,便遭此等厄运,怎能不痛惜!当时船夫父子俩也都被刺伤,在邻船上哀号着。另一只船上又有石瑶庭、艾行可的仆人与顾仆,他们都被盗贼刺伤,光着身体来到我的船上,与我同盖一床被子躺卧,我这才知道所说的被弄伤四处的是我的仆人。原所乘那只船前舱中的五个徽州府人都是做木活的,他们中也有两个在邻船上,其余三人不知在哪里。而我那个舱中还不见静闻,后舱中则是艾行可与他的‘个姓曾的朋友,也没有打听的地方。我当时躺在众人中,顾仆呻吟得很厉害,我心想行李袋虽然被焚烧抢劫得什么都不剩了,而投到江中的匣子装着的旅游费用或许在江底可以找到。只恐怕天亮后被见到的人拿了去,想黎明就前往寻找,但身上无寸丝遮掩,何以上岸?这天晚上,起初月亮很明,等盗贼来时,已经阴云四布,到天亮时,雨又霏霏地下了起来。十二日邻船一个姓戴的客人,很同情我,从他身上分出内衣、单层裤子各一样给了我。我全身没有一件物品,摸摸发髻中还存有一个银耳挖,〔我向来不用髻替、此次旅行到达苏州时,想起二十年前从福建返回到钱塘江边,随身携带的财物已经用完,从发髻中摸到一枝答,剪下一半付了饭钱,用另一半雇了一乘轿子,才到达昭庆寺金心月房。于是此次旅行换了一个耳挖,一是用来盘束头发,一是用以防备随时的需要。到此次落入江中,幸亏有这耳挖,头发得以不散开。艾行可披发而行,以至于无救。一件物品虽然微小,也会成为性命赖以保全的东西啊j〕便用它来酬谢了他,然后匆匆间了他的姓名就告别了。当时顾仆光着身没有一点衣物遮蔽,我便把姓戴的所给的裤子给了他,而自己穿着那件内衣,然而那内衣仅到腰间。旁边一只船的船夫又将一块补过补丁的布给了我,我用它遮着前面,就朝岸上登去。所登之处仍然在湘江的东北岸上,于是沿岸往北行。当时一同登岸的有我和顾仆、石瑶庭和艾行可的仆人以及两个徽州府人,一行共六人,个个都像是囚犯鬼怪。拂晓的风寒冷刺骨,碎石子划破了脚板,往前不能走,想停下又不能。走了四里,天渐渐亮开,望见那只被焚烧抢劫的船在江对面,上上下下的众多船只,看到我们这一行人的形状,都不肯为我们摆渡,再三哀求哭喊,都没有相信的。艾行可的仆人隔着江呼叫他的主人,我隔着江呼喊静闻,徽州府人也呼喊着他们的同伴,众人各各相呼,没人一声应答。旋即听到有喊我的,我知道是静闻,心中暗喜道:“我三人都还活着o"’于是急着想与静闻相会。江对面的一个当地人将船划过来接我,到被焚毁的船边,望见了静闻,更加欢喜得不得了。我从那只船的残骸处入水而行,先寻找投入江中的竹匣子。静闻望见后问我为何如此,然后远远地对我说:"’匣子在这里,但匣中的钱物已经没有了。你亲手临摹的((禹碑以及衡州统志还没有沾湿。”等登上岸,见到静闻。他从被烧的船中还救得衣服、被子、竹书箱等几件物品,守在沙岸边。他怜惜我寒冷,急忙脱下身上的衣服给我穿上;又救得我的一条裤子一双袜子,都被火烧被水浸湿了,于是再取了些那船上仍燃烧得很旺的残火来烘烤被子、袜子。到这时,徽州府的五个乘客都在了,艾行可一行四人中,他的两个友人和一个仆人虽受伤也在,唯独艾行可竟然无踪迹。他的友人和仆人乞求当地人分别乘船沿江去一处一处挨着找寻,而我们在沙地上烘烤衣服,等候他的音讯。当时非常饥饿,但锅具或被烧毁或没入江中一样也不剩,静闻潜入水中捞到一个铁桃锅,然后再次潜入水中捞起些湿米,〔先是弄到儿斗干米,但都被艾行可的仆人拿了去。〕煮了粥分给各个遭难的人吃,而后才自己吃。直等到下午,没有得到艾行可的消息,徽州府的几个人先搭乘船只返回衡州城,随后我们三人同石瑶庭、姓曾的以及艾行可的仆人也找到一只当地人的船,返回衡州城。我还假设艾行可说不定先回城了。我们所乘的那本地船很大,而驾船的只有一人,虽然是顺流下行,但不到二十儿里路,到汉江就已经是傍晚了。又行二十里到东阳渡,已是深夜。当时月色更加明亮,乘月驶行三十里,抵达铁楼门,已经五更了。艾行可的仆人先返回桂府打探情况,结果艾行可竟然全无影踪、
先前,静闻见我等赤身跳入水中,他因想着佛经、书箱在船篷侧边,便留在了船上。他舍命乞求,盗贼才丢下经书。等破开我的竹箱,盗贼见箱中尽是书籍,就全部倾倒在船底上。静闻又向盗贼哀求,拾起来仍旧放在破箱中子盗贼也不禁止。〔箱中是大明一统志等书籍,以及文湛持、黄石斋、钱牧斋给我的诸多亲笔信,还有我自己写作记录的许多游记手稿。只有写给刘愚公的书稿丢失了。〕接着盗贼又打开我的皮箱,见其中有块绸缎布料,便全部装在袋中抢走了。此箱中有陈眉公向丽江木公叙谈各事的信稿,以及他给弘辨、安仁的几封信件,还有苍梧道顾东曙等人的家信几十封。另外又有张公宗琏所著的南程续记,它是宣德初年张侯担负特别使命出使广东时亲自撰写的,他家族中的人将它珍藏了两百多年,我苦苦相求才得到它,书的外面用庄定山、陈白沙写的字幅裹着,也放在书信中间。静闻不知道这些,也无暇求讨回来,都被盗贼带了去,不知丢在何处,真可惜啊!盗贼又取了我的皮挂箱,箱中有我家私藏的公晴山帖六本,以及铁针、锡瓶、陈用卿的壶等,都是些笨重的物件,盗贼拿到后没打开,赶忙装进袋子中。破开我的大筒,果饼都被抛到船底,而曹能始的名胜志三本、云南志四本以及((游记的合刻本十本,都被火烧掉。艾行可舱中的各种物件,也大多被烧毁。唯独石瑶庭的一个竹书箱盗贼竟然未打开。盗贼临走时,就在后舱放了火。当时静闻正好留在旁边,等盗贼一离开,就将火扑灭,但我所在那舱的舱口也起了火,静闻便又入江取水来浇火。盗贼听到水声,以为有人来,等见到是静闻,就刺了他两下后离去,而火已经不可救。当时众船都驶到远处躲避了,但两艘运谷子的船还在,静闻向他们呼喊,他们反而移向远处。于是静闻没入江中捞取落入水中的船篷作为筏子,赶紧将佛经、书箱以及我的火烧后残留的各样物品放入筏中,渡到谷船处;又冒火再到船上取了艾行可的衣服、被子、书箱、米以及石瑶庭的竹书箱,又放在船篷上,再次渡到谷船处;等第三次返回时,船已沉了。静闻从水底捞起三四件湿衣服,仍渡回谷船处,而那谷船乘黑暗隐藏了我的绸子衣服等物品,只剩些布衣布被而已。于是静闻重新将它们移到沙滩上,谷船也随之开走。等我们渡过江到达静闻那里时,姓石的和艾行可的仆人见到救下的物件,尽都各自认领了去。静闻于是对姓石的说:“全是你的东西吗?”姓石的便大骂静闻,说:“众人怀疑是你登陆引来盗贼。〔指询问啼哭的童子那件事、〕你实在是品性不良,想偷取我的箱子。”他不知道静闻为了他冒刀剑、冒寒凉、冒火、冒水,并守护这箱子,以等待主人来领取,他不感谢别人的恩德,反倒辱骂。盗贼都还同情僧人,这家伙比盗贼更狠毒啊,无良心的人就是如此!
十三日黎明登岸,担心无处可投奔。后心想金祥甫是他乡异地中相识并有交往的人,投奔他或许可以勉强停留。等铁楼门一开,就走进去,急忙奔到祥甫的寓所,将遇盗的前后情形告诉了他,祥甫显出悲伤的神态。我起初想向桂王府借几十两银子,托祥甫担保,同时托祥甫回老家时到我家中取了来还给桂王府,而我则用借得的费用仍可了却旅游西部地区的心愿。然而祥甫说桂王府没有银两可借,他征求我的意见,说若回故乡,他替我另外筹集钱币备办衣服行装。我考虑到若遇难就返回家,(有缺文)找了费用重新再来,妻子儿女一定不会让我走,于是不愿改变我继续旅游的意志,依然恳求祥甫曲意周济我们,祥甫表示应允。
十四、十五日两天都在金祥甫寓所中。
十六日金祥甫为我们的事写了个启事送到内司。约好二十二日才会集众人商议救助。起初,祥甫说他自己不能借贷,想到处去向众内司请求共同接济,我很感到为难。静闻说他早想在常住的寺内购置一块四十八愿斋僧田,如今若得到众人救济,就将所得钱物借给我作为旅游西部地区的费用,等我回到家,按照所救济钱财的数目在寺庙中为他购置田亩,仍旧立一块碑,将各位施舍钱财者的名字刻在碑上,这样就两件事都解决了。我不得已,听从了他的意见。
十七、十八日两天都在金祥甫的寓所中。当时我从头到脚,穿戴的都是金祥甫给的衣物,而顾仆仍然蓬头赤脚,衣不蔽体,所以只得呆守在金祥甫的寓所里。从返回衡州城以来,也无晴朗的一天,或下雨或天阴,泥泞异常,不敢移动一步。
十九日去看望刘明宇,在他楼上坐了一整天。刘明宇为衡州府籍原尚书刘尧海的养子,少年时就有很强的体力,慷慨好义,尚书老先生原先很偏爱器重他,如今他年纪已经五十六,吃素膳但不禁酒。他听说我遭了难,就到金祥甫的寓所拜访了我,想为我缉拿盗贼。我感谢他的好意,说物件已经丢了,即便重新得到,也不可以作为旅游西部地区的费用。可惜的只是张侯南程续记那套书,那是他家中珍藏了两百多年的一件宝物;而陈眉公等人要我带到丽江去的各封信件,对那些盗贼没有用,对于我却难以再拥有了。刘明宇听后便在神位前立誓说:“就算金银不可重得,也一定为你找回这些书和信件。”我不得已,也姑且听从他的。
二十日天气晴朗,走出金祥甫的寓所,漫步到柴埠门外,从铁楼门进了城。途中见被折下的宝珠茶,花大瓣密,红艳映日;又见到被折下的花瓣重叠排红的桃花,那欲开未开的花苞很大,它们都是桃花冲里的,我本来打算前去观赏花景。然而前天下午,忽然早早地就关闭了七个城门,大概是因为东安县有大盗攻临县城,祁阳县境内也有盗烧杀抢掠的缘故。我担心被关在城外,便又回城,约定第二天同静闻前往桃花冲游览。
二十一日阴云又布满天空,正午时雨再次霏霏地下起来,我们竟不能出城到桃花冲去游览。这天城南门抓到七个盗贼,招供出他们的同伙上百人,刘明宇为我的事投了封启事到捕厅。下午,刘明宇用族菜款待我,这蔗菜连同前些日子在天母殿品尝的葵菜,都是蔬菜中的两种独特菜肴。我回忆起王摩洁“折取露中葵菜在松下做成素饭”以及苏东坡“蔗芽初长出如孩童的拳头“的诗句,曾想这两样东西,可以和茸丝合在一起成为三绝,然而我家乡一样都没有。到衡州城后,在天母殿品尝了葵菜,在这里品尝了威菜,风味特别美。葵菜松脆,藏菜滑嫩,各有优点。这天午后,忽然起了风,十分寒冷,到半夜狂风吼叫,雨下个不停。
二十二日早晨起来,风止雨歇。上午,同静闻走出瞻岳门,越过草桥,从绿竹园经过。桃花纷乱,柳色依然,心中不觉涌起离去和住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慨。进入绿竹庵中去看望瑞光,但未遇到他,便与他的徒弟一道进了桂花园,园中宝珠茶花盛开,花朵大如盘碟,花色红中带黑,花瓣密集,千朵万朵浮在青绿色的圆状的树冠上,真是一个绚丽的景观。在园中忘怀地漫游了许久,不再感觉到身在患难中。举目望去,溪流对面的山坞内,鲜艳的桃花与青翠的竹子互相映衬,桃竹丛中有个台阁,濒临溪流,山顶新建有一个亭子,台阁是前些日子游览时没有进去过的,亭子那时候还没有建。急忙沿着石阶进入山坞内,看到眼前芳菲的花朵,不禁感叹人间世事有如花开花落,瞬间便会发生很大的变化。登上山坐在亭子中,向南俯瞰滔滔湘流,往西远望西沉的太阳,顿觉怅然有失。于是往回越过草桥,再次登上石鼓山,从合江亭往东朝下走,到江边观看二竖石。它其实是两根石柱,旁边用石头支撑着;石柱上刻有一副对联,〔一联是:“临流欲下任公钓。”另一联是:“观水常吟孺子歌。”不是石鼓。两次经过此地,都是正当日落时候,风景没有变化,人事却多外错,怎能不触发我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