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而别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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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来了，在我开始装修房子的头一天下午。我和老婆因为工作都分不开身，操心不了装修的事儿，父亲一生不吭就来了。

    第二天，装修所用的各种料送到，我让父亲待在房间里不用动，我一个人下去招呼工人搬上来就行了。而父亲却执意下去帮忙，怎么都拦不住。父亲要扛大芯板上楼，我不让。给他重量很轻的九厘板，上楼拐角的时候，父亲拐不过去。我赶紧上去帮他，可是刚抬到二楼，父亲的脚步明显的迟缓了下来，父亲说，歇歇吧。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才发现当年的父亲已经不复存在。他已经老了，年轮深深地镌刻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双手已变得既粗糙又无力，脚步也开始蹒跚起来，抚养孩子让塔一样的脊背也微微驼了。我一直还以为父亲仍是那个扛起二百斤粮食大踏步走路的父亲，我一直还以为父亲仍是那个拉着上千斤的煤炭从平顶山不停歇地赶回几百里外的家的父亲，可父亲已经老了。他是怎么变老的，我竟然没有发现。下楼的时候，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背着手的样子、他微驼的背、他蹒跚的脚步简直和爷爷一模一样，很苍老。

    父亲不服老，还想再搬九厘板。这一次我死活不让。父亲想了想说，咱两个把料从车上卸下来吧，工人搬起来也方便。我不能不答应，我不能让父亲感觉到他现在老了，不能让他感觉到他现在几乎干不动什么了，他现在还不到六十岁啊。如果他知道在儿子看来他已经一无用处了，他该怎样地伤感？！我在车上卸，父亲在车下接。往下卸一张大芯板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递给父亲，父亲还是一个趔趄，大芯板蹭到了路过的另一个单元的打扮很时髦的年轻女人。这个场面我没有看到，我在车上挪动另一张大芯板。我听到一个女人很不敬的声音：“没长眼啊？”赶紧回头看，父亲像极了小时候做错事的我，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知所措得竟然忘记说对不起。我很愤怒，我不允许任何人对我的父亲有半点的不敬，就像小时候父亲不允许任何人让我受半点委屈一样。我跳下车要跟这个看起来很时髦、实际上很不懂事的年轻女人批讲一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大道理。父亲拉住了我，久久地看着我，他的眼神里好像有一丝感动。年轻女人走远了，父亲才说，你想干啥？以后就是一辈子的邻居了。父亲就是这样看得开，就是这样的隐忍，他已经隐忍了一辈子。他不隐忍又有什么办法？命运对他是那样的不公正：父亲很小的时候就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开封的一所中专，可是第二年由于大气候的影响，学校就面临解散。老师想让学习成绩很好的父亲留校工作，可身为长子的父亲却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爷爷奶奶身边；随后的第二年，陕西的一家工厂招工人，驻村工作队队长推荐了父亲。父亲也想去陕西，可爷爷奶奶却放心不下父亲一个人远行。如果父亲当年所上的中专不解散，今日的他也应该有权在某城市的某一个公园里练太极拳；如果父亲能留校工作，今日的他也应该有权在开封的古城墙上听风吹铁塔上面铃铛的声音；如果爷爷奶奶能让父亲去陕西当工人，今日的他也应该有权在大雁塔或者小雁塔下悠闲地散步。如果上面的"如果"有一个不是如果，今日的他怎么都不会在将近六十岁的时候还在侍弄田里的庄稼、怎么都不会在将近六十岁的时候已经满头银发！可是，命运就是命运，命运没有如果。

    晚饭的时候，我在楼下的饭店叫了几个菜，还有父亲爱喝的四五老酒。面对这些美味佳肴，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动筷子。父亲不停地说，太浪费了，太浪费了。父亲喝了点酒，又开始给我讲他已经讲了多次的关于我的故事：小时候带你去县城看马戏团的演出，那时候票价也便宜，五分钱。饿了，我领着你去饭馆吃饭，那是你第一次去饭馆。我要了一碗肉丝面条，想着你一个小屁孩儿能吃多少？你吃两口不吃了我再吃。没想到你竟然把那一大碗面条给吃完了。没办法，我只好再要一碗。那时候，我就知道你长大了。能像大人一样吃一大碗面条了父亲像祥林嫂一样絮叨个没完，最近一年也不知怎么了，什么时候见了我就会讲面条的故事，我每次都觉得是那样的亲切。这一次同样是那样的亲切。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揪心一般难受。父亲说，你家买的这房子比我的三间老堂屋大多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把我和他截然分成了两家人，是因为他的小儿子结婚了、羽翼真的丰满了还是他的儿子到离他几百里外的省城打拚天下而很少回家所致？我湿着眼睛对父亲说，爸，这不是我的家，这是咱的家！您什么时候想来城里散散心你就和俺妈一块儿来。父亲似乎不经意地笑笑说，城里有什么好？哪有待在乡下舒坦！

    接下来的几天是我和父亲说话最多的几天，甚至这几天说的话比一辈子都多。小时候总是怯于他的严厉，上学的时候又很少见面。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温和地和他儿子聊天的。尽管父亲和我聊天的时候像刘巧珍一样说某某家的猪下了几个崽、某某家的牛下了双胞胎或者像个老党员一样痛说家史，我都是那么认真地听，哄他老人家开心也是做儿子的一片孝心。

    父亲还是要走了，一是装修快结束了，更重要的是他想家了，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念叨，田里的庄稼也不知道啥样了？买的那两只小鸟也不知道你妈能不能伺候好？怎么都留不住，我就和父亲商量第二天去车站送他。父亲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同意了。可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到新房子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装修的师傅说，你爸说，他一个人知道路，就不用你送了。还说你8点就要上班，他不想影响你工作

    我鼻子一酸，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