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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文章中,曾多次说到母亲,很少提及父亲,这是因为父亲在我三岁时就离开了我,离开了人世。父亲没有留下照片,至今我还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父亲很平凡,如村中一棵树,路边一棵草,平凡得几乎没有故事。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我是从母亲那里听到的。
父亲是农民,祖宗八代都是农民,他们认定农民就是侍弄庄稼,终生务农。父亲在祖辈留下的几亩薄地上千百次的犁耙耥耩,锄耖耠耪,运粪肥,打坷垃,春种秋收,付出了全副的心血和气力。
听母亲说,父亲身材高大魁梧,是个好庄稼把式,扶犁、打场、赶车,样样农活都干得麻利精细。家里那几亩地,不知重叠父亲多少厚厚的脚印。他犁的地,田垅端直得跟线打的一样,一个犁花儿压着一个犁花儿,从北道口到南山根,一条垅有一里地长,垅与垅之间距离匀称得简直分毫不差。离河边那块地,石头多,不知打坏多少犁铧,父亲在犁这块地时,不单是犁地,而是把腰弓得像犁一样,深入土地。。三伏天,父亲顶着烈日,下地锄草。庄稼地里似蒸笼,锄把晒徉直烫手,地皮烙脚,像火烧的鏊子。父亲的脊背,骄阳下不知晒掉了几层皮,晒成一片黑紫,如凝固的血。他肩头上搭一方又苦又咸的白布巾,每铲一垅地,白布巾上都能拧出一碗汗水。汗水把一寸寸土地浸湿了,使土地分外黝黑,透出一股咸味,地里每颗泥粒都饱含着父亲的艰辛。秋收时节,父亲堆的谷垛,齐整整,简直像刀切的一样。谷场上不见一丝风,别人家的谷堆在场上等来风,而父亲捞起木锨,不紧不慢,一堆谷子就扬出来了,别人说他锨下生风。父亲干活简直是一种艺术
父亲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春不避风尘,夏不避炎热,秋不避阴雨,冬不避寒冻,四时不得休闲一日。父亲从不奢望吃珍馐美味,穿绫罗绸缎,能吃上粗粮淡菜,填饱肚子就行。母亲说,早年,父亲去邻居家吃喜饭,吃完归来,妈妈问:咸不咸?若咸,便是好席。那时庄稼人难得吃上一次放足了盐的饭菜。后来,吃席归来,妈妈问:肥不肥?若肥,便是好菜。庄稼人吃上一顿肥肉,就是最高的满足。平时,年不年,节不节,谁也舍不得花钱买肉吃。父亲吃惯了粗食淡饭,饿了,啃两个窝头就好,渴了,喝一碗凉水就行。吃一顿干饭,就是改善生活,配上半碗生萝卜丝,就吃得有滋有味。父亲下地时,从不穿鞋,尽管谷茬坚硬,父亲似乎全然不觉,干完活才穿上放在地头上的鞋。
冬天来了,天刚亮,父亲就穿上那双不知补了多少层的靶粒,拐起粪筐就去拣粪。甚至赶集、串亲也不忘把粪筐带上。在他看来,粪不臭,并非脏物。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地是不允许糊弄的,你糊弄地皮,地糊弄肚皮!不像现在,没人捡粪了,地上化肥过量,土地板结死硬。
父亲忠厚老实,很少说话。但若唠起土地,说起了庄稼,就像数典家珍,唠个没完,说得头头是道。父亲最倾心的是土地,站在自家的土地上,心里才踏实。父亲最羡慕的还是土地,他不满足的是土地太少,他常常独自叹息,自己守着祖辈留下的土地生活没有出息,他想用自己的力气挣下钱,拥有更多的土地。他常跟家人讲起地主张秧子的故事:那年,一个乞丐到张秧子家讨饭,张秧子叫家人给了几张饼,二少爷不高兴了。张秧子说,让他吃吧,吃完后拉屎也拉在咱家的土地上。乞丐听了很生气,吃饱了肚,他肚里还真有一泼屎要拉。他憋呀憋,走了三五里地远,心想,这不是张秧子的地了,就急着拉屎。拉完屎后,别人告诉他,这地仍是张秧子的为了买地,全家人吃稀饭,穿旧衣,糠糠菜菜,缝缝补补,过寒俭的日子。终于有了钱买了“七棵树”、“土地庙”两块地。父亲在新置的土地上又大显身手了。
没想到这两块地是地主丁山卖给的,他有个儿子 在沈阳告诉他卖的。因为这地,土改时我家定了富农。也就在那一年,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家被定为富农,当时谁也没有觉得不好,相反还觉得荣耀。母亲就说过,地主就是土地的主人,富农就是富裕的农民,有什么不好!可是,因为这富农出身,影响了我大半生,从上学到工作,吃了不少苦头。我暗暗骂过父亲,骂他是黄世仁、周扒皮,与他划清界限,但总也划不清,最终还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妈妈这时才明白,也常常抱怨父亲:“没吃好的,没穿好的,俭省了一辈子,硬是用牙缝里挤出钱,买了个富农!人家丁山把地折当了,还成了贫民!”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我的家乡至今已有几个种粮大户。不想成为地主的农民,不是有出息的农民,当然,他们己不是过去意义上像我父亲一样的农民,他们拥有拖拉机、播种机、脱谷机,机械化科学种田,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我相信,如果父亲活在今天,他也会成为种粮大户,说不上还会披红戴花呢!但是,如果父亲活到今天,老了干不动活了,他也会走到田里,望着一地一地金黄金黄的、张着秀美丰满穗头的稻谷,涨红幸福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