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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有一根绿莹莹的香葱。这是父亲做的记号,以便区别于机关食堂所有相同的钵饭。
可父亲不会知道我走不动了。母亲更不会知道。她也许正在某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找她新收的干女儿聊天。你知道,自从有了我以后,她就开始广收干女儿。她常年在外跑营销,每到一地,她都会奇迹般地收一些干女儿。并且是极讲孝道的干女儿。她已经习惯于奔走于众多的干女儿或干儿子之间,终日乐此不疲。至于我,你知道的,我喜欢独处。因此母亲对我的忽略,就是对我的奖赏。
于是,我就想到了母亲的那些干儿子。我以跳下十三级台阶的勇气将自己弄得站了起来。我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地移动,直到最东头的那间教室窗前。我从打开的窗口中看去,正好与他的视线相接。他是我母亲某个干儿子的亲弟弟。路远难走,我扒在这个高年级同学的背上,感受到他一次又一次艰难地托举。他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行走,一边辛苦地背负着我,一边严肃地批评我。我眼泪汪汪,初次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与无敌。我悄声在他耳根上说:
你是我哥哥就好了。可他终究不是我哥哥。
你知道,多年以后,我在一座小小的阁楼里,举行了一个仪式。我们围桌把酒,向天发誓;我们相拥而泣,歃血为盟。那一天,有两个并不美艳的女孩子成了我今生最好的妹妹。那一天,有十个并不能同甘共苦的青年成了我结拜的兄弟。弟妹称我为四哥,老大呼我为四弟。初次看见满头白发的父亲开怀大笑,他缺失了门牙的笑容真如孩童般可爱。总期待他从黑暗中伸出手来,捏捏我尖尖的下巴。母亲更是陶醉在儿女满堂的虚幻美梦中,也随着我的称呼不停地喊叫着:老三,再来倒些酒!老大,给两个小妹拿一条湿毛巾来。我泪流满面,感谢上苍在我生日这天,赐我父亲以笑,赐我母亲以爱,赐我以福,让我一夜之间,不再孤独。让我一夜之间,拥有这么多好兄长,好弟妹!
多年以后,我独自一人坐在一间小小斗室里,面对着破旧的电脑,敲打着上面这些偏执的文字。空气闷热无比,我却浑身打颤,仿佛正孤身行走在雪地上,四面是沉默的坟地,荒芜的菜田。此刻,黑夜毫不相干地从我的指缝间漏过去,让我想起那些雪夜无眠的日子。我与兄弟们提着砍刀,打着手电,在厂房周围的菜地里,快乐地将一袋袋肥美的卷心菜和红萝卜偷回宿舍。窗台外放着几个粗瓷大碗,里面放着大块大块的豆腐。一夜醒来,豆腐会冻成可爱的蜂窝状。到了中午或者下午,我们围坐电炉火锅,就着热气腾腾的蜂窝豆腐和卷心萝卜,痛饮野酒,划拳行令,把膨化的青春放倒在一个个狂醉的夜晚
某日,一位兄弟半夜打来电话:四哥,有人沾我。我提起一根落地灯管就往外跑。跑了半里地左右,我身后浩浩荡荡跟了黑压压一群人。他们都是我的难兄难弟。他们喜欢跟着我。举个例子:某晚全厂青年开会,结果到场的只有团委书记一人。因为我要看马戏,所以他们就要跟着去看。团委书记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哥啊,除非你的活动比马戏更好看。团委书记很聪明,他不像厂长骂我是母狗,不像车间主任骂我是害群之马,他微微一笑,说,兄弟,咱们是哥们,下次有马戏叫上我。我百感交集,从此喊他大哥,并对他惟命是从,让他每一次活动都组织得十分圆满,直到有一天,他爬上厂长宝座。兄弟落难,两肋插刀。所以当我冲出厂门时,得知消息的哥儿们就提着水管、铁棍和三角括刀什么的,紧紧跟随而来。那位呼救的兄弟站在工业局的大门前,叉着罗圈腿,叼着香烟,乐不可支地看着我傻笑。四哥,我说着玩儿呢,你带这些人来干嘛?
你知道,我只喜欢孤独。我回忆这些颠三倒四的日子,回忆这些扎在难人堆里的日子,其实也是因为孤独。我本打算将这些偷鸡摸狗的岁月,将这些称兄道弟的无聊岁月,这些敲打在屏幕上的岁月,一律用回退键删去,就象多年以来,在我的生命中删去一个又一个可耻的人名一样,可我暂未动手。你知道,要删除一段文字有多么简单。其实我现在要说的也不是这些。
你知道,我的兄弟,我现在想说的是,你是否在某个飞雪独行的时刻,忽然想起你白发苍颜的父亲母亲?你是否在某个天降冰雹的雨夜,忽然发现你的失败完全源于一个贪得无厌的结拜兄弟?你是否一次又一次以生命的代价拒绝孤独,却被一个无情无义的朋友所欺骗?兄弟,其实我要对你说的是,这些都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
兄弟,当你站在蚂蚁般的人群之上,站在39层的高楼之上,站在云端;这时候,你就会发现,彻骨的寒冷不是来自你的肉体,不是来自南极北极,不是来自不可捉摸的空气,不是来自极高的天空那么,它们来自何处?它们来自你和我决定分手之时,来自你被欺骗击倒的那一刻,来自你百万家产失去的那一刹那间
兄弟,我知道你内心孤独。
其实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个孤独的世界。
茫茫宇宙,我们生活在孤独的地球之上。茫茫人海,我们生活在孤独的心灵之中。
有人的孤独是造出来。有人的孤独是与生俱来。